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街17号的院子里,有一棵长了许多年的杨树,杨子卿背靠着杨树闭目养神,略大一号的家居服上面印着几个猫脚印。
街道响起几声吆喝,头顶传来树叶摇晃的婆娑声,杨子卿抬头,明显不悦,“出来。”
树叶被按了暂停键般停下摇晃。
“先生,”金叶从树上轻盈跃下,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您不给我开门,我只能借这棵长出院子的树,翻进来。”
杨子卿半倚着树干,抿嘴不言,冷淡疏离的态度让金叶有些失落,杨子卿把自己关起来已经三个月,又恢复成了刚和金叶见面时的样子。
好在金叶早已习惯,见他这样也不再废话,沉声道:“有个案子需要你协助调查。”
说完后,金叶一瞬不转眼地盯着杨子卿,身子不自觉地站直。
“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查案。”杨子卿只沉默了一瞬,再开口的声音便有些沙哑,金叶这才发现他的脸色非常差,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苍白到失去了血色。
“你……”金叶眉头紧锁,有些话他不适合说,可杨子卿的状态实在是有些惨,再加上他手头上的案子追得急,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子卿站直身子,不再看金叶,就要回屋,金叶犹豫再三,问道:“你记得赵一生吗?”
“那个拍vlog的A大研究生?”
“就是他。他被人杀了,分尸。”
金叶这次来找杨子卿,除却案子棘手需要支援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死者赵一生是杨花街17号的常客,生前与杨子卿有些往来,他需要杨子卿提供线索。
当然,如果杨子卿能帮他查案,那就再好不过了。
杨子卿身体僵了一下,而后缓声确认道:“分尸?”
“对,怎么了?”
“伤口是不是呈撕裂状?类似于古代五马分尸的刑法,四肢还有绳索的牵引伤?”
金叶大惊,“你怎么知道?”
“你回警局准备好卷宗,我一个小时后到。”
说完,杨子卿大步回到屋内,从厨房柜子里拿出药,咽下,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赵一生那天低沉的笑声,他说,“我没有家。”
“咣当!”手上的药瓶摔得粉碎,杨子卿回过神,猛地低头,攥住发抖的左手,狠狠按在心口,呢喃道:“死了。”
一个小时后,杨子卿准时出现在警察局,身上已经换了风衣,面色也因匆忙赶路而红润些许。
“2019年4月3日凌晨一点二十七分市区花园门口,监控里突然从上落下一个白布包,里面包着死者赵一生的头颅。死亡时间、死亡原因不明。”
金叶指着死者头部的照片,“左臂在距离五条街区外街心花园的喷泉下。其余肢体还没有找到,你有线索吗?”
杨子卿缓慢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资料。
资料不多,赵一生,A大新闻专业研究生,云南人,以拍摄短视频接广告为生,社交圈窄,在学校外租房住,死前已经两个月未去学校。
杨子卿手上的照片是高清图,可以清晰地看见脖子半透光的皮肤、绳索磨破下颌角露出的骨碴、破袋子一样软塌下去的颈部大动脉、角度扭曲且泛黄发黑的两块颈椎。
可以想象,这种分尸绝对不简单。
他知道赵一生是个好孩子,会小声央求自己借给他院子拍视频,会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拔掉院内的野草,会捡一条狗,剪一本报纸,一如既往,简单干净的样子。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金叶忍不住询问,“你是怎么知道死者分尸的状况?”
杨子卿抬起头,“我只是猜测。至于原因,你马上就知道了。死者的家人到了吗?”
“刚才打了电话询问到警局的路,估计已经下了火车。”
杨子卿起身,去大厅等候赵一生的家人。金叶注视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难道和死者的家人有关?”
赵一生的父母没有来,来的人是赵一生的小姨。
“死者的父母呢?”杨子卿的语气平静到听不出喜怒。
小姨冷漠的眼神环视四周过后,才落到杨子卿身上,“他父母早就不认他了,要不是阿娘念着这个孙子,我才不会来。”
金叶得到消息过来的时候,赵一生的小姨面色惊恐,红色的指甲抖成了花,嘴里正在发出低频率的叫声。
“一生!”小姨死盯着杨子卿故意让她看见的照片,照片上赵一生的脸非常白净,狰狞的伤口也被擦去污血,表情安详。
只是他只有一个头。
“抱歉,”金叶拦在杨子卿面前,挡住了小姨的视线,“您是死者家属吧。”
安抚死者家属的工作不好做,因为杨子卿的故意惊吓,金叶不得不亲自做这份工作,好在死者家属除却最初的惊恐外,情绪都比较稳定。
小姨攥着一次性杯子,里面的水已经喝完了,“你是说,一生是被人谋杀后分尸?杀人和分尸是一个人?”
