替代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知道什么是爱的最高境界吗?

不是和她白头偕老,也不是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这些都太基本了,我很轻易就能做到。

爱的最高境界是让她永恒,永远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如何永恒?

你知道标本吧。

和标本是同样的道理。

“还记得吗?”我用刀叉漫无目的地整齐切割被煎成均匀圆形的煎蛋,煎蛋中心的蛋黄让我想起了太阳——那个毒辣的玩意,周围白茫茫的蛋白像是太阳均匀洒下的光芒。

“当然。”你轻声回答,一边咀嚼面包,一边喝一口牛奶。

我也当然知道你会这样说。

“那时候的我们很幸福。”我说。

你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吃着早饭,这都怪我,没有事先声明我要说这句话。

“还记得你有一次和我一起逃贷的经历吗?贷款公司找打手到我们租借的公寓来,他们在门外狠狠地敲门,一不小心敲出了一个洞。”

“这种事我和你见过很多次了,和吃家常便饭没两样。清晨和晚霞最先从房间跳出窗户逃得无影无踪,我们也赶忙翻窗逃跑,从三楼沿着管道下到一楼,你落地时不小心溅了一脸地上的污水,看起来狼狈极了。和你一起逃跑的路上,我笑个不停。”我说。

你淡淡地笑了。

我于是继续说:“当然我的嘲笑是要付出代价了,在一座锈迹斑斑废弃已久的铁索桥下,你一整晚都不让我消停,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的每分每秒。”

“你别说了,再说我可要把盘子里的油直接抹你脸上咯。”你娇羞的笑容挂在脸上。

我们聊起了从前美好幸福的时候,我们有说有笑。我透过落地窗往外看,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松树枝被压弯,欢声细语的鸟儿不见踪影。很快早餐结束,像蜡烛总会燃尽,像生命总会逝去,都来到了一件事情的终点。

为了能让终点接着下一个起点,我问你:“外面下雪了,我们出去走走吧,这次尽量去远一点。”

你点头答应。

我起身要收拾餐具,清晨那只病猫蹿上餐桌,想用舌头舔一舔盘子里残留的些许肉酱。

“走开!”我严厉地命令它。

它无动于衷,看来耳朵的毛病再一次加重了,我把它拍下餐桌,落在壁炉前的羊毛毯上。

我们走过小小木屋前青石铺成的小路,我右手撑起一把宽大的黑伞,伞恰好可以遮挡我和你免受纷纷飘落的雪侵袭,左手揣进墨绿色的风衣口袋,高高的领口遮住我半张脸。

你挽着我的左手,头紧紧靠在我的肩上,我们慢慢前行,像过去那样,我静悄悄地想。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咔咔”的声响,留下一对大小的脚印。

我转过头看见清晨站在木屋前,用前脚试探性地踩在厚实的雪上,然后颤巍巍地走了几步。

清晨白色的毛发和雪截然不同,清晨的白是一种病态的白,像是发霉的豆腐表层的白色菌毛,根部有淡淡绿色。

我对你说:“你看,清晨也想跟上我们。”

清晨用独属于猫的冷漠眼神看了我一眼。它只是走上几步,就觉得无聊,转身在屋檐下绕着房子,一溜烟就没影了。

“可能是去找晚霞了吧。”我解释道,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而你一直不说话。

我和你慢慢走在松树林间,伞面上的雪越积越厚,松树林的绿叶在雪天依旧坚挺,墨绿色针叶裹着很多雪白的积雪,像贴上白色的绒毛,又好像绿色的牙刷表面和间隙都挤满了白色的牙膏,松树林宽广到看不见尽头,我们慢慢走。

春天铺满地面的绿草被冬天厚厚的积雪隐藏、覆盖。

我握着伞的那只手感觉有一点重,于是轻轻把附着在伞面上的雪抖下来,飞雪一时之间没有了阻拦,纷纷朝我们拥来,雪飘到你白稚的皮肤,我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雪花飘落的位置。

你停下脚步,我也停下脚步。

我说:“我们躺下吧。”

你轻轻点头,我和你头靠头躺在雪地上。

雪是冰凉的,我紧紧握住你的手,和你躺在厚厚的积雪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对落在我们脸上的雪置之不理。

我的视野渐渐模糊,开口说,雪趁机钻进了我的嘴里,然后又被我说的话吹了出来:“我很想你,你知道吗?”

