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伯与芸香

     


      因为一个馒头,我梦见故去多年的火伯。可能是在河口街上第一次买到貌似老酵发的馒头吧,吃着馒头忽然就记起小时候火伯蒸的大白馍。

    火伯去世许多年了,有关他的记忆只剩一个粗犷轮廓与一些零散的片段。

        火伯是父亲的堂兄,就住我家隔壁,说是隔壁,其实是在一栋房子里。听父母说那房子原来是小地主家的,解放初期村里分配给了贫下中农的爷爷与他的兄弟各一半,爷爷与他兄弟又分给了众多儿子中的父亲与火伯各一半。

      打我记事起我们一家就与火伯住在一栋房子里,进门两个厅之间高高的门槛,上面有椽子眼,想是原来是有板壁隔着的,壁板拆除了两个厅空间便通畅了,但小时候我和妹妹们还是会被中间的门槛绊倒,过门槛时,因了我们姐妹的身量不同,我是用跨的,大妹是用骑的,小妹是用爬的,我们经常把它当凳子坐或当木马骑,不过由于厅堂光线比较暗,我们姐妹更乐意在屋子外面玩。进门左手边里外两间是我们一家住着,火伯住对面右手边两间,厨房挨着后间,我家厨房在厅堂的后面,两家厨房一层板壁隔着,都有门通向厅堂,厅堂共用,但两家都只在厨房吃饭,除非有来客几大桌子人才会改在厅堂围坐,因此一般情况下门一关也是各过各井水不犯河水自家顾自家,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两家人。那时年纪尚小的我一直不知道火伯其实是跟我们沾着亲的,以为只是单纯的邻居。而我印象中的火伯总是有点冷漠甚至是有点神秘的。

        火伯一直单身,无儿无女。听妈说年轻时结过婚有过孩子,女人脸上有块大胎记,他嫌弃女人,不时的恶语相加,女人无法忍受之下离去,留下几个月大的婴孩,火伯弄去给别人照料不幸夭折了。

     


家门口有条小河沟,经我们睡房外临窗而过,几乎每天早晨我都是在妇女们边洗衣边说笑的交响乐中醒来,东家长西家短,闲话最多的莫过于偷情捉奸,虽然会欲扬先抑地稍稍压低噪门,说的人是绘声绘色表情丰富,听的人是津津有味满脸暧昧,在那样安静的清晨我不时听了一耳朵,虽然半懂不懂。火伯便是她们最常闲扯的对象,说他身边有不少女人,当然他是单身汉子,有女人属于正常,但我从没见他明着带哪个女人回家。

        有天,中午下学回家,看见隔壁开向厅堂的那扇厨房门开着,一眼望去在饭桌上一个女人与火伯坐着在吃饭。问母亲火伯家来客人了?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就只是个家庭妇女,随口回答我说是火伯的老相好,我问“老相好”是什么?妈拧巴着眉呵斥“小孩子家家别问那么多”,我吐着舌头闭嘴却满脑子凝问:什么叫“老相好”呢?因为好奇,吃完饭我便跑去门口张望,看见我火伯便问吃饭了没,还抓了把糖给我,令我有点受宠若惊,火伯平时可是不爱搭理咱家几个小鬼的,甚至有点嫌恶,女人看向我时笑笑,我很乖巧地叫阿姨,火伯说叫“太太”,太太是伯母的意思,是家乡的方言,我尊了命改口叫“太太”,拿了糖更加好奇的离开。

        我头脑里的疑问没找到答案,晚上却知道女人在火伯家留宿。天都全黑了,女人还在火伯卧房坐着与火伯说话,我很笃定的认为女人一定得过来我家借宿一晚,因为火伯家只有一张床呀。可直到我睡意浓的化不开眼皮重重垂下再也抬不起,也不见那个“老相好”过来借宿,我在小小失望中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听见妈与火伯的“老相好”在小河沟洗衣说话,我的小心思有点困惑……

