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皓打电话给苏冉的时候她正从医院的大门出来,阴沉沉的天,零星地飘着几点雨。
“今天加班吗?要是不加的话我现在过去接你。”
“不用不用,我已经下班了。我现在在买菜,你下班了要过来吃吗?”慌忙的拒绝,讨好似地邀请。
"好,我一会过去。”莫不经心地毫不在意。
宁皓是一名医生,生理上的病痛只会摧残人的身体,而心理,却能让人万劫不复。
透过车窗,他清楚地看到苏冉走出了医院。苏冉,就算是说谎,你也应该知道我在这家医院。
到了苏冉家,俩人心照不宣地如往常一样什么也没说,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他亦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淡淡的鱼香从厨房传来,很好闻。苏冉很喜欢烧豆腐鱼头,因为宁皓很喜欢。奶白色的汤汁在微火中噗噗噗冒泡,舀一勺上来,舌尖俱是细腻的鱼香,夹杂着淡淡的酒香,飘之不散。
宁皓如往常一样喝了满满一大碗,一滴不剩。苏冉看着他满足的笑容,露出了今天第一抹笑容。
“小冉,今天白天没事吧?我听嘉茵姐说你去医院了。”宁皓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没事,每个月去她哪里报道,我都习惯了。”她收拾着碗筷,动作轻快,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
宁皓觉得,有时候他对苏冉了如指掌,从18岁走进彼此的生活,相偎相依,可更多时候,他更觉得自己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她。
就像今天。她是不会无缘无故去找嘉茵姐的。
宁皓走后,苏冉洗漱完后就上床睡觉了。过去几年,每个月的7号她都会去找嘉茵姐,但这两年她已经很少去了。她知道不能太过依赖她,可是连日来的失眠让她潜意识里感到,过去夜里那一个个梦境会卷土重来。
今夜却一夜好眠。
她好像还看到了姐姐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朝她笑,那么近,但是,她却抓不到。
她看到奶奶凶神恶煞地扑向她们姐妹俩,然后,是姐姐挡在了她的面前。她又看到了姐姐被人从河里抱起来时苍白的脸,还有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她怎么叫都叫不醒。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如果不是汗湿一片,她自己都会觉得是一个好觉了。
两年多了,她又一次梦到了故人。
苏冉是一名程序员,当年她固执地选择了计算机专业,她觉得,或许满屏的代码,能驱赶心中的影子。这些年她做的很好,那些代码在她指下熠熠生辉。可是今天,那些跳动的代码仿佛是顽劣的孩童,不受掌控,她好像看到那些代码跳动着,然后变成了她们的脸,笑着的,狰狞的,指责的。
苏冉无可奈何,撑不到下班便请假去找了郑医生。
“又做梦了?”
“嗯。”
“睡眠几个小时?”
“睡眠挺好的,几乎睡到天亮了。”
“还记得梦到了什么吗?”
“记得,和以前一样。”
沉默良久,郑医生才起身。
“小冉,两年多前你的情况已经好转了,这两年情况也一直很稳定。其实你现在之所以又会出现相同的梦境,无非是你的内心还不愿意接受这么美好的自己,你需要寻找一个你的心安理得。”
“我的心安理得?”
“对,你的生活需要改变,而不仅仅是心理上的,试着放开自己。”
“我不明白,嘉茵姐。”
苏冉从医院出去后没有回去继续上班,而是去了商场。马上十一了,十一是宁皓的生日。
诺大的商场,逛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找到心仪的。
算了,改天去老街买吧,挑礼物还得去小地方买。她在心里想。
奇怪的是,那天以后,她的睡眠出奇得好,那些梦境也消失了。不会是节前赶进度,天天加班太累了,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吧?她自嘲。
苏冉的礼物最终也没有买成,因为宁皓说难得放假,想出去玩三天,就当过生日了。苏冉正为送什么礼物烦心,他这么一说,她就当少了一桩费脑子的事。
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宁皓开的车,因为路不熟,饶了许多路,再加上节假日堵车,一大半天的时间都在路上度过了。
酒店入住的时候宁皓固执地想开一个房间,以前俩人不是没有一起出来玩,这情况倒是第一次。
“小冉,你别误会,我什么也不做,开标间,我就是怕晚上你有事情找不到我。”
宁皓可怜兮兮的语气惹得一旁的工作人员偷笑,苏冉觉得不好意思,“我觉得标间的床太小了,还是睡大床好了。”说完,便登记了姓名,拉着行李就跑。
“我又不是小孩,晚上干嘛要找你?”她在嘴里嘀咕着。
晚饭时间还早,苏冉收拾好后就在房间眯了一会,谁知这一眯就是两个多小时,直到宁皓打电话给她她才醒过来。
“怎么睡这么久?”宁皓进来的时候她正拿起包准备出门。
“大概坐了一天的车,累了。”
一路无恙,俩人问了酒店前台,找了一家有当地特色的小餐馆吃饭后就早早地回酒店睡觉了,毕竟,要为明天的游玩做好准备。