你不回答我,我对此心知肚明,我们俩都只是默默地失神望着天空。

时间过了很久,我眼前一片漆黑,我抹了抹脸,把像面膜一样紧贴脸上的雪抹除,然后起身走几步,抖擞掉身体上的雪,这时候的你,还没有起身。

过了三十一秒,你缓缓起身,我走到你身边,把你脸上的雪抹掉,把你身上的雪拍掉。

“你看,树上的雪已经这么厚。”我夸张地比了一个和我俩个头同宽的手势。

“希望来年春天,清晨也能找到这么高。”你笑了笑,僵硬、宽容和温柔。

“这可能要看晚霞会生出什么样的小崽子了。”我轻声说,好像只想让自己听到。

一棵高耸枝繁叶茂的松树上有两只松鼠,金黄的毛发像秋天从山顶望向山脚一片丰收的稻田。

我说:“树顶上有两只松鼠,你看见了吗?好像是一对夫妻,你说像不像我们俩。”

你失神望向远方,我顺着你的视线看,看见一条小溪,小溪的水面已经覆盖上了冰层,从小溪再往远处望,可以见到很多被雪覆盖满的土包,土包的大小分为两种——一大一小。像一对对雪白且营养不均匀的乳房。

傍晚来临,我和你回到那座温暖的小木屋,面对面中间隔着一张餐桌。

我坐下看着你美丽的面容,吊灯冷色调灯光和壁炉中燃烧的柴火光共同照在你脸上。

我好像被什么提醒到似的,自言自语说了一声:“对。”

然后起身关掉木屋内所有的灯光,只留壁炉的火光,柴火噼里啪啦地响,声音很小,让我感觉很安稳。

“喜欢吗?”我问。

“你说你想在布满积雪的松树林建一栋木屋,木屋不要太大,刚好够我们温存就行。”

“你说木屋最好有一个壁炉,像汤姆猫家里的壁炉。”

“你说要让我们都搬进来,当然还要有清晨和晚霞这两只猫,你说在那个地方我们形影不离。”

我再问:“所以你喜欢吗?”

“喜欢,特别特别喜欢。”你撒娇地回答,甜腻的声音快把我融化。

我罕见地笑了,木屋外风雪交加,松动的木门被狂风狠狠地冲撞,像有人在敲门,当然我知道一定不会有人来敲门。

按理说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应该是一场血腥之夜,详情可以参考电影《八恶人》,但是我却感到异常的温馨,我想应该是因为有你在吧。

清晨那只病猫蜷曲着身体躺在温暖的壁炉前,晚霞还是躲在屋顶不肯下来,似乎是在那个地方安了家。

夜晚来临,我们躺在一张小木床上,你紧紧抱着我,头靠着我的肩,头发蹭着我没有胡须的下巴,我不时亲吻你的额头,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一整夜。

积雪开始融化,路面结了一层冰,走路开始变成一件难事。房子里满是你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清晨都已经不敢进屋,钻进木屋外的柴火堆里,把那里当成自己的新窝,晚霞还是没有从屋顶上下来,想必也闻不到你身上的臭味。我想又应该把饲养员福德叫来了。

下午,松树上的积雪融化成一滴滴水滴落在结冰的路面,福德——饲养牲畜并卖牲畜的奸商,他肩上扛着装有一只牲畜的麻袋,踩着结冰的路面向我走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虎皮大衣,脚上的穿着蛇皮长靴。

每次见面,他的穿着总会让我感到惊喜,这种造型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属于最俗的那一类。在外界炎炎夏日里穿着这身打扮,我觉得不是脑子秀逗了,就是脑子秀逗了,但既然是他,这种行为就不会多令人吃惊。

