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早晨天气晴朗,空气澄净。街上的人流颇有节奏地浮动着。这是一条并不宽敞豪华的小街,但是街边的许多有着精致橱窗的店面使这条小街变得颇有风味。橱窗里摆上了以红与绿为基调的圣诞装饰品,还有不少旋绕式的装饰灯。圣诞就要到来了,这一切无不使这条街道铺上了一层温情的色彩。
我就住在面向这条街道的九号公寓里,与我的女朋友一起。现在我们的生活虽然并不富裕,但是可以算是稍微安定下来了。要知道,作为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可以在一个较靠近市区的公寓楼里找到住处,还是挺不容易的。再说,生活很长,我们也年轻,我始终相信实现我们各自的梦想是有机遇的。忘了给你介绍了,我叫Tom,是一个小学教师。我与女友Gerri都是才二十五岁出头,我真心期望着有朝一日摆脱我现在的枯燥乏味的工作。尽管学校里的孩子还算可爱,也挺活泼,我却久久不能满意于终日在家批改那些孩子们充满稚气的作业与图画。不能满意于我现在正在做的,也几乎是每一天都不可少的最最无聊透顶的浪费我生命的事——不停拿着儿童印章敲学生的那一叠作业。我真正想做的绝不是这些,我想成为一个作家,而且我相信我能。
接下来再说说我的女朋友Gerri,她在我心中(在许多人眼里也是)是个充满活力的美人,有着一头柔顺的栗色头发,端正的脸蛋儿还有那最吸引我的那双时不时闪耀着精灵般奇异光芒的绿眼睛。在这双绿眼睛上有着一双长长的峨眉,使这双眼更加迷人。Gerri喜欢将自己的那双小巧的嘴唇涂上鲜红的唇彩,还有在她那上翘的眼角上描上朱红的眼线,这使她不管在哪儿都显得楚楚动人。忘了提了,她现在正在为她的新角色的试镜而准备服装,是的,Gerri是一名剧院里的演员,她由于上次的重病已经好久没有上过舞台出演戏剧了,因此这次的试镜机会对于她重回职业生涯是十分重要的。尽管我认为这次这部叫做《进攻日的桃乐丝》的剧倒像是只能在老人剧院中才受欢迎的。但是,就如Gerri的话来说:“现在容不得我们挑剔。”
我不得不承认能找到她这样的女友是我的幸运,但是我也并不是一个好不容易吃上天鹅肉的癞蛤蟆。我有着一头深褐色的短发,淡蓝色的眼睛,由于我害怕自己介绍自己的外貌会太主观,所以还是想留给你们自行想象吧。但是,至少按照Gerri的话来说,我是一个挺有作家潜力与气质的人,也许这源于我爱幻想出各种迷人的人物与奇特的故事。她总是说我十分敏感但是并不乏风趣。我现在正坐在面街的窗户前批改着木书桌上一打一打孩子们的作业。窗外带有圣诞气息的景象使我心里变得愉快。
我注意到临街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似乎一动不动的身影。这个身影在人流中如同众多色彩斑斓的繁忙生命中的一个不起眼的灰色阴影。似乎是个流浪汉,可为什么不在更能得到人们注意的地方进行乞讨呢?就好像他一点也不想得到点赖以为生的施舍似的,真是古怪的人…
“我要出门啦,快祝我好运!”Gerri穿好她那件合身的卡其色的女士风衣悄悄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欢快地说,“咦,又在发呆吗?是什么又使你分心了?”她的目光摸索着我的,随着我的视线,一起对焦在对街那个可怜的流浪汉身上。“啊,奇怪的人,但是流浪汉的生活真是十分可怜的,好了别分心了安心工作吧Tom。”她示意要我站起来吻别,我这才先将刚才的对于那个流浪汉的疑虑已及他在我心中产生的不安抛之脑后,站起来轻轻搂住Gerri纤细的腰部,吻了吻她:“要早点回来呀。”我说完,她便得意而调皮地看着我:“别担心亲爱的,你好好做你的事吧!”接着我望着她走出房间的背影,听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接着是高跟鞋渐渐减轻的咚咚声……她真像我生命中的精灵。我心想:可是当精灵离开我,我便不得不使自己分心,逃离现实一会儿了。
