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四百年前,凤九服用成玉元君那枚修颜丹,随一队宫娥堂堂正正迈入太晨宫门。四百年后,却由司命星君偷偷摸摸抱出去,回青丘途中没挺住睡了,还睡了许多日。
听折颜说,她这是心火郁结,翻译成人话即累惨了,缺一场安稳觉。此外体内夹杂瘀血块,似根除过一次仍负隅顽抗的,正是静养的时候,睡得越久,身子恢复越快。
老凤凰戏言,上古尊神愈伤都是这么个愈法,九丫头打小就能习惯,未来无可估量啊。
关于她一身皮毛何去何从,又如何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折颜很纳闷,她姑姑白浅更纳闷。凤九记得一觉醒后横陈于自家卧榻,身上云被散出茉莉与凤羽的香味,稍活动四肢,发现变回了人形,九尾皮毛好端端盛着元神。白浅便端坐一侧水檀木小凳前,老神哉哉摇着那柄玉清昆仑扇,幽幽睨了自己一眼,面色阴晴难定。
沉默片刻,她操着万把年不轻不重的腔调,屈尊动了动嘴:“是我问,还是你主动坦白,究竟怎的能竖着离了这狐狸洞,百八十年后却横着被人家抱进来?”
当然,白浅没能问清楚。她还未彰显明白不怒自威的气度,凤九已无脸无皮扑了个狐萝卜,妄图勒死亲姑姑。
玉清扇“啪嗒”一声,磕着榻沿歪掉。白浅两手钉在半空,仰头挣了挣,没有挣开,想克制地劝小侄女松松手,又甚不克制地咬到舌头,于是处在十分尴尬的局面。
凤九毅然不动,刹紧视线,颤巍巍道:“姑姑,我好想你。”
顷刻间,屋内静得旦闻心跳。
大约跳了十下还是二十下,她听见耳畔缓缓叹息,一只无所适从的手终于落在背上,另一只抚住她后颈,像从小做过无数次般,安抚性胡了又胡。
白浅一向是最疼她的。
开始小狐狸过分激动,甫一扑来,未察正被她姑姑身周晶莹如玉的神泽包裹着,其凝练之饱满之,绝非四百年前上仙境界可比。待白浅将她按回云被,她似哭似笑傻瞅人家且一会,蓦地瞪大眼睛:娘欸,离家出走一趟,姑姑竟都晋升上神了。
这个事情,白浅总自艾情操和领悟不大衬她现今的阶品,有点像捡破烂顺手捡到宝贝。凤九晓得姑姑在说真心话,可纵览四海八荒,居上神的女仙本就算稀有遗产。她们青丘白家占了一位,无论辈分资历,都当得旁人尊一声“白浅上神”或“姑姑”。
她粗粗交代晋升的经过,似乎是患一场伤寒,昏迷几载,转醒便历完劫了。至于伤寒前在做什么,昏睡时又发生什么,有的姑姑不知,有的她不说,而劫后没来由落了眼睛惧光的毛病。据小叔称,乃她娘胎里埋下的隐疾,借着这场伤寒发出来,当作历过劫的标志。
凤九倒没说什么。上一辈距她甚遥远,除却心疼姑姑视物不再方便,她更觉位阶上神乃实彻的惊喜,利端足足大于弊端,由而生出一股不真实感。白浅则挪揄,自个大睡特睡几日错过种种,方才叫眼花缭乱、不分真实为何物。
这第一桩事,即她小叔姑姑同老凤凰三尊煞神前往玄之魔君聂初寅府邸兴师问罪,揍得小聂魔君模糊一口气,拿回凤九皮毛还不够,要整宫收藏姬妾并皮毛火葬。
诚然,事情传出去,三个相加将近七十万道行的古董对战孙子辈的青年魔,论年岁在耍老流氓,论人数是以多欺少。叫对战忒给小聂魔君面子,该叫凌虐。可但凡有脑子的神仙对此都无异议,毕竟青丘护崽名闻遐迩,大伙不知聂初寅吞了几斤熊胆敢向凡世历练的小殿下敲竹杠,只知倘若这个节骨眼替他同几位上神说道说道,日后青丘定会拉着他们集体去幽冥司同冥兽及冥主说道说道。
凤九听了很欣慰,又不免遗憾。
欣慰的是,司命星君不愧为真朋友,未曾将她在太晨宫丢出四百年脸之事抖落给家里人,连盗皮毛都不忘点个凡界游历的题。至于聂初寅何不招了真相,许是姑姑一行没允他开口的机会。
遗憾的是,揍他那会自己睡着,否则事主亲临,多一位帮架的狗腿,定能三拳两脚将小聂魔君残存那口气挤没了。
小狐狸认为这称得上一件与她有关的快事,有点飘飘然,白浅话头都变向了仍飘着。
白浅道:“这第二桩事嘛,乃一则八卦。”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眯眼,“东华帝君的八卦。”
凤九表情一僵。