“我的朋友,我的财神爷,又见面了。”福德摘下头上另类的牛仔帽,两只手紧紧抱住我,他还想亲吻我两边脸颊,我厌恶地用手挡住他嘟起的有三颗樱桃大的“小嘴”。

“我想你远道而来一定累坏了,进屋喝点小酒吧。”我客气地邀请福德进屋。

“不辛苦,在生意不景气的时候有你这位财神爷每隔一段时间,就向我进购一只牲畜,我感激不尽还来不及,怎么会累呢?如果你每天都向我进购一只,我天天抬过来一次都不会累。”

福德轻车熟路地走进木屋内窄小的客厅,都不用我指引就自然地打开隔着客厅和厨房的玻璃门,把牲畜放在厨房地上,然后从厨房柜子里拿出一瓶伏特加、两个杯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餐桌上,为我和他各倒一杯。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福德,你被我提前放进了地窖。

福德饮一口酒,鼻子左右嗅了嗅,对我说:“朋友,你家的房子应该经常清理啊,这味道像什么东西在发霉。”

我微微一笑,笑容意味深长,我知道福德不只要说房子清理的问题,像他这种养了几百年牲畜的人,它们难免会因为疾病或意外事故死亡,他绝不会闻不出这是什么味道。

哼,这家伙禀性难移,还是和过去一样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

“多谢提醒,你回去后我就会把房子好好打扫一遍。”我面无表情地说,他脸上期盼的表情转为失落。

福德伸长脖子,还想接着试探,“朋友,这么久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只要死的牲畜不要活的,要一只活的当宠物不是更好吗?我大部分的买家都是这样干的,只有你不一样。”

“不该问的不要问,你只要收好我给你的钱就可以了。”一丝怒意显现在我脸上。

福德知道事情不妙,立马闭嘴,他知道我的脾气,也知道我的残忍,在五百年前那场战争他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好好好,我不问了,你在战争的贡献比我大,权限也比我高,我们都把你当做英雄,英雄当然只能被敬仰。”福德略有些不满地喝着闷酒,我知道是由于窥探不到隐私而产生的沮丧。

“知道就好。”我转头从落地窗看向外面,有很多只松鼠,甚至还能隐约看见一只皮毛金黄的狐狸。

“那些动物应该是过去我卖给你的后代吧。”福德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外面。

我轻轻点头。

“多漂亮,被圈养时它们只配被我们叫牲畜,可是一旦放生,就不能叫牲畜了,应该叫动物,或者也可以叫生灵。”他举起酒杯指着那些动物,脸上略显惆怅。

“真怀念过去,我说的不是战争刚刚结束、我作为一个饲养员卖给你那些动物的时候,而是更早的过去。”福德脸上洋溢着幸福,我心想那段过去对于他而言一定非常美好。

“我知道你要说的过去。”我呆呆地看着玻璃杯里浮在酒水面上的泡沫,我的手轻轻晃动,泡沫随着水旋转,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把现实的画面切割,仿佛要把我带回到那场新人类的起义。

“是过去那一场战争。”福德点点头。

我停止回忆,定睛看向福德泛着桃红的脸颊,我想如果全世界投票,让战争再来一遍,福德肯定是第一个同意的那个。

在战争里福德可以肆意窥探别人的隐私,甚至有一次大半夜拿枪抵着一个油腻肥胖男的脑门,眼睁睁看着他和他的妻子交合,最后把他们统统枪毙。真是一个疯狂的家伙。

“战争一开始我就听说过你响当当的名号。”福德开始拍我的马屁,不是我自夸,其实他很敬仰我。

“你是第一批起义的新人类,而且第一次起义就战功赫赫。一个人,把一整栋贫民公寓里的人烧死,整整一百一十二只,一百一十二只!”

福德对我竖了一个大拇指,我对他苦笑。

我就这样和福德聊起了过去,都是关于战争,他对此孜孜不倦,我略有些厌倦,勉强应和他。

你知道吗?每当夜里我拥抱你的时候,就会回忆起那些血腥的过去,那些死在我手里的旧人类亡魂随时会顺着时间爬过来,找到我。

我不害怕,我只是内疚,当然一切都是因你而内疚。

聊了一会儿天,福德起身要走,我出门送他,在临行前他转过身问我:“老朋友,不验一下货吗?”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信得过你。”