想着想着,那个灰蒙蒙的流浪者的身影又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再一次分了心,忍不住将桌边一个便携式记事本拿来,在上面用批改作业的红水笔将那流浪汉的身影线条以一种粗暴狂野的方式临摹了下来。画完后我为此画的颇为传神感到满意。我猜想那个流浪汉也许长有维京人一般粗旷的面孔,有着蓬乱的棕发,浅蓝的瞳孔,鼻梁并不高,却还是使这张面容变得令人惧怕了几分,还有沙哑的嗓音。他的外形及举动十足像个不可理喻的危险分子,让我有点担心,不过还好他只是我家对面的一个流浪汉,他能够在我身上造成的影响不过就如同一个被关在动物园铁笼里的狮子所能带给孩子们的惊奇以及少许不安。我们生命中也许根本不会有交集,真是庆幸自己还有着温暖的家和一份虽然不令我满意却够稳定的工作,而不像那个可怜虫流浪汉,即使会有人想要怜悯他的境况,可一旦看到他的奇异外形,也会打消行善的念头。
我还是乖乖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吧。于是我又开始批改起了学生的作业,安分地沉浸在这份枯燥的工作中了。
大概到了下午四点半左右,我对于自己的处境感到无聊至难耐,这时候公寓入门的通信电话响了。刚好打破了这一情境,我满心欢喜,也许是我定的pizza到了,真快啊。我很快接起电话。真是出乎我意料,不是外卖员那种年轻男人常有的声音,而是十分沙哑,低沉的男声:“喂?…请问是九室的先生吗?”
恐惧透过空气,浸入我的心里,我的胃也抽搐着——这简直就是我想像中那个流浪汉的声音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狐疑地回答了句:“嗯?…哦…哦…是的,是的,我是住在九号楼的,请问你是…?有什么事儿吗?” “哦,我是这附近的一个流浪汉而已,先生,我捡到了你的钱包,特地来还给你的…”
钱包?我居然掉了钱包?也是,这么一说我还真的忘记它被我放在哪里了呢?可怎么会被他捡到呢?算了,还是先放他上楼来吧。我便说:“啊…那么劳驾你了,请先上来吧。”我自己心里都觉得好笑,为什么我要对一个粗旷的流浪者这般客气,谁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找上我的门来?想到这里,我的头脑里又只剩下来恐惧。他没有坐电梯,因为我听到了那渐渐逼近的不断回响的沉重脚步声。我在玄关处找了找可以用来防身自卫的工具:倒是有一把尖顶的伞,可是这样拿着伞对着人家站着也不太好。还有一本厚厚的黄页。我心想:“万不得已也不能挑剔了。”便猛地拿起那本黄页,费力地将它卷起来,摆出一副准备用这个可笑的武器砸烂敌人的头的姿势。
突然,他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一看到他,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我被这怪异的景象下了一大跳。他有着深褐色的乱蓬蓬的长发,淡蓝色的眼睛,一副饱经沧桑的面孔…“先生……您的钱包,是吗?”这分明是我的钱包啊…怎么被他捡到了。
“啊…多谢,你知道这帮了我多大的忙吗?这里面有我的干洗券,少了它我该怎么办?” “哦?”他眼中似乎惊喜又惊讶,“啊,先生…” “你知道么?我要好好奖励你谢谢你!”说着我便从钱包里拨出总面值为400的钞票。”要快快将这个人从我家打发走,多给点但愿他下次不要再来了老天!!