金叶点头,“初步估计为一个人,但不排除团伙作案的可能性。”
“为什么要说是一个人?”
金叶愣了片刻,她的语气好像很不赞同说凶手是一个人。
“如果凶手是谋杀,那么杀人后的分尸能满足他的杀人快感;如果是误杀,分尸则是为了毁尸灭迹。如今凶手分尸后抛尸,多半也是一种挑衅,为了造成恐慌才抛到……”
“错了。”杨子卿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小姨听到杨子卿的声音后明显紧张起来。
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金叶肩头,杨子卿继续说道:“你去问问她,是不是错了?”
金叶不解地看向两人,“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杨子卿问小姨,“你刚才好像不赞同他的说法。”
小姨看着金叶欲言又止,眼神闪动片刻,试探道:“他的头是不是用白布包着的?”
“是。”金叶的瞳孔放大了一瞬,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这种不算分尸,在我们那里,这是死后丧葬的最高礼节。灵魂随头部离开躯体,头要用白布包上,灵魂在转世中才不会丢失;四肢分别放在金木水火四个方位,躯干入土,五行有了循环,大地才会接纳死者污浊的灵魂。以前只有村里的德高望重的老者才可以用这种方式入葬。”
“可是,这是把躯干和四肢撕裂开……”
“就是撕裂,刀具金属是对神灵的不敬,而肉体只有在被撕裂之后,才能被大地接纳。”
“礼节?你们管这种叫礼节?”金叶皱紧了眉头,看来他的调查方向有误了,只是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有这样一个地方,以五马分尸作为丧葬的礼节。
晚上,城市灯火通明,郊区漆黑一片。
杨子卿扶正头上的探照灯,拔出陷在泥里的右脚,左手提着一个裹满泥浆的保鲜袋,“最后的右腿也找到了。”
金叶接过袋子,金木水火,赵一生的家乡认为有水源处便是水,山脚水稀处为木,木稀处为金,有木有水的向阳处为火,这些地方都被杨子卿找到了。
只是最后的躯干,没有保鲜袋,已经腐烂了。
杨子卿和金叶回来时,警局门口正站着一男子,面色阴鸷,“八天了,我交那么多税给国家,你们却连个凶手都找不出来,一群废物。”
金叶面不改色,“章先生,赵一生的案子我们正在加派警力调查,如果您有了新的线索可以随时来警局提供。如果没有,请不要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
杨子卿瞅了章九央一会儿,突然道:“凶手不就是你吗?赵一生死亡的时候很安详,不是被下药就是自愿赴死,而病理切片的结果告诉我们,他体内没有任何药物残留。”
“他不可能自杀!”
“他又不是没有为你自杀过。”
章九央的眼睛瞬间红了,“那又怎样!那只说明他爱我!你们警察就是这样靠想象和猜测,随意查案吗!”
金叶也有些诧异,只是他选择下意识相信杨子卿,“子卿,你能说清楚点吗?”
“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成为现在十多家公司的董事长,章先生肯定有很多过人之处,但我劝你再仔细听一遍我说的话,赵一生体内没有任何、药物、残留。”
章九央在顷刻间呆愣住,“怎么可能?”
“你是不是在想,他明明生前患有抑郁症,一直在吃药,为什么没有药物残留?”
章九央心中一震,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转身离开了。
金叶忍耐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子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杨子卿揉了揉发涨的额头,“说来话长。”
“赵一生是章九央在高中就认识的同性恋人,章九央爱过他,又变心了。一生他因为和家里出柜被村里视为不洁的人,他父母也和他断绝了关系。”
“这些我大致有了解,那你又是怎么断定他是自杀的?”
“我没有断定他是自杀。一生的死因不明,但分尸绝对不是他的意图。他那样谦逊的人,对家乡内心充满内疚,不会允许自己死后的尸体用家乡最高的礼节处理。”
“那分尸的又是谁?死者生前患有抑郁症吗?”
