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眼旁观着孙蓬神经抽搐地用双臂把茶几上的玻璃制品和瓷器扫落在地,视网膜里倒映出她逐渐放大的略显无措又愤恨的脸蛋。接着,视网膜上的这张扭曲的脸剧烈地晃动起来——孙蓬在摇他。他想,除了在床上,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对付我,女孩子是要为爱情付出多么大的牺牲啊!她们的无穷的力量都被刻意隐藏起来了。
“我不是变态,我也没骗过你。”
她还喘着粗气,但是气息渐渐平息下来了,可是她的身体还在发抖,看来他的话有那么一点效果。杨安仁和孙蓬将近十年的感情生活两谈不上浓情蜜意,但是起码和谐共处。他非常喜欢孙蓬性格中的一点就是:她有足够的理智让她不像别的女人一般遇到事就情绪大动,而且她很能听进去意见。
七年前,孙蓬知道她妈出车祸死了的时候,一挂电话,腿都软了,瘫挂在杨安仁的肩膀上。本来就白净的脸庞更是血色全失,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眼睛鼓楞楞地盯着窗外的某一点。过了大概二十几分钟,杨安仁觉得她哮喘一样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背上的汗液被风干。她应该是活过来了。然后她又像僵尸一样僵直着从他怀里跳起来,跑到阳台上打电话询问死亡证明的办理,给亲戚们报丧。回头声线平稳地跟他讲:
“我订了回老家凌晨的火车票,你那边也有事,我俩的事还没来得及和那边说,就不一起了。”
虽然她的母亲意外逝去了他内心也有些沉痛,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因为这句话他的心率一下子突破了每分钟一百次,让他的大脑充血晕眩。多么镇定自如的女人啊!她不需要依赖我,她能自己解决问题,还条理清晰,这难道还不够满足我对另一半的需要吗?虽然他的心理产生了翻江倒海的情感融合和升华,表面看上去还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激动的话却从他颤动的嘴唇齿缝间蹦了出来,说完后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不用担心,我会陪着你。”
他还记得孙蓬在接收到信号后,脸色微微有了血色,两只眼噗啦一下蓄积了满满的泪水,柔柔地望着他。这又有点让他内心有点悔意。他想,还好话没有说得太绝对,我说“陪着”但是没说“陪着”多久啊!有可能两个人在中间要分开呢,她非不要我“陪着”了呢!
想到这里,杨安仁觉得自己不能够再残存悔意了,做事说话都要绝对一点。所以即使眼前的孙蓬还尚未平静下来,他又说道:
“我们要分开了,完全不在你,是我的错。”
“哦,你是爱上了一个比你小十几岁的……”
杨安仁的脑神经抗压不了对面嘲讽的语气和恶毒的眼神,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的口气也突地变得尖锐:
“妈的妈的妈的,你要我他妈的说几遍!这不是‘爱’,完全不是好嘛!我活的这几十年来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你,是我的错,我一直觉得自己一辈子能有你这样聪明、理性又甘于平淡的女人是个完美的选择。但是……但我没想到,我不是故意去这么做的,感觉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无法压抑住它……
你难道就没有过这种微妙的感觉吗?比如说虽然你和我保持着恋爱关系,但是走在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你喜欢的类型的男人,就瞟了那么一眼,哪怕一眼余光,你会突然心里一动。然后可能一路上都在幻想那个男人的正脸,他的身份,他的感情经历,甚至期待你们两个人的再次相遇并且发生点什么……当然,就算有这想法也不算背叛什么的……
但是我不止想了,我他妈还去做了,一步一步!我现在他妈的出不来了!我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上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我以为这是‘爱’,但是有种恐怖阴暗的想法一直撕扯着我的心脏,这让我没法把自己的目的高尚化!你知道吗?”
“你疯了!”
“我早他妈疯了。”
望着孙蓬惊诧又厌恶的神情,杨安仁反倒觉得自己安定下来。他想,唉,我前世欠你的,你看我为你做了多大的牺牲啊,而你对我的牺牲一无所知,或许现在还正在愉悦地打着游戏吧!
就在四个多月前,杨安仁的生活还是如往常一样有规律、无比正常和机械。但是,也正是这看似平凡却实则不凡的一天,让他接下来的生活完全偏离了他所期寄的方向,朝诡异的发展态势一去不返。
在更后来的很多个日日夜夜里,杨安仁曾想过,要是那天他没去上班,或者路上堵车,让同事帮忙顶个班,又或者他在办业务的时候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和账单,还是说他前一天晚上应该和孙蓬热火朝天地干上一场,让第二天的他精虫褪脑、毫无邪念地出现在公众场合……
然而一切的“或者”也只是美好的假设。这几天是孙蓬的生理期,他纯洁地抱着她刚挨上枕头就睡着了。上班途中的交通几乎是一路绿灯,时辰比平常还要早上几分钟。他也就偏偏在工作的时候研究起顾客的面相起来了,也就刚刚好地魔障了。
你要是问杨安仁,你丫悔不悔啊,把自己折腾成啥样。他会想上好一会儿,然后真诚地望着你的眼睛,苦涩地说道:
“妈的,悔你妈的。总会来的。”
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八点二十分。杨安仁开着那辆陪伴他有五年的黑色桑塔纳,一路在人民路上直飙。他一边把手里的豆浆杯吸管吸得簌簌响,一边畅快地想着,不堵车就是爽!
