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
【唐】李商隐①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无题
【唐】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②殷勤为探看。
无题
【唐】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③，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④，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注释
①李商隐（约813年-约858年），字义山，号玉溪（谿）生，又号樊南生，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焦作沁阳） ，出生于郑州荥阳（今河南郑州荥阳市），晚唐著名诗人”。因诗文与同时期的段成式、温庭筠风格相近，且三人都在家族里排行第十六，故并称为“三十六体”。其诗构思新奇，风格秾丽，尤其是一些爱情诗和无题诗写得缠绵悱恻，优美动人，广为传诵。但部分诗歌过于隐晦迷离，难于索解，至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说。因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一生很不得志。死后葬于家乡沁阳（今河南焦作市沁阳与博爱县交界之处）。作品收录为《李义山诗集》。
②青鸟：一位女性仙人西王母的使者，蓬山是神话、传说中的一座仙山，所以这里即以蓬山用为对方居处的象征，而以青鸟作为抒情主人公的使者出现。
③锦瑟：装饰华美的瑟。瑟：拨弦乐器，通常二十五弦。
④庄生一句：《庄子·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李商隐此引庄周梦蝶的故事，以言人生如梦，往事如烟之意。
每个周三，我都要追问自己在互联网更新换代到4G和5G的时候，坚持“遇见古诗词”这么古典的趣味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当我每次准备要进入一位诗人或词人的生平、年代与作品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大大的问号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什么是历史？何谓真实？
当饱读诗书的人们讲出“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说：实在是很服从的女孩子）”之后，吊诡的事情发生了：这句话本身的真伪也成了一个值得考究的历史问题：究竟是出自胡适，还是冯友兰恣意安插于胡的头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此刻，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2017年9月13日，一位著名的企业家正在“被去世”，点赞党与情怀党们在秀图秀文后纷纷捂脸删除。我不禁再次发问：人们是否还会关心真实？
众所周知，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重史的国度，因为真实发生的事件是要被记录与书写的（请注意这两个词的区别）。
自先秦以降，中国就有“左史记事，右史记言”之说。在历代史官中，最出名的莫过于受了宫刑的司马迁，他以人物为中心，写了上自黄帝、下至西汉武帝的3000年兴衰之变，成为了传记体史学著作的第一人。于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报任安书》）便成为了汉后万千文人的理想。在这后世之中，自然包括心怀家国，写作风格幽微隐约且又唯美朦胧的晚唐诗人李商隐。
熟悉我的朋友们，基本都知道我深深喜爱着李商隐。自幼习筝的我，把“一弦一柱思华年”深深地刻在了心底。我喜爱他的“深情”“幽微”与“彻骨之悲”。可能有人会问，一个消失了1100多年的古代人，和你一个生活于新科技、大数据年代里的当代人，怎么可能会有共鸣呢？
我想，面对误解与质疑，我会这样回应：
如果在你过往的生命之流中也经历过“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相思，经历过“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怅然，经历过“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的伤悲，我自然想不到任何理由你会与李商隐毫无共鸣。
我爱李商隐的深情。尤其是当男女之事变得更便捷与高效、在“深情与痴心”变得越来越可笑的今天，我就更喜欢李商隐的深情。
近来有“过来人”在互联网上布道，说：“所谓爱情就是琴棋书画诗酒花，所谓婚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初听上去似乎颇有道理，细品之则全是“非黑即白”“二元对立”“经验主义”的陈词滥调，无益于心性，又何以言道？
爱情与婚姻必然两分？精神与肉身必会分道扬镳？
或许不然。
李商隐的情，是跳脱出这一“陈词滥调”的婚恋爱情观里的一种可能。这样的情，不仅是关于心爱之人的深情，也是慨叹生命渺小、命运无常的深情，更是关心家国、忧思“天、地、人”的深情。我们倘若要理解李商隐何以深情，要从了解他的经历开始。
丨李商隐的身世丨
