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雨是隔壁村大我好几岁的姐姐,从我有了好奇开始,我就总是能看到她在她家的门上用白色的粉笔写满了英文。每次我用好奇的眼神打量她,她只会冲我傻笑。然后过一会,你就会看到,她拿着树枝条到处追赶朝她扔石子的熊孩子们。
熊孩子们一边跑,一边嘲笑她齐声喊:“邵家出了三个大傻子,妈妈是傻子,哥哥妹妹都是大傻子。”
邵雨就追在这些熊孩子后面,手里拿着几根细长的树枝条,想要抽她们。
那时候我还不懂,我不知道傻子也有部分清醒的时候,当然我也不知道后来她也可以被治愈。
有一次,我问我妈,我说:“妈,那个大姐姐是怎么了,为什么她老是在门上还有村委的墙上写字母?为什么她老是和一群小孩子们玩?”
我妈就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回答我是为什么,只是告诫我说:“周周啊,不要接近她,她傻了,会打人。”
其实,那时候我还挺佩服她的,直到现在我都很佩服她。她在幼小的我眼里,写着我看不懂的英文字母,我觉得很厉害,甚至内心里充满了敬佩。
但是村里人不这样,他们每每说起她,脸上都是嘲笑和鄙视。他们嘲讽她,但是又惧怕她,不敢靠近她,除了那些调皮的熊孩子。
我觉得邵雨那时一定很孤独,所以在大家都不敢接近她,只敢远远观望的时候,她就开口骂。也不是具体骂谁,实际上我们谁都听不懂她在骂什么。但她对着空气、对着远处的人群、对着空茫的街道嘴里念叨个不停。
而且谁要是对着她笑,她就追着骂,不管那个人是谁。
当然,很多时候她自言自语。她不说中文,她说英语。
有人说:“不要看那个邵雨是个傻子,但她会说外国话哩。”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邵雨才能在他们庞大而且充满深深厌恶的嘲笑里获得一丝丝尊重。
我讨厌这样说话的人,但懦弱的我还是谨遵我妈的教诲,不要靠近她。
后来我开始上大学,每年回两次家,有时候能碰巧看到邵雨又在大街上咒骂、拿着树枝条到处追小孩。而大部分时候,街道寂静无声,大家各自都在自己的家里纳凉或者在家门口打牌闲聊。
我问我妈,我说:“那个邵雨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我妈回答说:“不知道,我也好一阵子没看见她了。”
我问村子里的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坐在家门前,抽着烟,一副很悠闲的样子。在他吐云吐雾的时候,我说:“叔,你知道那个邵雨去哪里了吗?”
大叔抖着腿问:“谁?”
我觉得他可能有点耳背,于是大声喊:“就是那个以前总是在大街上追小孩的邵雨。”
大叔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激动地对我说:“哦,你说那个傻子啊。我听人说她病发作,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去啦。”
其实,她被送到医院去治疗我觉得是好事,但我却觉得很难过,大家都忘了她叫什么,只知道那个傻子。
我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邵雨的病时好时坏,如果她规律并且坚持吃药的话,那她的病或许有可能治好。但是她时常忘了吃,情况总是往坏的一面偏移。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请假回了家处理一些事情,这次我看见了邵雨。我从她家门前走过,看见她就坐在家门口看着我笑,我也对她笑,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我看了她一会,大概是被看得不好意思,她也没说什么埋头做针线活了。
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妈,我惊讶的说:“妈,那个邵雨回来了,而且她的状况好像好了很多。”
我妈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她说:“是啊,听说她在医院很配合治疗,恢复的不错,人也正常了很多。”
我说:“是啊是啊,她还能做针线活了呢。”
或许小时候人都只看表面,我那时候就只好奇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会发了疯。但人一旦长大,就很难不对一件自己好奇的事追根究底,尽管这种追根究底也只是照例询问事情发生背后的原因。
我又问我妈:“妈,邵雨是怎么发疯的。”
我妈看了我一眼,不无怜惜地说:“她以前很正常,听说她上大学的时候,跟一个韩国的男人谈恋爱,结果被邵雨他爸发现了,强烈反对他们来往,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把邵雨的学业中断,把她带回家,从此也断绝了她和那个韩国男人的来往。这之后,她就发了疯。”
我听完很震惊,完全没料到邵雨还有这样的一段往事。而那时,我还没谈过恋爱。
我妈又说:“你别看她现在这样,人变疯了,以前她可是重点外国语大学的学生,会说流利的外国语,而且听说和那个韩国男生在一起之后还学会了一点韩语呢。显然她很聪明,本来有一个好学历好前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可惜了。”
我觉得很难过,我问我妈:“为什么他爸要反对她和那个男人呢,还害得她中断了学业?”