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八点三十五分。杨安仁把车停入公司的车库,走进公司打卡,和同事兼好友胸毛儿打招呼后,两人又针对昨天的球赛热烈地讨论球员的优劣起来。
很快,指针接近九点整,杨安仁把气息调节平缓,脸上扯起露八齿的公式化笑容,但是他又想想,这又不是接待外宾,我干嘛小题大做。随着念头一转,他西服底下的背微微佝了一点儿,“八齿”也在两片嘴唇的抿合中退到了后勤地位。
“诶诶诶,阿姨啊,你这水费是在我这交。对,你仔细看看这单子,上面说你这个月要缴纳三十九块零五毛的费用。对,诶诶,是的,三十九块零五,我骗您干嘛呢,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不信自己瞧……我们现在的业务是支持预付水费……你不弄预付?行,也行,把这里结了就可以了。”
趁着这位阿姨贪婪地审视着缴费单,生怕错过一点水利公司坑害百姓、榨取余利的可能性的空档。杨安仁仔细地打量着她:
一头冒着油光的花白的头发毫不熨帖地成爆炸状,很可能是之前和几个小区里的女伴儿一起烫的头发,她们站在一排岂不是几颗皱巴巴的爆米花啦,居民们不会投诉这种行为有碍市容么?一件宽大的纺绸裙罩住了她的全身,不是衬托她丰腴的姿态,而更像是为她遮羞。她的一对奶子从胸部垂到了腰上——一根紧扎的皮带阻止了它们的继续下坠,杨安仁深信不然的话它们有潜力垂到无法想象的地方。孙蓬的奶子比她的美上十倍,不,是百倍,那两团盈盈一握的奶白色的肉微微地分开,微微地低头,恰似水莲花的不胜娇羞,上面的褐色的尖尖头却是俏皮地、骄傲地直视前方,它们总是让杨安仁出神地想到昆虫自然选择保留下来的对天敌有警戒意味的“假眼”。
几张带着尘土气息的稀烂钞票沉重地落在杨安仁桌前时,他才从关于奶子的幻想中脱出神来。他意外地发现这样可以打发时间,并且享受到想象的乐趣。
于是接下来的顾客在他的眼里不再是顾客,而是小肚腩,扁平胸脯,挂满汗毛的黑手臂,地中海式灌木丛,安吉丽娜·朱莉版厚嘴唇配上严重外翻的大门牙。他的脑子里又拼合出一个个有趣的故事来,比如,那个汗毛很重的姑娘和男朋友约会的时候,男友在准备亲热时突然觉得女友的毛发摸着很硌手而放弃了性交的打算。又比如,那个走路歪歪扭扭的精瘦男子汉的肛门里此时很可能夹着一颗折磨他好几个月的痔疮,他在交完水费后会去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挂号,和医生商量如何解决心头大患。
一个一个妙趣横生的影像从杨安仁的脑海里飘过,他“吭”一声差点破功。不行,他必须把笑憋回去,以免一些神经质的大姨大娘投诉说前台是个神经病。
哪怕在周一,前台排队的人也并不多,顾客往往在公司开门时像涨潮般一拥而上,然后在午前迅速退潮,下午零星有几个人光顾。杨安仁根据逐渐队伍的长度判断——现在快到中午时分了,他的脚尖不觉对准了大厅敞开的门,脚跟又以脚尖为圆心急躁地转动着。
没人,没人来了吧!哎呀,有个大爷经过外面,这是要进来了吗?没,哈哈,他果然绕开了大门。这个女的穿着工作制服,刚进来就坐在大厅的排椅上,看样子不是办手续的,应该在等人……什么,还有十几分钟才下班!要是这时候来个耳背的老人家,我准要给他(她)解释个半个小时呶……
“哑”,业务大厅的门不情不愿地苦叫了一声。一个板寸脑袋缩头缩脑地探进来,接着是整个身体。他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白蓝相间的校服,肥大的校服也无法掩饰主人瘦削的身材,他的躯体健康、颀长又不含多余的脂肪,像一颗刚抽条的年轻的杨树。他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似乎是再次强调自己身份的证明,但是里头估计没装下几本书,因为他走路时步子迈得和丛林间的鹿一样大,却又猫一样地控制好自己走路时的声响。
杨安仁看着“蓝白校服”飘到自己眼前,他抬起眼皮,把视线聚焦在“蓝白校服”的上身。一阵微妙的电流突然刺激了他的心房,杨安仁的瞳孔不被察觉地放大了一分。
那是一双多好看的眼睛啊,居然长在一个男孩脸上!两片薄薄的眼皮褶儿轻巧地勾勒在上眼皮处,把眼眶修饰成了圆满的弧形。睫毛下的眼球泾渭分明,白是牛奶的奶白色,黑比夜幕的墨色还深。上眼睑遮住了黑眼珠的一小盖儿,让它们平常看过去时,绝不至于似鱼泡眼或者睡眼那样没精气神,又偏偏带一点东方人的羞意和倦意。但是眼角的微微勾起,又让这双原本亲切的眼睛沾上一些英气,似乎眼里蕴含的每一种情绪都会在这眼角打个弯儿。
杨安仁心中的碎碎念却是,妈的,这眼睛怎么生男的脸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