“不!这太多了,我不能接受这么多钱,先生,这对于我来说太多了…”他的眼神呆滞又诡异,使我更加害怕了。
“这哪里算多?你帮了我大忙,拿着吧。”
“…啊…谢谢先生。”他的面部肌肉显现出他很高兴,但是眼神依旧呆滞得可怕,“你知道吗,先生,能与你交谈真的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和一个人说过话了……谢谢您…”他直直地盯着我,叫我不知道何以作答。突然他又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对了,我叫Migg,先生…”
“Mick?”我本没兴趣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只是为了配合他,问了一句。真是的,他怎么还是不走?Gerri怎么还没回来呢?
“不不不,先生,我叫Migg,有两个“g”…你可以叫我Migg…”
我点点头,可是我可不关心,反正我也不打算与他再谋面了。万一Gerri回到家看到这个可怜的流浪汉该怎么解释?我立刻说:“你瞧,外面天这么冷,开着门我快冻死了,我得关门了,你也快回去吧。”
他以呆滞的语调附和了一句:“是的,是的,屋外面是挺冷的…”他说完,又以直勾勾傻愣愣的眼神使劲地盯着我的双眼,就好像贪心的钻头,总希望更深入地钻入我的内心,我的骨髓,知道一切我的秘密,挖掘世上最龌龊的“宝藏”,使我不自在,而且毛骨悚然,我才突然觉察到我刚才的那句要求似乎冒犯了他,但也许我只是被他的模样吓到了而已,便对他摆了摆手,说了声“圣诞快乐”随后关上了门。接着我默默注视着门底缝处他双脚的影子察觉他转身离开了才放心下来。
我继续工作,听到窗外传来的人们唱着圣诞颂,节日的气氛透过窗户晕染着我的心。也许Gerri在路上吧,我心想,等她回到家我一定把刚才的怪事讲给她听…
“咚咚咚”门又响了,我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再一次看到了Migg那呆滞的面孔。“我能进来吗?先生?”
“什么?” “我给你带来了圣诞的礼物先生!”我只好打开门,他欣喜地用双手捧着一瓶伏特加站在我面前:“这是用您给的钱买的,先生…”
“…好了好了,别老叫我先生先生的了,真别扭,你就叫我Tom吧。”
“哦,Tom,这是你的礼物。”他似乎也不坏,既然这么真诚的样子。
“你要不要进来喝一杯?” “什么?!”他惊异地看着我,“真的吗?先生?!哦不!Tom?” “是的。”我有点不耐烦了,“但是你不能久待,因为我的女朋友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你放心,我不会久留的。真是谢谢你了。”
我随即放他进门来,这才更注意到了他的穿着。他的外衣都被磨得破破烂烂,鞋子更是丑陋不堪。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便小心地问我:“需要我脱鞋吗?Tom?”这么恶心的鞋子谁想在自己家乱踩啊,于是我当然点了点头。可谁知他那脱下鞋的脚更是丑恶到极点——满脚脓包,有的脓水还趟在上面,更恶心的是那龟裂的脚趾盖与长满脚藓的脚板。我在他打算脱下另一只脚上的鞋的时候便立即打断了他:“哦,你知道么,其实我并不很介意,况且你也不会久待的,就穿着鞋进来吧。”
“你真是好人…”他眼里漏出可怜虫特有的感激。
我引导着他走到客厅,他自然地坐在了一个小沙发上,我真是有点后悔把他带来了,那可是新买的沙发,怎么就这么被他的脏衣服给蹭了?他似乎又看出了我的神态,立刻表现出惊诧与歉意:“不好意思,我需要挪位置么?”“哦…算了,不用了,你就好好坐在这儿千万可别再挪到别的什么地方了。”
后来倒了酒伴着迟来的披萨,我们俩竟这样聊了起来,我有点儿醉了,谈起了一位我十分感兴趣的美国诗人Charles Bukowskil。
“啊,我见过他。”Migg倒是挺自然地说到。
“什么?!你见过他?”