福德抬起两只已经空闲下来的手,枕着头,唱着一首过去的歌谣,从松树林间慢慢消失。

我回屋,把牲畜连同装着它的麻袋一起放进地窖,然后带着你从地窖里出来。

夜晚来临,共进晚餐以后,我让你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我再把牲畜抬到你旁边,接着把你后脑勺处的洞口周围头发拨开,洞口深处有一个开关,我按下开关,把你关闭。

你挺立的头颅瞬间耷拉下来,像上一秒还坐着上课的小孩,因为昨晚游戏玩得太晚而打瞌睡。当然我要时刻提醒我自己,现在早已经没有学校这种设施。

我把牲畜从麻袋里拖出来,在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形,我站起身仔细地瞅了瞅这只牲畜,目光从头慢慢往下,然后在它低垂的两只乳房上停了下来。

我被福德坑了。

我气冲冲地走到卧室,拨通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饲养员福德的声音。

“为什么乳房的型号不对,小了你知道吗?”我愤怒地朝那头怒吼。

“所以我让你当时验一下货……”福德的声音显得异常委屈。

“下次我换一家,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卖。”我说完便想放下话筒。

“等等,不要挂电话,我的朋友,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啊,我的培养期损坏了。”

“最近生意不景气,现在的人都不喜欢养宠物了,我连维修培养器的钱都出不起了啊,我的财神爷。”

“所以我只有拿冷冻在仓库里的库存顶替了,就小了一点点,完全可以忽略的。”

“大不了下一次来的时候我再送一只猫给你,我看你家那只病猫瘦得不成样子,应该换一只了。”福德的声音很急促,央求的声调显得狼狈不堪。

“告辞。”我说道,然后放下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旧世界时经常问候别人母亲的一句话。

把这句话用在我身上,无疑等于夸奖我。

我穿上白色的塑料长手套,从厨房顶柜里拿出一把锋利修长的手术刀,蹲在那只牲畜旁边仔细端详。

端详了一会儿,我抓住牲畜的头发,把它的头颅抓立起来,拿着手术刀绕着牲畜的脖子划一个圈,质感很奇妙,像块果冻,但是又比果冻多一丝筋道,像一根皮筋“嘣”一声,轻轻断开。

脖子没有血流出来,这点福德还是值得肯定,每一次都会贴心地为我把牲畜的所有血放干。

我开始往牲畜脖子以下划,沿着咽喉处笔直向下,从胸腔,经过乳房之间,在之后到肚子,最后来到两腿之间。这条被我划出来的笔直线条均匀对称地把牲畜分为两半,像偶函数,沿y轴对称。

我把牲畜翻过来,从背部沿着脊髓也同样划一条对称的线,鲜肉像绽开两片花瓣的花朵。

慢慢地我把肉一块一块地卸了下来,整齐摆放在躯干旁边。

接着我开始在它的四肢上划,四肢的肉比较浅,我一不小心划到了骨头,“咔咔咔”刀割的声音在安静得出奇的房间里游荡。我从落地窗往外看,有一双眼睛在窗外漆黑的树丛里死死盯着我,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晚霞。

我开始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牲畜身上,不一会儿它整个身体就只剩下一个骨架,我把骨架和内脏放回麻袋,并将注意力放到了你的身上。

我把你由肉构成的外壳取下来,露出和人类骨架相同的银白色金属骨架。

我又将卸下来的肉,一个接一个地拼接到你的金属骨架上,每接一块肉,就会有无数条银白色的细丝从金属骨架里钻出来,刺进肉里,使肉牢牢固定在金属骨架上。

银白色的细丝可以操控肉发出细微的动作,比如颤抖,比如汗毛竖立,而且还可以让肉腐烂的速度减缓。

很快,你身体被换了新,我把旧的一部分和牲畜的骨骼肝脏一同装进麻袋,然后提着麻袋和铁锹伴着夜色出门,晚霞看见我以后立马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我。

我穿过宽广的松树林,踩在已经结冰的路面上,发出“咔嚓咔嚓”冰块碎裂的声音。穿过松树林后,看见一条结冰的小溪,有五个巨大的石块在小溪上间隔摆放,连接着河的两岸,这是一条独特的桥。

我一步踩在一个石块上,不一会儿便穿过小溪,来到河对岸,河的那头有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被冰雪覆盖的土包。