我妈回答道:“说起这个,其实他们一家人还挺可怜的。她爸妈精神本来就不正常,情况时好时坏,竟然还生下了她和她哥,要我说啊,这两个孩子肯定也有遗传,你看现在他哥不知道去了哪里,听说也发了疯,下落不明,而她现在也发了疯。而且他她哥也和她一样聪明,以前也是上的重点大学呢,你说可不可惜。”
我妈说完又看了我一眼,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然后有点哀怨的说:“你倒是正常,但是又不会说英语又没有上重点。”
我吓得身子一抖,然后尴尬地笑了笑,挠了挠稀疏的头发,讨好我妈道:“哎呀,妈,我健健康康的你就知足了吧。”
我妈看着我小人得志的脸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邵雨的情况慢慢好转之后,有人开始给她做媒。虽然她爸妈死了,她哥不知所踪,但是好在她还有一两个善心的亲戚,时不时的照看她,其中有一个曾经还当过我小学数学老师,那时候我简直对他深恶痛绝。后来一想,其实我也不是讨厌他,我只是讨厌那门课而已。
媒人很顺利的促成了这门亲事,虽然邵雨家庭不好,但好在邵雨长相很耐看,男方一看就相中了她,而她也没有表示拒绝。
或许坚守一段爱情让她发了疯,她为此吃尽苦头,那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兴许是她自己站起来的一个开始。
新郎来迎亲的那天,和村子里所有结过婚的人排场一样,没有丝毫怠慢,大家都说那个傻子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而我也亲眼看到了邵雨嫁人的花队,邵雨安静的坐在车子里,脸上带着笑。那时我也相信大家说的话,这次她能过上好日子了吧。
直到2008年,我找到了工作,但不顺利,我已经有两年没回过家,我甚至不常给我妈打电话,也早已把邵雨忘在了脑后。
我妈说得对,我就是没出息。邵雨傻了都能写出漂亮的英文字母,说出一口流利的英文。而我再正常不过,却什么都不会。
或许傻的那个是我,不是邵雨。
五月十二,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全中国都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一天汶川大地震,死了很多人。据官方统计共造成69227人死亡,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我不知道这些数字是什么概念,我不敢想,它远比我能想到的还要沉重许多许多。
我捐了一些钱,在深深地悲痛之余,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幸运,幸运的活着。
而也是在这一年,我回了家。我又看到了邵雨,她和当初我好奇的看着她时一样,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在路上骂骂咧咧、追得小孩满大街跑的邵雨。
我使劲的揉揉眼睛,我不敢相信,她又这样回到了她自己一个人的混沌世界里。
在我妈骂我白眼狼的责备声中,我问:“妈,邵雨怎么又变成了那样?”
我妈殷勤的张罗着一桌子饭菜说:“唉,她嫁到人家还不到一年就被人家退回来了。”
我非常气愤,说:“那家人对她不好,欺负她?”
我妈摆好碗筷,示意我坐下回答说:“不是,听说那家人对她还挺好的,只是邵雨自己偷偷把药给停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或许邵雨想要摆脱药物的控制,她想要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只是她没想到,那么多年积累下来的病根和痛苦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妈给我夹菜的时候继续说:“她变成了那样,又不肯吃药又闹,人家只好把她送回来了。其实也不能怪别人吧,自己的亲人都对自己如此残忍,何况毫无血缘的旁人。”
我一想也对,突然惊觉,两年不见,我妈咋变得这么哲理了。只是,可惜了邵雨。
我在家待了好几天后,重新出发,我妈一直坚持要送我,我反复劝她她才回去。路过邵雨家门口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她家低矮破旧的房门紧闭着,像是从来没住过人一般。
我知道,这次,我看不到邵雨对我笑了。
我重新换了一个城市,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种鬼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但这句鬼话在邵雨身上应验了。
在我不断的尝试但不断失败的日子里,某一天,我看到了我妈转发给我的一个我们县里的新闻。自此,邵雨以另一种形象,重新进入我的视线。
原来,我离开家的那天没有看到她,是因为她被送到了医院。而这次不同的是,我们那里的政府注意到了她,调查了她家的情况,给与了她经济及医疗上的帮助,而且还有志愿者经常去和她沟通交流,帮助她逐渐走出了困境。
之后她竟然恢复得和正常人差不多,甚至她在有一次乘公交的时候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对她一见钟情,把她娶回了家。
再后来,她就上了我们那边县里的论坛首页,那是一篇对她的采访,采访里跟踪了她和她丈夫的生活。她在她丈夫那边的村子里,虽然生活质朴,但她过得很幸福。
我看着采访,流着泪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文字的最后放上了一张她和她丈夫的照片,照片里他们手挽着手,羞涩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祝愿着她好,希望她幸福。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想,我肯定不堪忍受。
我从来不觉得邵雨是个傻子,我一直觉得那是邵雨极度绝望时的一时消沉。毕竟打击太大,唯有以傻和疯癫把受伤的自己包裹起来才能最终让自己重生。
所以你看,她现在不就重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