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到过黄家镇 ,走过那条从东到西不过一公里的街,你一定会知道街角的绮梦发廊。
那一年,这街上还是新修的水泥路。每隔二三米远就有一道缝隙,黄勇骑单车驮着绮梦从马路上飞驰而过,车轮压过去“咯噔、咯噔”地颠簸着,绮梦瘦瘦的身子便轻触着黄勇的脊梁,一下,又一下。这小小的亲近恰到好处,让冬日变得温暖起来,有种鲜活的东西在细细流淌,你也说不出是什么。
绮梦在黄勇的单车后面一坐就是八年,刚开始是上学、放学,慢慢地,就开始游山玩水。也有的时候,深夜里他带着忧心忡忡的绮梦满街寻找她患精神病的父亲。这老人一生与人无碍,却因为妻子病故,越来越沉默寡言,最终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只会喃喃细语不知说给谁听,另一个则再无只言片语,惟余痛哭。绮梦为了生计,也为了照顾父亲,只好辍学。
那时街上没有“绮梦发廊”,只有个“一美发廊”,由镇上的兰姐和老伴儿经营着,老伴儿负责男士,兰姐负责女士。小镇所有人的头发,差不多就都交给他们两口儿了。兰姐有天在街上碰见寻找父亲的绮梦,说:“丫头,发廊要找个学徒,你来不?”
绮梦想着这就不用到处打短工了,便在兰姐的发廊里做下来。干活的时候,绮梦不时瞄着胡同口,一看见父亲出来,就丢下剃了一半头的男客,或者刚上一半发卷的女客,踩着一地碎发飞奔出去。她出去,兰姐再忙也要顶上,客人唏嘘一阵,免不了要夸赞兰姐夫妇心地好。兰姐就说,这孩子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吧。
日子倒是慢慢好了。黄勇在镇里的工厂上班,三班倒,白天有的是时间,就帮着绮梦料理下家务,顺便照顾这个丧失心智的老人。绮梦有心,手艺学得快,再有客人来,都喊绮梦:绮梦,给剃个板儿寸哈!绮梦,给烫个锡纸呗……
不久,绮梦出了徒,收入自然就跟着提高了,送父亲去医院接受正规的治疗也迫在眉睫。
那年春天倒春寒,黄勇接绮梦回家。雨一直在下,他脱下身上的劳保雨衣披在绮梦身上,只手护着绮梦的前额,问她:“冷不冷?”绮梦身体哆嗦着点点头,黄勇凝视绮梦一会,忽然说:“绮梦……我们结婚吧!我来照顾你。”绮梦还是身体哆嗦着点点头。后来绮梦想,这求婚的过程未免简单,许是这场冷雨,总是让人哆嗦着点头,又或是自个儿原本就在等着这一天吧。想着想着轻叹一口,有些事早就该忘了。
那天晚上,黄勇家出了件大事,黄勇妈喝了农药,连夜送往市里医院急救。其实就一小口,在她嘴里打了个转就吐出去了,但是按程序必须住院,洗胃,观察。绮梦猜到因为什么,但是她不甘心。她家穷,她没有正式工作,她还有个疯子爹,可这丝毫不影响她绮梦过日子,不影响她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拎着水果去医院看望,被黄勇爸拦下,水果扔了一地。黄勇低着头默默无语,绮梦怔了怔,苦笑着离开。黄家镇太小,第二天就人尽皆知,众人说什么,绮梦都不关心。她默默地地给顾客细细致致地理发,她相信,黄勇还是爱她的。
过了几天,黄勇来了,手里拿了一个鱼缸,里面有四条胖胖的红金鱼,他把鱼缸递给绮梦,绮梦接了,愣在那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黄勇说他辞了职,要出去走走,家里也都同意了,让他换个环境把事情想清楚。这四条金鱼养了三年,希望绮梦继续照顾它们。“绮梦,为了我妈,请你暂时不要找我,也别问我到哪儿去,等我处理好一切,回来就娶你。”绮梦看着黄勇的背影眼睛有点模糊,她想喊他别走,但是终究没有喊出来,或许,她应该给他一些时间,也给自己一些时间,准备跟世俗打一场持久战。
绮梦越来越寡言,兰姐悄悄跟老伴说:“这孩子别是要走她爸爸的老路。”老伴耷拉着眼镜回了一句:“那不一样,一个没了念想,一个有念想。”
黄勇走后没几天,绮梦做好了早饭,见父亲还在睡,就悄悄上班去了。中午时分,绮梦才发觉,一上午光顾着忙都没见父亲身影呢,别是哪里不舒服了吧?她急急往家走。早餐还在桌上一点没动。绮梦轻轻叫了声爸,走过去轻拍了下父亲的肩膀,这一拍,绮梦自手至心,就这么凉透了。
镇上的人都说,老头儿其实一点也不糊涂,他也觉着不能再这么拖累女儿,便选了一个安静的夜晚,喝了药,悄悄地去了。每次想到这里,绮梦的眼泪就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药性发作那会儿,该是多痛多难过啊!