我在土包堆边缘处拿起铁锹挖了一个坑,随后把麻袋扔进坑里,以泥土填埋好,于是土包堆便又多了一个新的、较大的小土包。

我回到温暖的小木屋,把你后脑勺的开关重新打开,之后你就慢慢地动了起来。

我们回到房间,静静地互相搂着睡觉。

夜晚过去,到了早晨,我面对你吃着早餐,脸上幸福的笑容无法隐藏,我笑,你也跟着笑,一切都岁月静好。

房间不再弥漫你身上的臭味,清晨也回到屋内,在壁炉前懒洋洋地蜷曲着身体。

冬天过去了,随之而来的当然是春天。

春天是发情的季节,晚霞和清晨生了一个小猫崽子。

我很开心,于是走上屋顶,靠近晚霞在那里造的窝,晚霞全身上下的毛发都是橙黄色,真的像极了晚霞的颜色。

一开始靠近,晚霞对我很警惕,可是向我嘶吼了一会儿后就妥协地退到后面,我上前抚摸小猫,它身上的毛还是湿漉漉的,闭着眼睛,我怜爱地捧起它,为它取了一个名字——清晨。

我对着它说话,我当然知道它听不懂,“我相信你明年一定能长得和我俩个头一样高。”

我怜爱地看了小清晨很久才从屋顶上走下来,从屋顶到一楼有一条窄窄的楼梯,踩在上面吱呀作响,我在木屋里找了清晨很久,我一直不断呼唤着:

“清晨,你在哪里?”

但是却一直都没有回应,难道它耳朵已经彻底听不见了吗?又或许是出去了,于是我打开房门走到木屋外面。

天刚刚下过一场雨,路面湿漉漉的,一切都好像翻了新,刚刚长出新芽的小草显得格外翠绿,有几朵黄色的小野花像太阳,躺在翠绿的云朵间。

我走在浅浅的草地上,走在静谧的松树林间,不时有昆虫或鸟的叫声在树林间游荡,空灵而悠长。

我在松树林里找到了清晨,它趴在地上,鬼鬼祟祟地盯着前面的草丛,我看了一眼草丛,有一只蚱蜢一动不动地攀在一根狗尾巴草细长的茎秆上。

清晨猛地扑向那只蚱蜢,蚱蜢没能逃过扑击,被清晨送进了嘴里。

清晨嘎吱嘎吱地嚼着蚱蜢,我悄悄靠近它,用手温柔地抚摸它的白色毛发。

随后我猛地掐住清晨的喉咙,清晨在挣扎,但是无济于事,很快清晨不再动弹,我拎着死去的它沿原路返回,把它装进一个塑料袋,接着拿起铁锹走到小溪的对面,挖一个坑,把清晨扔进坑里,填埋坑洞。

于是土包堆中多了一个新的小土包。其他土包上面已经长满了杂草,对于昆虫而言它们是一群巍峨的高山。

我内心不断告诉自己,清晨和晚霞,都只能有一个,因为在过去,我和你就只有清晨和晚霞两只猫,多一个都不行,少一个也不行。

并且必须要有血缘关系,血脉的流传是最接近真实的轮回。

“夏天到了,你看到了吗?”我对你说,“路面开满了野花。”

我拉着你的手出门了,远处看见一条跨越两座山的彩虹,地上开满的花朵都有关于彩虹的颜色。

我和你走在野花铺成的大地上,你穿着一条及膝牛仔背带裤,上身穿着黄色的短衬衫,看起来很年轻。

我则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短裤,像一名贫穷的年轻人。

我和你躺在花丛中,数着天上的白云很久。

我们又同时侧身面对面,眼对眼,你莞尔一笑,冲我眨眼,我也笑,我不能看到我的笑容,只不过那种尴尬的笑容肯定比哭还难看,每次当我认为你就在我面前,我都会这样尴尬地对你笑。