        用过早饭,女人过来坐着与妈说话儿。妈称呼她芸香嫂,让我以后称呼她芸香“太太”。看她们那个热络劲儿,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可打我记事起,这是第一次见芸香呀。离得近了,我偷瞄着芸香太太,她长的真好看,白晳的皮肤,乌黑的发挽起在脑后一丝不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量,五官清秀柔和,虽然人到中年,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特别柔美。童年的我可没有这么丰富的词汇来描述当年的芸香,只知道她好看。

       


      随着芸香太太在这儿一住好几天,我心里头的好奇呀疑问呀都消散了,小孩子总是会被很多好玩的事转移注意力,虽然对“老相好”这个词还是似懂非懂,但也明白了一些事。芸香太太在的这些天,火伯变了好多,说话温和了,脸上有了笑意,还会拿些好吃的给我们几个小鬼,不再那样冷漠,连他那森冷的屋子都变得有那么一丝温暖了。并且,火伯还动手发了面粉,蒸了一大笼又白又大又香的馒头,把我们几个馋得直咽口水,所幸的是我们仨一人拿到一个,大妹小妹把嘴张得大大的大口啃着,几口就没了,我则很珍惜的一瓣瓣掰着吃,仔细的品尝着那味香甜,那俩货吃完了盯着我手里的半个馒头,我嘟着嘴看眼那俩货再看眼手中的馒头,没办法只好极不情愿地分给她俩一人一份,这样一眨眼没了。如今说起这事妈还打趣两妹妹那馋样,大家都不由哈哈大笑。八十年代初在那样偏远的乡村物资是比较匮乏的,馒头包子一年能吃上一两次算不错了,那还得有闲有能人家才能吃上,在我们那能发好面留好老酵可是一门手艺呢,火伯蒸的馒头可不就是稀罕物儿。当然这吃面食之事要搁在北方那便是家常便饭了。因了这些,我喜欢上了芸香太太在的日子里的火伯,更乐意看见芸香太太。

        此后,芸香便会隔十天半月来一次,每次来都会住几天,她在的日子火伯的家便变得干净、亮堂、温暖,还总飘着食物的香气,而火伯看似依旧冷漠的脸上的双眼却有光亮闪烁。火伯会的手艺可不少,除了能蒸出好吃的馒头包子,还会炸油条、炸韭菜饼,做烧饼,煮甜甜的小番薯,做凉粉,种地打鱼,杀猪宰牛,还会捕猎,在那个年代,火伯可算个能人,要放在现今,火伯定是个头脑灵光会挣钱的角色。就这样,芸香经常来来去去,我不再奇怪,我们也都习以为常。后来在大人们聊天的过程中,知道了芸香家住边上隔壁乡镇,有丈夫有孩子有家,丈夫好吃懒做,孩子又多,日子艰难便跟了火伯,火伯便不断地接济,可以说是火伯在养活那一大家子人,而那个丈夫便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芸香两头跑。火伯早在成家前就与芸香相好,火伯为啥又娶了个疤脸媳妇呢,不得而知,但挤兑走媳妇肯定是因了芸香,明眼人不用想都能明白为啥:这美丑两相一对照,岂不就心生厌嫌。童年时的我对这些没有探究的兴趣,只是觉得火伯一个人挺孤独可怜,我看到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灶边烧火做饭,火光照见他的两眼昏暗暗的,有时候坐在门口,捧一支竹烟杆,上烟丝,划火柴,点着烟,缓缓地抽着,眼神穿过烟雾不知望向何处——似乎是远方又似乎是某个人的心里。终于能有个人来陪陪他了,蛮好!并且我们还因为芸香太太来能沾点光——可以吃到诸如大白馍、油条等好吃的东西,这便是我的小脑瓜子里最现实直接的想法。

      芸香与火伯这样好了很多年,芸香还把比我大一些的女儿同儿子带来火伯家住,儿子女儿都长得漂亮,火伯似乎也挺喜欢。就这样几年过去了,逐渐芸香的孩子们不来了,芸香来去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有一次芸香隔了好久才来,他们吵架了,芸香太太哭得眼睛肿肿的,没住上几天便走了,此后便几个月甚而半年来一次,火伯眼神中的孤独越来越深,神情越来越冷漠。时光便在这样看似正常又非正常的日子中飞快而过。十岁那年我们举家迁离老家,去了父亲工作的乡镇居住,新的环境新的人们让我充满好奇与胆怯,但小孩子适应性比较强,很快我们便融入新的生活。