绮梦久久没出过屋,自然也不到发廊去。兰姐跟老伴说:“发廊不做了吧,咱也该歇歇了。”老伴沉默了一下,说:“兑给绮梦吧,主意你拿。”兰姐来提,绮梦也就接了,却就此寡言。有人时候,仔细给客人侍弄头发;没人的时候,对着那四条胖胖鱼发呆,眼神滞滞的。
一两年以后,小镇里也有了别的发廊,绮梦的生意不那么好了。绮梦心里高兴,她不再为镇子里所有的人理发。在她看来,那有一种责任在里面,有了别家,她就可以卸掉这责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绮梦把胖鱼端给了兰姐,凝神定气地看了看发廊的招牌,就落上锁,买了张车票去贵州。因她听说,黄勇可能去了贵州。
没有人知道,绮梦是不是真的去了贵州。那时手机很少,洋气些的,都还在用BP机。绮梦又怎么舍得买呢。三个月后,人们发现绮梦发廊又开张了,依旧窗明几净,依旧是绮梦一个人。
绮梦越发省吃俭用,发廊开上三五个月,攒够了路费,她就又出门,只要听说有黄勇的消息,哪怕是蛛丝马迹,她都要去找,如此下来,五年时间转眼就过去。光阴里的事,从来没有变过。倒是鱼缸里那四条小胖鱼,它们陆续死掉,绮梦又陆续买来补上。每死掉一条,绮梦就难过一阵,好像黄勇留在她这里的痕迹越来越少,不知哪天恐怕就完全消失掉了。
黄家镇越来越繁华,那街反而显得有些老旧起来,当年还算规整的水泥路面渐渐斑驳。没多久,老街面临着拆迁。绮梦收拾好了东西,一手拎着个大包,一手揽着鱼缸,慢慢走出绮梦发廊。阳光耀眼,人影绰绰,她皱了皱眉一定神儿,忽然发现黄勇就站在她跟前。
黄勇温和一笑,一如往初暖暖的样子,他叫了声“绮梦”。绮梦呆呆的,苦苦找了他五年,而今他就自己面前,像做梦一样。风没有了,车水马龙没有了,时间停了下来,整个空间白茫茫的,只剩下眼前人在眼底猎猎烧灼,绮梦想上前去好好地看看他,黄勇却顺手拉了一下他近前的女子,绮梦竟疏忽掉了旁边眉清目秀的可人,她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黄勇,黄勇说:“绮梦,这是我爱人,我出去这些年,多亏她照顾……”
绮梦手心一滑,鱼缸掉在地上,四条胖鱼在地上拼命挣扎,在阳光下苟延残喘,很快就慢慢消停下来。
如果你此时再来黄家镇,走过那条从东到西不过一公里的老街,你一定会看见绮梦发廊的招牌断成两截,在瓦砾中安静地躺着,旁边有一堆碎玻璃,而那些小胖鱼早已尘归尘、土归土。
绮梦没有像镇上的人预料的那样疯掉,后来,她嫁给了一名海员。海员曾经和他的朋友讲:“我这工作,一年到头对半光阴都飘在了海面上,娶了别人我还真不放心的。”
从此,再没有绮梦消息,也不知,她会否还会养那些胖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