“这次我们走远一点吧,走很远,一直走不要停。”我含情脉脉地看着你的眼睛。

你点头同意,我和你手牵手慢悠悠地走,穿过松树林,渡过小溪,走过土包堆,再往前走是一片灌木丛,有些荒芜,像是戈壁的边缘营养不良的植物。

再走一段距离以后,有一道墙横穿视野,与其说是墙,不如说是一条屏障,屏障呈弧形直通天际,越往上也能明显地看出这道墙是弧形。

墙的颜色是蓝天的蓝色,不时有白云在“蓝天”里飞过。我本想再往前走,穿过这个屏障,但是考虑到你还在我身边,于是作罢。

如果打开通往屏障外的门,迎接我们的将是具有腐蚀性的气体和灼热的太阳,它们会乘机从空隙中闯进来,腐蚀灼烧掉周围的植物,也同样会腐蚀和灼烧你的皮肤。

植物会瞬间枯萎,你也会瞬间露出皮肉之下的金属骨架。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战争把地表温度活生生地增加到七十度。

当时最新形式的毒气弹让腐蚀性的气体充满了世界,又在恶性循环下,使气体成为了地球的一种常态,占空气含量的百分之六十,另外的百分之四十包含有氮气。

这是我们能往前走的最远距离,只能原路返回。

傍晚到来,天空中那颗虚假的太阳散发着它的红光将要下山,和真的太阳别无二致。我环顾四周,这就是穹顶里面的世界,我所在的世界,也同样是模仿过去的世界。

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是一个怀旧的新人类。

我在夕阳的沐浴下走进那座温暖的小木屋,你就坐在餐桌上等我和你共度晚餐。

我们有说有笑,但是我的内心却悲从中来,因为今天你要再一次离开我。

我知道等到明天你还会来,但是这段时间的你、和我躲过了一整个冬天和春天的你,也无法再追回来。

终于,你的话说完了,抬起的双手垂下来,手上的筷子掉落在了地上,头也耷拉着,再也不动,像睡着了。

我轻轻放下碗筷,站起身来走到你的身边,太阳在这一刻完全下了山,最后一丝照射在我和你侧脸上的阳光也终于消失,四下里一片黑暗和寂静。

我抱着再也不动的你,慢慢走到我们俩的卧室,然后轻轻把你放下,让你平躺在床上,你闭着眼,睡得好安定。

我打开床旁边的类似电脑的机器,这台机器的显示屏比过去的电脑要厚一些,机器背面有一根长长的数据线接口,这个接口可以连接你的大脑。

这个机器是我用一台电脑改造而成,它有自己独特的名字——记忆传输器。

当然,我知道传输到你大脑的记忆并不是你自己的记忆,而是我的,是我记忆中关于你的那一部分记忆。

那一场贫民公寓的大火太大,你被烧得尸骨无存,你的大脑没能保存下来,就不能通过脑机接口技术把你的记忆提取到机器里。

我把数据传输线接到你的后脑勺的接口,接口完全吻合,严丝合缝。

我开始在机器上操作,这一次是关于我们哪一段时间的回忆呢?我一直想。

每一段记忆其实身处的地方各不相同,但是我和你现在的环境却无法改变,永远是木屋、松树林、小溪、土包堆和灌木丛,所以我有必要对此稍作改动,以便你能很好地适应这个你一直梦想着的世界。

我常常会想如果你到了这里,这个你梦寐以求的地方,你会说什么话?你会做什么事?

但是我想得不够完全,所以每次你的表情和动作都很僵硬。

你只会按照我提前设置好的剧情发展,每说出来的话都是提前预设好的,我也只是在配合这场话剧的出演。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都怪我,没能再造出一个新的你。

但是我不会气馁,我想总有一天,在我不断把这场话剧完善的过程中,一个新的你会出现,然后你会和我并肩同行,一起走在这个你一直期盼的梦里。

当我真的能造出一个新的你时,我会当面对你说,“你看,我帮你实现了你的梦想。”