      最后一次见火伯,是在几年后我上初中的时候,不记得是因为什么,我同大妹一起回的老家,我们家老房子一直租给别人住,而火伯住的一边却空无一人,门窗紧锁,老乡告诉我们说火伯在伦山岗上看守山林,个把月才会回家一趟。我们姐妹俩便在一位老乡陪同下去往伦山。在老家,有一座连绵的高山密林,叫伦山。80年代轰动江西的一起全家七口一夜灭门情杀案的凶手,曾经躲藏在这绵长茂密的深山老林中几个月,武警公安以及地方政府官民多方配合作战搜捕月余未果,警方后来修改作战方案,不再搜山,只围困,听说凶犯后来饿死在一处水库的堤坝上,死时头发胡子老长,像个野人。所以,缘于对深山的神秘感及恐惧感,我们俩个小女孩子绝不敢单独前往。

        翻过高山越过丛岭,当我们到得伦山顶上已是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一间竹子建的守山窝棚前,老乡在附近找着我们的火伯,把我俩安全交到火伯手上便回去了。

        这里有成片的竹林,各种鸟鸣和着轻悠的风响遍林间,我首先感觉当时那儿非常美,非常幽静,有点喜欢上那儿,想着能住在这样的地方真不错,可一想到雨天以及夜晚的时候一定很可怕,我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火伯从林间走出,远看背是弯的,看不清脸,待到近前发现,背真的弯了,头发全白,脸上皱纹深深浅浅,与从前印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只眼神还清朗,精气神不错,我心里忽然就那样有点伤感起来:火伯老了!我和大妹赶紧叫着“伯伯”,火伯看见我俩,愣了一瞬息才认出我们,于是很惊喜,叫着我们的乳名,满脸喜悦。举着手里刚挖出的竹笋说:正好中午有鲜笋,还有早晨采的鲜蘑菇,难怪今晨喜鹊叫得响,原来有稀客到,走,回去做午饭吃。火伯一口气说了这些,向前头窝棚走去。印象中火伯似乎从没有对我们说过这么多话,这么温和可亲,我心想也许是因岁数大了脾气变了,也许是多年不见我们,感觉变亲近了……反正火伯真的跟印象中的很不一样呢。我们跟着火伯至窝棚前,火伯一推门便进去了,这里用不着锁门啊?!会有野兽出没吗?火伯说有野猪以及一些小动物会来。里面非常的简陋——那个年代,一个看守山林的小窝棚,可想而知了。一张竹子做的床上铺盖简单,一张小木桌,两把小竹椅,一处角落搭有灶台,别无他物了。看看棚顶,盖有牛毛毡、茅草,刮风下雨天应该会漏水哦,离窝棚不远有个更小的棚子,那是茅厕。看着如此简陋的住所,条件这般艰苦,我边凑到灶前帮忙烧火边问火伯:伯伯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守山林,火伯边忙活边笑笑说:人老了干不得什么了,这守山林的活儿眼见也干不了两年了!明后年就不来啰!说这些话时火伯脸上满是落寞。灶堂里的火被我拨弄灭了,窜出一股浓烟,呛得我嗓子眼、眼睛刺痛,火伯拉开我让我外面呆着,说我没干过这烧火的活侍弄不好,我边咳喘着边说小时也帮妈烧火来着,火伯说这么多年没做过手生了呀。我出到外面,狠劲呼吸清新的空气才止了咳,使劲揉着眼睛,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火伯的话让我难过,看着树梢缝隙间透进的缕缕阳光,斑驳交错,我仄仄地自言自语说:这里条件这样艰苦,火伯在这儿,挺苦吧?大妹好奇地看着脚下一块突起的泥土冒出个小笋尖,手上拿根棍子扒拉着边上的土,听见我的话傻愣愣看着我说:那就叫火伯不在这儿守了。我寻思妹妹的话有道理,可这不是我们小孩能决定的。我们说话的工夫,屋里飘出了饭菜香,吃饭了,在小桌上,一碗咸肉片焖笋,一碗肉丝炒蘑菇,一碗水蒸鸡蛋羹,火伯还是一样地能干,这几样菜,那个香呵!火伯一边给我们夹菜一边说着:要是时间充裕,伯伯给你们打两野味带回去,今次是不能了,下次来提前让人捎个口信,我提前两天去下套子,总能收获一两物。你们还得回镇上,路远及早回,省得你爷娘担心,吃完饭就送你们下山,正好我也下去捎些粮油上山。那时交通闭塞,几十里路都是靠两条腿走,连拖拉机都极少,通讯落后,连有线电话都只乡镇某些重要单位才有,各村子有啥事只能提前捎信或特命人通知。我俩点点头,呼噜呼噜扒饭,菜也吃的精光。现在回想起来,那道鲜蘑菇是我这辈子再没吃到过的美味,那样鲜美,那样纯粹的原汁原味。我还清楚记得是红色的蘑菇,火伯说叫“红菇”。吃完饭我们下山了,火伯送我们到村口,看着我们走远,一直到望不见对方身影。 

