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歌轻扬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男主角贾宝玉身边有两个重要的贴身丫头――袭人和晴雯。就像“宝钗”与“黛玉”各自都有死忠的拥护派,对于袭人、晴雯这两个丫头的喜恶,一直都是读者们津津乐道却又泾渭分明的公案。喜欢袭人的,爱她的温顺柔和;厌恶袭人的,则恨她的虚伪。喜欢晴雯的,欣赏她的坦率高洁;讨厌晴雯的,则看不惯她的高张气焰。
然而,在读者评分的擂台赛上,晴雯还是获得了几近压倒性的胜利。关于舆论一面倒向晴雯的现象,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
首先,关于晴雯的“真”,一般的论者总以为是难得的品格。然而,我以为晴雯的真,并不是天真烂漫的品格,反而是一种棱角分明会刺人的真实。她的真很人性,大部分是对于天性毫无节制的张扬。然而,恃强凌弱,也是人性的一面。晴雯自己同样身为下人,却无法将心比心,宽厚点对待那些地位比自己更低微的小丫头。宝玉生气,她顶嘴,宝玉有包容的肚量,但晴雯却没有包容小红与坠儿的心胸,对小红、坠儿一点也不留余地。对人不留余地,终于招至他人对她的不留余地。
晴雯毫不掩饰自己的才貌,锋芒毕露为自己招来的杀机,某部份也正是她内心深处也打定要在丫头群中,崭露头角获得注意。否则秋纹得了衣服,如果晴雯毫不介意,对主子们的喜恶一点都不在乎,就犯不著抢著去当差了。另外,在处理坠儿这事,第一太不给人留情面,第二越权,都是她处事惹人议论之处。将心比心这点,晴雯得扣分。
此外,晴雯对于袭人有许多不满,经常在丫头群里挑战袭人领队的权威。因此,她嘴里常常带刺地针对别人私下小动作的讥讽,只因她“心比天高”。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行为的动机其实是出自嫉妒。如果晴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并不需要言词带刺,处处伤人。内心愈是憎恨的,有时往往愈是自己所压抑的。《老残游记》中曾评论过“清官”比“贪官”更可怕,因为清官自认为自己操守一百,有权要求他人,因此反而容易成为“酷吏”,危害百姓甚于“贪官”。从上述这些反应看来,晴雯的确很真,而且尚未发展出保护自己的心机。
我并不特别讨厌晴雯,只是觉得当大家对她同情时,其实也忽略了“个性”招至“命运”。晴雯的命运,其实和她的个性是脱不了关系的。评家们对她往往太过溢美。全书呈现的晴雯,善恶杂揉,就像真实一般的人一样,有优点也有缺点……而这样深刻鲜活的形象,正是作者文字的功力。
马克.万.多伦在《红楼梦序言》曾如此推崇《红楼梦》:“在中国以外的读者中,不会感到生疏和奇怪。因为它的人物传达了人类的心灵与思想,它的故事内容真实生动,不会由于时间地点的不同而改变其价值。”《红楼梦》对人物描写的成功,并不受限于文化的角度,而是深入地碰触到人性中最内在的核心。所谓“世态炎凉”,并非只发生在古代的中国社会,许多生而为人的共性,是共同根植在人类的心灵中。
当我们说晴雯的“个性”招至她的“命运”时,并不是把“过错”归咎于晴雯,而是一种中性的叙述晴雯的个性与命运之间的因果关系。晴雯的故事原本就只能发生在《红楼梦》中的背景,脱离了环境来论述人物,也就失去了人物品评的基石。
人的品格是以在环境刺激下的反应来判断的,如同在后四十回的处理中,宝玉如果没有选择出家,袭人改嫁的事也就无从发生,那么对于袭人品格的评定,必然又是另一番局面。
另外,喜不喜欢袭人?我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是几个她常被骂的原因,倒是可以另外的角度来看。
首先,袭人告密这件事,她的出发点是否也有可能只是真心地为宝玉著想(当然也为自己的后路著想)?但以她所接受的当时的主流思想而言,她的贴身丫头身份,向王夫人“报告”宝玉的近况,动机也是可以理解的。论者每每说她在这次的“进谏”出卖了“宝钗”和“黛玉”,更甚者,更说袭人就是害死晴雯的凶手。但从袭人的角度出发,她只是想阻止宝玉身败名裂的可能性,因为那是她将依赖终身的良人。而且,当王夫人问她宝玉是不是和谁做怪了?她并没有将丫头们平日和宝玉过度亲昵的行径向王夫人告密,如:宝玉帮麝月梳头、碧痕和宝玉戏水……等。
另外,以再婚这件事来非议袭人的品格,更明显是传统礼教价值判断下的结论。其中可议的是,如果说袭人的再嫁真的构成了“悲剧”,那么,这个悲剧有一半是宝玉亲手为她筑造的。同时,将“一女而侍二夫”视为是操守上的污点,这又是父权思想造成的迷思。只要是以自身的福址出发,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充其量,袭人也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为什么在被宝玉抛弃后,袭人的改嫁必须要承受这样大的非难?
如果说,袭人真的只是虚伪地讨好身边的人,至少那些人也得到了实际上的得益或帮助,例如:帮刘姥姥掩饰醉卧宝玉的床。而对于那些与她地位相仿的丫头们,袭人也曾付出真诚的关心。当她听到金钏儿的死讯,是一路哭回怡红院;而听闻贾赦要强纳鸳鸯为妾时,更和平儿一起为其抱不平。至于,是不是因为袭人的告密害死了晴雯?从书里也很难找到实际的证明。宝玉虽然对袭人起了疑心,并不表示袭人真的出卖了其他丫头。那些层层围绕著宝玉和女孩们,沾了男人气变死珠的“嬷嬷们”,其实有著更大的嫌疑。作者最高明的地方,就是不采用全知全能的叙述观点,让读者对真相的掌握也像宝玉一样,止于存疑。
晴雯会获取这么多读者的喜爱,也许就像夏自清先生指出的,只是因为被投射了“失败者”情结,人们对于失败者总是同情的。
我以为在宝玉心中,无论如何袭人还是重于晴雯的。
宝玉对袭人的感情,是经过几个不同阶段的。不可讳言,最初袭人是因为生活上的依赖,成为宝玉的重要他人,但是,在两人初试云雨情后,双方在彼此心中的定位已然不同。十九回“良宵花解语”,袭人就可以利用自己在宝玉心中的地位,规劝他改掉“恶习”,三十一回晴雯与二人口角时,宝玉不忿竟在气愤之下,要回王夫人打发晴雯出园。袭、晴二人在宝玉心中的份量是不言而喻的。
宝玉欣赏晴雯,在怡红院中与她相安无事,互不相扰,似乎未曾兴起与她终身厮守的念头。柳五儿就是因宝玉房中差轻人多,且将来都要打发出去,才积极想要进园。但对于袭人,宝玉一直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将来陪伴他的二三人之一。因此,在宝玉的心里,袭人实在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即使晴雯被撵引发了他的怀疑。后四十回,宝玉重游太虚幻境看到袭人的判词时,反应是绝望痛哭。而后,每次只要想到袭人将来的归处,仍然是伤心。在心里已对袭人所为不断质疑的同时,袭人注定离开的结局,仍对宝玉掷以重重的痛击。或许只是因为,情感的地位与人品无关吧。
尽管读者多么不愿承认,晴雯与袭人在宝玉心中的这场擂台赛,袭人无疑是胜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