前一刻她还乐得爪不着地,此时却像从云巅重重栽下,“扑通”一声,栽了个狐仰马翻。
凡人认为,世上没有凭空造就的事。好比今日庄稼枯了,百姓需要另一番精耕细作,而不是坚信明日庄稼便满顷长回来。可站在神仙的角度,很多事合该似石头缝里蹦出一般,毫无缘由,突然出现。
身作八卦主角之一,东华帝君是最好的例子。
万万年前某天,四海八荒尚无他这么一号人物。然后某天,四海八荒又有了一位白发少年,历过洪荒远古上古,蜕变为当今东华帝君。
他的八卦来去就如同他的化世,一夜之间完成从无到有,又一夜之间完成从有到无。
三天前,传闻中至太晨拔毒的姬蘅公主,竟在帝君眼皮底下失踪了。侍女说,她丢了头单翼雪狮,那一早独自去雪狮常活动处查看,不料大半日未归。帝君派仙官搜寻,搜了另半日,尤不见影儿。
煦旸魔君获了消息,震怒之余欲上九重天讨说法,谁曾想次日转性般递了张帖,似族内已有发现,恳请太晨宫莫再插手姬蘅的事。
帝君经魔君兄妹俩折腾,此后闭门清修,太晨宫拒不见客。
白浅悠然道:“那雪狮乃魔君坐骑的崽,他老子让煦旸骑,崽便打小由姬蘅养,一人一兽感情甚好。因为一头雪狮离太晨宫出走,这公主也真够重情重义的。依我之见,她凭空消失并非阖宫侍卫眼忒瞎,怕是昔日她哥哥仇家顺藤摸瓜逮到此机,先搞定雪狮,再把人掳了狠敲煦旸一笔。要么说不让旁人插手,哎,家丑不可外扬呐。”
凤九听得一愣一愣。
其实侍卫眼瞎否,结合小燕魔君盗锁魂玉如入无人之境,她能给出标准答复。但很显然,她姑姑费舌又费唾沫地转述这么一长段,没道理只为撺掇宫中上下去药王处挂眼科急诊。白浅真正的意思是,无论失踪出于什么目的,姬蘅与帝君千年前那桩不清不楚的婚约,如今六合八荒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白浅属于不该知道那一类,然讨论八卦是她神生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从前苦于青丘消息闭塞,漏失这样轰动而值津津乐道的顶级八卦,可谓万万年大憾。谅她鲜通前情,也明白姬蘅公主有难,太晨宫或多或少扣上失责的帽子,不清不楚的婚约便清清楚楚的——黄了。
这些,凤九只会更明白。
白浅上神见小侄女自顾出神,狐疑唤了声。后者倏地一晃脑袋,仿佛如梦初醒。
白浅挑了挑眉:“想什么呢,小丫头?我原以为帝君的八卦你另感兴趣,怎还跟没睡醒似的。莫非凡世出走一趟,终于看破红尘了?”复孺子可教般点头,“看破也好。观这魔族公主下场,可见东华帝君果真是个不懂怜惜的老冰块。你同他搭上关系,只会徒生烦恼。”
小狐狸被噎得说不出话,附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遂苦笑着摇头:“姑姑你想多了。我只是……有些累,一时没什么心情。”
此话不假。
她确实不想就着东华讨论下去了。
关于他和姬蘅的姻缘,天底下除司命这尊百科全书,属自己知之甚切。倘若知鹤听到她义兄同别的女人不欢而散,定觉得老天开了眼,恨不能引吭高歌,摆宴庆祝一番。
凤九当然没有这样肤浅,更不会寻他人痛处作乐,就算她对东华执念深重,多半也只唏嘘几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事实上她根本做不到长吁短叹,而徒感被某种不明来处、无以言说的情绪缓缓淹没,淹得快要喘不回气。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同东华当真无缘。
遥记重霖安慰她,说姬蘅迟早会离开太晨宫,她抱着消极态度不以为然。谁料眼下离了,却是不折不扣的意外。
姑且将姬蘅失踪定性为意外事件,那么自己离开太晨,即种种意外下的必然。如果她能多坚持一会,坚持等到这么个消息,或者司命晚来哪怕一天,会否就动摇了必然的根基,将前路引往另一个方向?如果没有姬蘅,东华会否牵挂起那只灵狐,发现它身上未曾被发现的万般好?如果东华对灵狐回心转意,自己又会否寻个机会想方设法转告他,她其实不是无名无姓的野狐狸,她是青丘凤九,怀着渺小纯粹的绮念来太晨宫报答他两次救命之恩?