杨子卿却闭口不言了。
第二天,在赵一生家的浴缸里发现了割腕自杀的章九央。
杨子卿穿着金叶的警服,胸口带着一枚精致的胸针,坐在审讯室里,对面是章九央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赵一生的心理医生,苏天之。
“你们在昨晚说了什么?”
“他是我的病人,我只是开导了他。而具体谈话内容,属于病人的隐私,我不能透露。”苏天之相貌文静,声音也不急躁,态度却不怎么配合。
“我们在调查章九央真正的死因,即便他是自杀,唆使自杀同样有罪。”
“那,就请拿出证据吧。”
“好,那我们不说章九央,谈谈赵一生吧。”
苏天之对上杨子卿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我已经交代过,一生有轻微的抑郁,但还不是抑郁症,不需要药物治疗。”
“不。赵一生死前已经重度抑郁,你偷换了他的药。然后你又通知章九央,告诉他一生都是因为他的抛弃才会抑郁,你瞅准了章九央还爱着一生,不断对他进行心理暗示,让他日夜自责。”
“咣咣!”苏天之不耐烦地敲桌子,“我没功夫陪你猜,要没有证据,我可以拒绝你的’讯问’。”
杨子卿不理会苏天之嘲讽的眼神,轻声道:“就在昨晚,你告诉他,他一直寻找的凶手就是他自己,一生不想活,才会不吃药,才会自杀。”
说完,杨子卿按下胸针,胸针里传出昨晚章九央和苏天之的对话。
“你……”苏天之双脸变得惨白,显然是不相信他会留下证据,原来面前那人早就盯上了他。
杨子卿站起身,“再见了,苏天之。”
三个月后,杨子卿在探望苏天之的时候,带来了几张赵一生的照片,照片里赵一生抱着捡来的狗,站在他院子里那颗杨树下,正在吹落在狗耳朵上的杨花。
“你为什么要杀章九央呢?”
“呵,”苏天之冷笑一声,“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问我,你不也很想他死吗?一生那样爱他,他却抛弃了一生。”
杨子卿把手中的照片递给苏天之,苏天之眼神动了一瞬,“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多次催眠他,想让他放弃章九央而爱上你,后来你发现无法成功,你便对他下心理暗示,让他一步一步走向抑郁。”
“你知道他想回家,引诱他自杀后便用那样的方式处理他的尸体,他家人不要他,你却偏偏要用最高礼节葬他。”
苏天之沉默良久,“其实你一早就都知道了,胸针里的录音也是你提前放在章九央身上的,你一早就知道我会对一生不利,但你却没有阻止,为什么?”
“因为一生。”
苏天之疑惑地看着杨子卿,显然是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杨子卿好似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道:“一生说,他不怪你。”
苏天之猛然睁大了双眼,声音颤抖,“一生……他,他竟然知道?”
“他从开始就知道你对他别有企图,也知道你对他的催眠和暗示,只是没想到你会杀了他。”
“那……他怪我吗?”
“他连章九央都不忍怨恨,怎么会怪你这个爱他的人。”
说完后,杨子卿便再无留恋地离去。
身后苏天之的所有信念却在瞬间倒塌,他疯狂而执迷地爱着赵一生,爱着那带着伤却依旧想要拥抱一切的孩子,他身上有着从大山里带出的干净气质,深深吸引着早就沦丧在人性阴暗中的苏天之。
而那个人还受到了伤害,脆弱却坚强,在苏天之看来,赵一生身上的味道,犹如迷人的血腥味混杂着单纯质朴的芳香。
只是那人始终爱着别人,他的恨意与日俱增,终于走火入魔。但他那得不到便要毁掉的恨意,在赵一生一句“我不怪你”中尽数消散,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悔恨。
世上最能毁人的,便是悔恨。
半年后,金叶提着一大包狗粮敲响了杨子卿的院门。
“苏天之疯了,”金叶把狗粮倒进碗里,递给摇着尾巴的狗子,低头的动作挡住了他的表情,“其实章九央不该死,那天你本可以拦住他。”
杨子卿躺在摇椅上,望着院子里的杨花树,没有回答。
只是心里自言自语道:“的确不该死,但我们这种犯过错的人,也的确不再想着活。”
杨花已经落尽,树叶绿得苍翠,只是那少年,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