        回去后我向父母说了火伯的情况,还极谨慎的问了一个在我脑中盘恒很久的问题:芸香太太跟火伯不再来往了吗?妈告诉我,早些年,由于芸香的孩子们逐渐成人,家境日渐好转,老公与孩子们开始反对他们来往,火伯为此还去人家里闹过,拎着把杀猪刀要砍了芸香的老公。但不管火伯怎么闹,有些现实是无法改变的,芸香太太说了,年纪大了,孩子大了,我豁得出这老脸,可也得为孩子们考虑啊。话虽如此,但芸香每年还是会瞒着家人来看望火伯一两次,就这样一年一年逝去,芸香太太一年比一年来得少,他们的关系似乎越来越远,火伯一是绝了念想,二是年岁大了杀猪宰牛的活已干不了,反正是孤家寡人,便向村里要了这份看守山林的活。父亲说早就给火伯入了农村五保户,他现在还能干就让他干着,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以后,我再没见过火伯,听母亲说自那次我们姐俩上伦山后火伯在山上呆了一年多便回家了,在家做些馒头包子,夏天做些凉粉(龟苓膏)卖些小钱打发光荫。想着火伯那有些“英雄迟暮”倍加孤独的景况,心里不由叹息。再往后我埋头学习,工作,忙于过自己的生活。得知火伯离世的消息时,我远在南方某个城市,为一日三餐奔波,猛一听“火伯”这个称呼,没反应过来,似乎这是个很陌生很遥远的称呼了,半晌回过神,往事迭起间,不由伤怀,也算是位亲人,从此没了。听父母说火伯后来老了做不动了,便把房产给了六叔,六叔一家在农村老家,方便照顾他,临终后事都由六叔操持安排。听说火伯病中芸香曾去探望过,不知垂垂老矣的两个老情人,白首相看,执手相对时是何种心情,我想肯定是哀伤而又凄凉吧。想着这些,我有些伤感。几年后的清明节,家簇人员从各地回归家乡扫墓,一并去了火伯墓地,看着那一堆黄土,我在想,生前不论怎样挣与如何搏,死后都只余一掬土一把灰而已。我从前总是疑惑火伯为什么一直不成家,直至今日,回忆往事,才明白,火伯对芸香,是有很深地感情的,也许是现代人说的爱情,哪怕落得个终身孤老,晚景凄凉,也心甘情愿。那么,芸香对于火伯,也是有情的吧,是恩情?亦或是爱情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也许在世人眼中,他们亦不过是男盗女娼,伤风败俗,但在当时,人们并不至不相容,也许是因火伯的狠厉,没人敢招惹,又或许火伯与芸香,其心可恕。总之,我更愿意把这一切想象理解得美好一些。

        听说火伯去世一年后,芸香便也没了。火伯与芸香,不论谁欠谁的,此生都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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