李商隐自幼随父离开家乡怀州河内（今河南焦作沁阳）远赴浙江生活。9岁时（一说10岁）其父李嗣逝世，他便与母亲迁回故里。但是，回河南生活的他（她）们处于“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的境地，生活潦倒、困窘十分。
就在此时，他遇见了生命中的贵人——大官令狐楚。令狐楚十分欣赏李商隐的才华，训练李商隐写当骈文、弃古文。之后，令狐楚及其子令狐绹为李商隐“揄扬”（也就是在主考官面前大加赞扬，晚唐王朝选拔人才的风气已经变成要看考生是否有背景与名声），使得李商隐顺利考中进士。之后，又一位大官王茂元，看中了他的才学与人品，选为自己的女婿。到此，一定很多人以为李商隐吃了苦中苦、终得好姻缘、可为人上人……
怎料，幸与不幸，一体两面。
年少时的恩主令狐家与赏识自己的亲人岳父，是分属于“牛李党争”（牛儒孺为领袖人物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领袖人物的李党）的两派。恩主令狐认为李商隐忘恩负义，而岳父大人则也怀疑女婿似有二心。李商隐的处境，用时下流行的互联网语言来形容，就是尴尬+尴尬+尴尬……
生性善良、刚正不阿的李商隐，深陷牛党之争，自然四处碰壁。好在，他与妻子二人情深意切，抵挡住了外界的风风雨雨。
丨李商隐的深情丨
我擅自揣度，自幼经历颇多苦难、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李商隐，内心深处对美满的家庭生活想必十分向往。党同伐异的牛李、明明灭灭的晚唐，早已让这个内心敏感、历经沧桑的诗人心生嫌恶。他愿把真心真情寄托于爱人，相见时分外珍惜，离别时心生戚戚。他对她说，“相见时难别亦难”；“蜡炬成灰泪始干”他发誓要用最真切的情谊对待她；而当美好的爱人仙逝之后，他拭去自己的泪水写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诗句。这是他的深情与痴心，不论那个她是否还健在。
文学史上常有人把李商隐和温庭筠相提并论，说二人都善摹艳情，也有人把李商隐和鬼才李贺详细地作比较，说二人写故去之人皆色调冷艳、令人动容……种种说法中，令我惊喜的是竟有人跳出中国文学脉络，把他与英国作家王尔德的作品《玫瑰与夜莺》放在一起讨论的说法。
《玫瑰与夜莺》同样是深情且凄美的爱情故事。它讲述了一位年轻的男生在追寻爱情时的苦恼——为没有玫瑰而不能向心爱的姑娘表白。当他怅然若失地在花园叹惋时，巢中的夜莺听到了他的心声，于是决定用自己的鲜血染出一朵最为鲜红的玫瑰以帮助这位痴心真情的男生赢得爱情……后来，他与心爱的她热情拥吻的时候，夜莺幸福的泪水涌出、娇小的生命逝去……
这个故事曾感动着我、充盈着我，使得我知晓爱情的美好与复杂，凄婉与忧欢，更使得我在炽烈的爱情面前稍有胆怯，如顾城所写的诗句：“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丨李商隐的同时代人丨
毫无疑问，王尔德是李商隐的“外国友人”与“忘年知己”。当李商隐写下动人的诗作《天涯》（“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的出处），当王尔德写下痴情的童话《玫瑰与夜莺》，二人穿越古今、跨越中西，成为了守望彼此心灵的一对知己友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每日哭自己“穷啊！不是二代没钱花”的苦吟诗人贾岛（779~843）和姚合（775？~855？）不算李商隐的同时代人；叹惋自己“孤独寂寞冷”“每天求抱抱”的香奁诗人韩偓（842~914）不算李商隐的同时代人；那个一度想要有所作为却又一生受制于宦官的唐文宗李昂（809~840）也不算是李商隐的同时代人。
或许，那个年少时写下“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而立之后写下“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白居易算是；那个经历了安史之乱、眼睁睁看着自己小儿子饿死、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大诗人杜甫算是；那个飘逸洒脱却内心敏感多情，写下“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大诗人李白也算一个；后世，在异国他乡的那个思考着“深情与痴心”的王尔德也算是李商隐的“同时代人”。
在香港某校大学生网络上对“谁是自己人”“身份/认同”等问题怒怼引来围观后没几日，我不合时宜地猜测了李商隐的“同时代人”且不严谨地佐证了“‘线性时间’对于真正伟大的人物是失效的”这一幼稚观点，或许会遭致更多的骂声与非议。
索性，就用意大利著名的美学教授阿甘本的话来“先声夺人”吧？
阿甘本，这样说：
所谓同时代人，
就是能够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
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光芒。
对于那些经历过同时代性的人来说，
所有的时代都是黯淡的。
同时代人就是那些知道如何观察这种黯淡的人，
他不允许自己被世纪之光所遮蔽，
因此他能够瞥见那些光中的阴影，
能够瞥见光中隐秘的晦暗。
同时代人就是感知时代之黑暗的人，
是那些双眸被源自他生活时代的黑暗光束所吸引的人。
在当下的黑暗中去感知这种力图抵达、
而我们却无法抵达的光，
就是同时代的含义。
因此，
同时代人是罕见的，
成为同时代人，
首先是勇气问题，
因为这意味着不但要能够坚定地凝视时代的黑暗，
也要能够感知黑暗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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