然而,世上哪有许多如果。
折颜医术旷古绝今,尚无法制出后悔药,否则定然是桩四海八荒翻红的营生。而即便神通似东华帝君,亦不能做到预卜先知,正因不能,方使燕池悟成功盗玉,使灵狐闯入十恶莲花境,使自己顶着他人皮毛获取短暂的一段快乐,再使姬蘅出走。
断开其中任意一环,兴许就无她今日伤心,但保不齐连做灵狐时那片刻欢愉也没有了。若她思慕东华注定无果,何必累冒风险?
姑姑说醒后一切恍惚不似真实,凤九却前所未有地清醒。她甚至记起太晨宫更多细节,包括那头单翼雪狮,好像取了个生僻还文绉绉的名。唤什么来着……哦,唤作索萦。
凤九十分无奈。她百般不愿牵扯姬蘅,却将有关姬蘅的诸人诸事了解个遍,老天真如司命所说,专好捉弄她这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偏执仙。
索萦和她姑姑形容得八九不离十,诞生于赤之魔君家族,世代逃不过被一家子魔骑的命运。姬蘅身板文弱如薄纸尤能登上九重天,便多亏了它。
作为一头坐骑,这位仁兄没走高大威猛的路子,倘若上了战场,应该算中看不中用的观赏型灵宠。可当真作为一只宠物,凤九又觉得忒狮眼看人低了些,平常它在外作威作福,说成凶兽也不过分,遑论凑近观赏一番。即便未被那双巨爪拍死,恐也吓褪一身皮。
大概只姬蘅傻傻认为它像大猫一样温顺,每次唤“索萦”两个字,声音都极轻极柔,仿佛饱含着爱意。凤九不同,通常她会用这种语气安抚待宰的肥鸡,和雪狮老兄没什么缘分。
值得一提的是,东华约莫很中意索萦,得空会去兽棚或临近荷塘喂它最上等的雪灵芝。凤九偶听照料雪狮的小仙童抱怨过,也亲见过它一次。
那会她就躲在一排隔断似的荼蘼花丛下,探出个小脑袋,望东华长身玉立荷塘畔,脚边挨了只雪白漆桶,和雪狮皮毛一样白。他拿出里面几朵晶莹剔透的灵芝,朝前一抛,一头毛绒绒、银晃晃的兽蓦从十步开外的杏子树后扑扇着单翼蹿出,将那几朵精准吞掉,正是雪狮索萦。
索萦饱餐一顿,打了个满足的响嗝,又得寸进尺般伸头往东华掌心蹭了蹭。东华没有避退,反而就势捋两下皮毛,注视它的目光仿佛萍叶滚落的露水。这一幕,发生在短刀图事件后不久。
凤九被狠狠击中,心里泛起叠浪似的萧瑟凄凉。她觉得东华看索萦和后来看自己没什么两样,确然是瞧着宠物的神情。想起那日他亲口道出这个词,想起他因姬蘅受伤投来问责的眼,此刻就像用实际行动证明一般,即使同作为宠物,一只体弱带伤、不通言智、随口咬人的灵狐合该如此轻易被更奇伟、更壮硕、更乖巧的圆毛狮子取代。
对了,圆毛。她都快忘了,东华本就喜欢这一款。索萦方方面面符合标准,得他中意也不值得奇怪。而自己作为冒牌货,不论曾否被东华识破身份,在他那儿确尝到不少甜头,恐也多亏了这圆毛狐皮。
现如今告别头顶那片伤心之地,凤九回看这段过往,感慨一介神女居然需要和一头真正的灵兽相提并论。沦落至此,这神女是多么可悲,多么没有自尊啊。
假使姑姑听说小侄女混得如此惨淡,虽不会骂她忒没出息,提着扇子杀上九重天倒绝是顶天立地的白浅上神能做到的。可要换成阿爹,恐怕就算化出原身,也免不了打断四条狐狸腿。
理所当然的,她要让太晨宫这四百年秘辛永远只是一段秘辛,烂在她的肚子里,除了天知地知,司命成玉知,以及自己知,再无第六个存在。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