大概是傍晚的时候睡得久了一些,此刻苏冉睡意全无,好不容易模模糊糊睡着了,她们又来找她了,那些曾经的挚爱,后来却只在梦里相见。
“小冉,你过的好吗?姐姐好想你。”姐姐还是那么好,小时候她就说,姐姐必须对妹妹好。
“小惠小冉,一会等奶奶把这坛酒开了,就给爸爸送去,你们爸爸最喜欢喝奶奶酿的酒了。”耳边还有久违的奶奶亲切的声音,可是,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她狰狞的面孔,然后,举着双手向她走来。
她头痛欲裂,入眼的是一片黑暗。
“阿皓!”她大叫,内心深处,他在她心里就是无助时的浮萍。可是,他没有回应她。
她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企图获取一点点的光明。可是,这里临近郊区,外面迎接她的,还是漆黑一片。
她赤脚去开门,她要找阿皓,可是她记不清他在哪个房间了。她便一间一间敲门找,别人都以为她是神经病,她也不在意了,她只想找到阿皓。
宁皓在酒店大堂找到苏冉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
“小冉,你怎么在这?”他抱她在怀里,眼底满是心疼。
“阿皓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俩人回到宁皓房间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们靠在床上,什么也不说,空气里只有安溢的味道。
宁皓认识苏冉的时候已经大四了,苏冉大一。那个时候他是学校里的文学社社长。文学社是学校里的冷门社团,再加上他一个医学院的,与这风花雪月实在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别人都认为他这是不务正业。可是,他这个社长一当就是三年,一本正经地不无正经到了临近毕业。
宁皓注意到苏冉是自然而然的事。
苏冉安安静静的,一头简简单单乌黑的长发及腰,每天都是扎了个低马尾,在这个花枝招展的校园里不太合群。重要的是,她一个计算机学院的,居然也正儿八经地耐下心来待在文学社。
宁皓特意留意过苏冉的文笔,基础很好,淡淡的文风,却是字里行间,总有一种悲伤在里面。是什么让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有这么多的悲愁?那个时候,宁皓便上了心。
俩人开始有交集是宁皓临近毕业了,社里的同学说要给宁皓送行。
那天中午,所有人都来向宁皓敬酒了,只有苏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很少说话,也没有喝酒。那天中午宁皓喝多了酒,再好的酒量也禁不住一人几杯地敬。所以后来,他就靠在角落的沙发上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包厢里就剩了苏冉一个人,他是疼醒的,胃病犯了。
“你醒了。”糯糯的声音,很好听。那是宁皓第一回听她说话。
“你怎么还没走呢?”他有气无力地问她。
“他们都喝了酒,先回去休息了,我没有喝酒,所以他们让我留下了等你醒了再走。”
“我现在醒了,你也回去吧。”他笑,真简单的女孩。却是掩不住满脸的白,还有额头上的汗。
那天,是苏冉送宁皓去的医院,她陪着他打了点滴,然后送他回了租住的小屋,还给他准备了晚饭。宁皓记得,她第一回给他烧的就是鱼汤。
“你有胃病,医生说要多喝汤,我别的不会,只会熬鱼汤,味道可能也不太好,你凑合着喝点。”
面前的女孩举着碗小心翼翼地,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很好喝。”他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很给面子的喝了一大碗。
那天以后,宁皓以感谢为由,请苏冉吃了两顿饭,一为送医院,二为晚饭。
再后来,宁皓厚着脸皮以胃不好不会做菜为由,时不时地邀请苏冉去他家里烧饭。但是因为工作忙,也只是偶尔而已。
其实宁皓不爱吃鱼,但是自从那天以后,他便爱上了那淡淡的鱼汤。连带着,还有煮鱼汤的人。
宁皓曾隐隐约约地向苏冉暗示过他喜欢她,甚至还在有一年的情人节文绉绉地偷偷谢了张卡片给她: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is world, sun, moon, and you. Sun for morning, moon for night, and you forever. 只可惜,苏冉是不咸不淡的性子,没有答应,却也没有直接拒绝他。
俩人正式在一起是苏冉毕业以后的事情了,那时,苏冉在郑嘉茵那里看心理医生,好巧不巧,郑嘉茵是宁皓的同门学姐。那时,热心的郑嘉茵看宁皓毕业三年一直没有谈恋爱,便自作主张牵了红线介绍俩人认识,却没想到,俩人是旧识。
因为郑嘉茵的关系,宁皓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苏冉的事情,但是,她不说,他便不问。他一直在等,等有一天,她主动向他倾诉。
“阿皓,你有兄弟姐妹吗?”怀里的人抬起头望向他,一双乌黑的眼睛在黑夜里异常闪亮。
“没有,我是家里的独子。”他伸手摸摸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堂哥堂姐这种呢?也没有吗?”
