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修巷的女人活得比男人久,男人多死于癌症。
大修厂还是当地有名的国企时,男人们在工厂里面干活。修车,修大卡车,一汽、东风的大卡车,也有轿车,但不多。男人成天和汽油、机油、油漆打交道,拿着榔头,拿着扳手,拿着钻头,拿着钢铁捶打着钢铁,有机器的帮忙,但多是靠手工。干活的间隙要抽烟,抽隔壁卷烟厂的香烟,多是便宜的软壳包装,上面有朵芙蓉花,是武陵的象征。而隔壁卷烟厂的男人活得比女人久,卷烟厂的女人要挑烟叶,有机器的帮忙,但多是靠手工,她们多死于肺病。
所以大修厂的男人不找卷烟厂的女人;卷烟厂的女人也看不上大修厂的男人。
活得不久的男人狠命地抽烟。后来流行起槟榔,活得不久的男人就嘴里嚼一口槟榔,手里刁一只烟,醇厚的芙蓉花烟雾里融着槟榔的焦土味,变得更醇厚了。这醇厚坏了男人的牙口,坏了男人的心肝脾肺,还坏了男人的脾气。他们回家的时候会骂女人,打孩子。于是夜幕将落的傍晚,有女人的尖叫声、也有孩子的尖叫声,但总会被男人的吼叫声欺压下去。邻居凑热闹似地劝架,声音是小的,不值一提的。邻居要把故事带回自家卧室,讲给枕边人听。等故事讲完后,汽修巷又会在深夜归为平静,只剩偶然的风声。因为活不久的男人要早起干活,活得比男人久的女人也要早起工作,还要照顾好男人、孩子。总归会累。
累了的汽修巷,就如累了的人,在星空下安眠。汽修巷的人在梦里盼着比现在更好的日子。活不久的男人盼着不用干脏活、累活;活得比男人久的女人盼着男人脾气变好、孩子长大。
日子在一复一日地在盼望中过了,显得悄无声息,却把男人推向那座灵堂中间的棺材里,把女人推向灵堂边上的坐垫,孩子会跟着女人跪在垫子上哭,哭得莫名,哭得仓促,哭得勉强。女人领着哭,哭得惨烈,哭得不甘,哭得酸楚。
但葬礼不应只有哭。只有哭的葬礼不符合习俗,不热闹。汽修巷人也是武陵人,武陵人讲规矩,讲热闹。连葬礼也要有规矩地热闹起来。
老厂长的葬礼给汽修巷的人树立了标杆。这标杆就像他活着时一样,被人羡慕着,尊敬着,效仿着。
老厂长在医院气若游丝时,汽修巷的灵堂已经搭好。那座新改的建筑空旷、素净,大门朝着汽修巷南北向的主道,车来车往、人来人往都便利。进了大门,一眼望向尽头的墙,雪白的墙上挂着20寸的黑白照片,里面的老厂长的遗像慈爱地望着众人,就像他活着时慈爱地望着众人,不急不缓地宣布,大修厂破产了、垮掉了、消失了。哪怕厂房还在、机器还在、榔头还在、扳手还在、钻头还在,但大修厂不在了。众人闹、众人骂、众人哭,众人还是会散去,继续当汽修巷的人。汽修巷的人偷偷摸摸卖掉了榔头、扳手、钻头,留下了空厂房。老厂长慈爱地望着汽修巷的人,由着汽修巷的人偷偷摸摸卖掉趁手的工具,留下空厂房。他在空厂房里游荡,慈爱的眼神里有怜悯、有无奈、有忧伤。而如今的遗像,没有了怜悯、无奈、忧伤,只剩下慈爱,如释重负的慈爱。
慈爱地遗像边装点上白色的布,挽成肃穆的花结,锁住悲伤似地挂在那里,煞是好看。照片下是灵台,摆着香炉,香火是旺盛的,香灰断断续续地落下来,有些落在炉子外,也不紧要。就由着它,脏了灵台的白布,也煞是好看。照片上头是硕大的“奠”字,上好的毛笔字,精神矍铄,也煞是好看。
老厂长是夜里走的。安静地歇了气,像是要和事后的热闹对抗一番。天明的时候,灵堂已摆满了花圈,亲人、朋友、同事从四面八方赶来,但最多的还是汽修巷的人。献上花圈是礼数,谁的花圈大,礼数就大。大的花圈来自外面的人,也不知是哪些有头有脸的角色。不大的花圈来自汽修巷的人,都商量好了似的,生怕兀自显得寒碜,就整齐划一的寒碜。大的花圈上,挽联精致、优雅;不大的花圈上,挽联粗糙、俗气。但老厂长不会介意,他总是慈爱地望着汽修巷的人,生死不变。遗孀和子女不会介意,她们连悲伤的精力也将被即将到来的热闹丧事冲淡,来不及介意。
丧事开始了,是去世第一天的卯时。
哀乐声中,老道士说着听不懂的话,手上拿着神符,举着铃铛绕棺材,他们叫“绕灵”。小道士跟着老道士绕,遗孀跟着小道士绕,子女跟着遗孀绕,一圈又一圈,说是七七四十九圈,也没人数。遗孀克制着情绪,子女也克制着情绪,人还没到齐。
老道士绕累了,说休息会儿,小道士跟着休息会,遗孀和子女也休息会。
老道士喝口茶,抽根烟,是硬壳的芙蓉花烟,比软壳的好,比软壳的贵。老道士休息好,说开始了,就继续说着听不懂的话,摇着叮叮作响的铃铛继续绕,一圈又一圈,说是七七四十九圈,也没人数。后面跟着小道士,跟着遗孀,跟着子女。一圈又一圈,直到老道士累了,小道士累了,遗孀和子女都累了,便歇着。
午时,该到的人到得差不多了。该上香的上香,去遗像前上香;该磕头的磕头,来棺材前磕头。遗孀跟子女跪在棺材边的垫子上回礼,把头磕回去。人到齐了,遗孀和子女红着眼睛哭,抽着鼻子哭,哭到不能自抑的时候要互相搀扶着回礼。前来哀悼的宾客见了要上前安慰几句,送上帛金,是白色的信纸,上面写着“沉痛哀悼”。
遗孀看了这白,看了这“沉痛哀悼”,悲伤开始走心,便要扑到棺材上去,像是要敲开它,再看一眼亡夫。
宾客和子女要一起上前劝阻,遗孀听了这劝阻,悲伤开始揪心,便要一头撞在棺材上。也不想着死活,只想一头撞在棺材上。
宾客和子女慌张地拉扯,遗孀眼看求死不能,悲伤开始噬心,只能念叨着:“你这个砍脑阔(壳)死得老孑(男人),你死了我还怎么个活法!”子女听了这话,悲伤里多了忌讳,抱着遗孀说:“姆妈,你莫这样港(讲),还有完按(我们)啊,伢(爹)走了还有完按啊!”
宾客、子女、遗孀在拉扯中表达了沉痛哀悼,积攒的情绪热闹地释放出来,求死的遗孀不死了,宾客、子女松开了手,都如释重负。遗像里老厂长本就如释重负的慈爱也愈发慈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