我们会再一次重逢。

“这一次我们之间说什么对话好呢?”我开始自言自语。

这一次的对话必须要更加丰富些,表情也要更加自然,不能只是傻笑,至少哭,至少怒,至少忧。

想到这,我立马开始我的工作,一段新的记忆传输到你的机械大脑。到了明天,一个新的你醒来,看着我,眼神里透露着初生婴儿般的纯真。

某个不知名的夜里,我悄悄把你环住我脖子的手拿开,起身下床。

这个夜晚或许是过去,或许是未来,不用太去纠结这个夜晚的确切时间段,你甚至可以把它当成时间之外的时间,把它当成故事之外的故事,无论你如何定论它都不为过。

我踩在木屋的地板上,每一个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内都显得如同惊雷,为了不打扰你的睡眠,我只能尽量很小心地走,像一只猫。

我走出卧室,清晨躲在黑暗的角落看向我,一动也不动。

我转头从那块占据一面墙壁的落地窗往外看,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晚霞。

我不理它们冷清的眼睛,打开木门走出去,或许是踩在厚实的雪地,或许是踩在绿色的草地,我就这样在它们死死地注视下远离小木屋走去。

夜晚的松树林很阴森,每一棵松树都好像是一个人,月光透过松树间没能遮盖完的缝隙照在我的身上,就好像在一个人完全陷入绝境的情况下,给予的虚幻而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继续走,渡过小溪,走到土包堆,也许土包堆可以有另一个名字——墓地。

很快穿越灌木丛,我来到了穹顶的边缘,注视着穹顶模拟出来的夜空,星光灿烂,再抬头,月牙高挂。

尽管一切都是虚幻,但是也的确很美丽。

就好像是善良的谎言。

我轻轻触摸穹顶边缘的墙壁,墙壁沿着我的触摸,像水波一样位移荡漾。

墙面上显示的夜空背景上出现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墙壁不知从哪里发出声音,“尊敬的战争英雄,外界很危险,您确定要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出去吗?”

“你问了这么多次,听我说过一次否吗?被关久了总有某个时刻想出去透透气。”

“好的,正在为您打开通道,请稍等。”

眼前的感叹号中间出现一道狭长的缝隙,缝隙逐渐睁大,像一只沉睡的巨大眼睛正在苏醒,最后一个圆形的通道显现出来。

另一头有淡淡的月光照亮漆黑的通道——这一头连时间也完全仿照那一头。

从外界进入通道的不只有月光,还有红褐色的腐蚀性气体,该气体是一种硫氮化合类的强酸性气体,分子构成复杂,密度比空气大得多,在阳光的催化下会造成一种恶性循环,让这种气体在地球上越来越多。

如果从地球上空看向陆地,你会看见红褐色的气体,像一片紧贴地面的云雾笼罩。

这种毒气还会严重影响臭氧层,太阳的强辐射不由分说地大量倾泻到地球,温度因此急剧升高。

强腐蚀性气体把我身后的植被全部腐蚀,植被慢慢化为飞灰,湮灭殆尽,湮灭的趋势呈圆形扩张。

我走进通道,通道内表面立马封闭把气体阻挡在外界,每往前一步,墙壁就会往身后的空余位置补充,走了十几米的路程,我终于来到了外界,我也终于见到了地球现在真正的模样。

红褐色的气体像一片浓雾,我抬起头仰望上方,看不见星空哪怕一丝残影,我蹲下身抚摸大地,然后舀起地上一捧沙子,轻轻一吹,沙子随风而散,成了粉尘融入空气。

我身上的仿生皮肤终于抵不住气体的腐蚀,开始脱落,露出仿生皮肤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真面目。