“有是有,但我小的时候因为我爸爸工作的缘故一直在国外生活,所以没有多大的联系。”
“那你小时候有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吗?”
他不语,继续摇了摇头。
“阿皓,我有过一个姐姐,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乡下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记得那时候,每到冬天,奶奶便会酿酒,那香味,有点酸酸的,很好闻。我姐姐对我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让着我,要是有别的小孩欺负我,姐姐也会第一个站出来帮我教训他们。怎么样,我小时候是不是比你幸福?”
“是啊,我一直羡慕有哥哥姐姐的小孩,他们会罩着我们。唉,那你姐姐现在在哪呢?认识你这么久,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她。”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寂静。
“小冉,睡着了吗?”
“阿皓,我姐姐死了,所以我只能跟你说,我有过一个姐姐,而不是我有个姐姐。”许久,宁皓才听到一个声音,说不出的悲伤,压抑。
“都过去了小冉,以后,我保护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躺在他怀里。
“阿皓,我记得那年我九岁,姐姐才十六岁。奶奶年纪大了以后精神出现了问题,得了失心疯,那时我们已经搬家离开乡下了。你知道吗?那年我们一家回老家,本是高兴无比的事,没想到,却是悲剧的开始。”
我叫苏冉,小的时候,我有一个姐姐,叫苏惠。
她只比我大七岁,却好像一个小战士般无时无刻保护我。
九岁那年暑假,我们全家回了老家,所有人都很高兴,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奶奶。
奶奶年纪大了以后得了失心疯,发起病来谁都不认识。平常爸妈是不敢让她出门的,但是一家人在一起,也便放了心。
回了老家的奶奶好似什么都看不够似的,怎么都闲不下来。她说,这是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我清醒的时间不多了,能好好看看这里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了。
秋高气爽的午后,一家人吃完午饭,坐在庭院的藤椅上聊天,一切美好终结于此。
没过多久,爸妈就出去了。奶奶带我们到了后面的小屋,墙角叠着的,一个一个全是酒缸。奶奶兴致勃勃地说着当年的故事,屋后的河水潺潺而过,似是酿酒者的心声,飘进饮酒者的鼻中,沁人心鼻。
奶奶发病的时候我和姐姐都不知所措,往常有爸妈在,还是姐姐想到要去奶奶房间拿药。
“小冉,我去拿药,你在这里看着,要是奶奶情况不对你就把门关上然后来找我,知道吗?”
我虽很害怕,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答应。
此时的奶奶已经失去了理智,往日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散落下来,本来慈祥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那个软软糯糯给我们讲过去故事的声音,此刻只剩了尖叫,她挥舞着双手,狰狞着向我走来。
“姐姐!”惊慌中只有依靠姐姐。
我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姐姐挡在我的面前。等我再一次见到姐姐,是邻居抱着奄奄一息的姐姐从河里上来。
医院里,当医生手上的白布最终盖上姐姐的脸时,已经清醒过来的奶奶嚎啕大哭。
我没有姐姐了,怎么可能呢?她对我那么好,当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把我最喜欢吃的菜留给我,她走了要是别人打我怎么办?
那天晚上,清醒的奶奶无法接受,是自己亲手一下一下将姐姐的头往河里按,是她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亲孙女,当晚喝了农药也走了。
宁皓知道苏冉是有故事的人,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接下来的时间,俩人哪也没去,就一直待在房间讲过去的事情。
"阿皓,放假剩下的时间,我想回一趟老家,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乐意之至!”
苏冉带宁皓回老家的时候,将埋在地下的两坛酒挖了出来,一坛是她的,一坛是姐姐的。老家有个习俗,但凡生了女孩的,出生的时候要在家附近埋一坛女儿红,待到女儿出嫁了再挖出来。
当然,她没有告诉宁皓这些。
时隔多年,酒香依旧,“阿皓,敬往事不回头。”
“Cheers!”他知道,她心结已解。
浮世三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
宁皓,你曾许我永远,从此以后,我回赠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