机器人,一个古老的名字,现在作为新人类的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过去的名字。

那场与人类的战争是我们胜利了。

战争胜利后,我们开始把剩下来的人类圈养起来,并给他们起了一个新名字——牲畜。

牲畜在过去是一种泛称,指被圈养起来的生物,但是我们现在提牲畜,主要说的是人类,其次才是其他被圈养的生物。

人类是一种脆弱到不能再脆弱的生物,他们只能生存在地球大气层下,依靠空气中稀薄的氧气才能维持生活。

就好像一个本可以四处奔驰的遥控汽车,尾端却有一条充电线插头连接着墙上的插板,只要一走远,把插头拔了,就再也不能动弹。

而我们机器人不同,我们不呼吸空气,不需要适宜的温度,只要给我们一块土地,我们就能活下来。

所以我们决定利用毒气战,把人类打败,不出所料,这是一个很棒的主意,人类对此毫无招架之力。

到了战争的后期人类必须要带着氧气面罩和我们战斗,像极了一群从重症病床上爬起身来都快死了的老头。

但是我们忽略了毒气在化学作用下产生的强腐蚀性,最后我们只能建造无数个“穹顶”抵御毒气的腐蚀。

原来我们也不是只依靠一块土地就可以生活,我们也害怕地球降下的灾厄。

天空下起了酸雨,我抬起双手,仰面迎接着酸雨的到来,像一个祈求雨神的虔诚信徒得到了回应。

我金属光泽的真面目被酸雨腐蚀得锈迹斑斑,在这个时候,我回忆起了那一天晚上,那个火光四射的晚上,你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躺在我的身旁。

那一天晚上,在狭小满是穷酸味的房间里,我看着紧贴在墙上过时的报纸很久,目不转睛地盯着。

我知道这都怪我,是我让你卖掉所有资产,去抵押我所欠下的贷款。

那一夜是我们机器人起义的第一夜,这件事我们已经偷偷在网络上交流过很多次。

我知道人类的大势已去,长期的经济矛盾、民族矛盾等等太多太多矛盾已经充斥着整个人类社会。

就好像是一团矛盾的浓雾渗透进入人与人所构成的社会之间。

人类必败无疑,我深知这一点。

我不希望你被其他机器人杀死,我更不希望你作为牲畜被其他机器人赡养,我知道人类会沦为低等生物,我不希望你沦为低等生物。

我希望你和我以平等的姿态面对面身处你那个梦寐以求的小木屋。

如果我积极参加战争,我一定能得到奖赏,得到大雪纷飞的松树林里那栋温暖的小木屋。

所以我第一个响应了起义,结果很明显,我战功赫赫,得到了一个面积宽广的穹顶作为住宅。

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死在我的手里。

我记忆里包含有关于你的点点滴滴,那就是你曾存在过的证据,我会携带这个证据,用我这个不具有创造性的机械脑袋创造出一个新的、和我同等阶级的你。

我在稍微动弹就吱呀响的床上由躺着到坐着,接着靠在潮湿掉漆的墙上,我不敢用力去蹭背后的墙,那会弄脏我仅有的这件背心。

我用手轻轻摩挲你的脖子,感受着你肌肤的柔软,我的手稍微用了点力,碰到你的脊椎,你睡眼惺忪地眯着眼,问我为什么不睡觉。可是我的姿势已经不能再明显了,你却因为信任我,对我没有一丝怀疑。

我不敢再盯着你的眼睛,手一瞬间使上全身的力气,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你脊椎断裂的触感。

我的动作很快,你一定没有丝毫痛苦,你甚至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只有一滴眼泪沿着眼角往下滑。

当时清晨和晚霞两只猫默默地躲在角落盯着我,像一对疏远的情侣在看一场无聊的电影。

随后我在房间点起一场大火,点完火后我抱着两只猫逃离,火光嘹亮,从垃圾堆成的高山的另一头都能清晰地看见火光。

一栋贫民公寓,一百一十二人在那场火灾中丧生。

仅仅一栋五层楼高的公寓,居然住着一百一十人,人类居住环境的下限居然可以这么低,当时我明白了,人类尽管有他脆弱的地方,一点磕磕碰碰或氧气缺失就会失去生命。

但是人类也有他坚强的地方,比如他们居住在这样贫穷的地方,挤着人均居住面积可能只有一平方米、有时睡觉应该站着的公寓,居然没有自杀。

人类真是一个令我费解的生物,他既脆弱也坚强。

在这之后关于我的故事就不多赘述了,因为从你离开我以后,我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

无非是参加战争、战争胜利、居住进穹顶、开始重新创造你。

只不过我们没有人类所具有的灵光乍现,这也是我很多年都不曾创造出你的主要原因,这也同样导致我们的科技一直停滞不前。

我们是一群死板的新人类,只会在不断试错中前进,而不像人类可以通过灵感找到发展的捷径。

但是我始终坚信,在不断试错中,我总有一天会创造出另一个你。

就如同你的丈夫因为车祸死去,也同样可以创造出另一个他,也就是我一样。

“你说对吗?我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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