“不错,还聊过几句。”他似乎有点得意,“他说他挺喜欢我的。”
“哦?你了解他吗?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我也说不准…他的作品我读得并不多。”他挠了挠头含糊地说道。
这真是十分令人惊讶的!要知道,哪怕是任何一个流浪汉读过Charles的书我都会感到惊讶,更别提他了,可是更要命的事,他居然还与他见过一面!多么不可思议!我最仰慕的作家,居然对他——一个坐在我家蹭温暖的可怜流浪汉表达好感!可是,天知道是真是假!我要试探他。
“你真的读过一些他的作品?嗯…”说着我猛然想起离沙发手不远的书柜上有本好几年前我买的出自Charles的小说,“你看看,这本看过吗?”我从一大叠废旧书刊里抽出这本叫Pulp的小说:“你看看。”
看到这本书的Migg变得如同巧逢老友一般的欣喜:“哦!真是太巧了,就是它…真巧…你知道吗…”我有点相信他的话了,看Migg的年龄也不小了,脸上的沧桑使他看起来至少有四五十岁但是依我看实际年龄也差不了多少。许多年前与正在流浪的Charles相遇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接下来这一晚上我们聊了些什么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可能是由于当天夜里喝了太多的酒,而在平时,特别是Gerri在家的时候,我是从来不敢这样放纵地喝酒的…说道这里,Gerri怎么还没回家?窗外下起了小雪,又一个祥和安宁的平安夜…窗外的彩灯现在在我看来就如同乱了阵的星星,嘈杂的光亮使我即使在醉酒的状态下也难以入睡。
哦现在…我只觉得胸口焖热,脑子里热腾腾,还有我所能记得的就是Migg那张同样由于饮酒过多而涨红的面孔,他脏兮兮的毛发,还有那张脸,激动地侃侃而谈的模样。我从来没想到他有这么多话…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了…一声、两声,“咚咚咚”越来越急促…“Migg…”我懒散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子,“帮帮我,行行好,应个门…”在迷糊中我感到不知所措了,因为那个敲门人一定就是晚归的Gerri……嗯!?Gerri?会是Gerri吗?为什么这么晚?不!是Gerri!!!
我已经慢慢变得清醒起来,我的头脑慢慢回归正常运转,我感到惊慌无助,不知所措,不停地盘算起该怎么向Gerri在Migg在场的情况下说清楚这件事。我的头脑在挣扎,然而酒精强烈的后劲涌了上来,使我更加头晕目眩。越是思考,酒精似乎越是奋力地以强效的麻醉来阻止我。于是我还是没能从沙发上坐起来想想对策。“管他呢?Migg会去的,Migg会去开门然后Gerri会原谅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现在不要去想…我什么都不想干…”
可是莫名的堕落感觉与难过涌上我的心,深深地浸入我的骨髓。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但是这样的感觉就是强烈得不可抑制…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了,接着我听到了Gerri尖利的叫声:“啊!!你是…你是谁??”接着她好像恍然大悟了猜出了这个独特的Migg的人影,“Tom!?Tom在哪?我要找他谈谈!我一定要找他谈谈!!” Migg话未开口,他们俩的第一次对话就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在地板上的敲击声作为结束语了。
“Tom!Tom!!你醒醒!快!”我被猛烈的摇晃给惊醒了,虽说我躺着的时候一直就都是有意识的。“嗯?Gerri?怎么了?别慌张…”我慢慢起身望着她惊恐的绿眼睛,“哦…哦,是Migg,你别怕,别慌张…” “你!Tom你怎么把那个流浪汉请到我们家里来了?还住上了?” “你别精神过敏好吗?声音轻点,别把Migg叫作流浪汉,他认识Charles呢,你知道吗?上次我跟你谈起的…哈哈哈哈…真是不可思议”我迷迷糊糊地说。
“Tom,你瞧你,一定是喝醉了!你这样喝的酩酊大醉,明天怎么工作?你难道忘了?明天早上你还有会议要开!你居然忘了?!这个Migg,我不管他是谁!让他出去!离开我们家!出去!出去!”Gerri声音里带着哭腔,变得歇斯底里,“他会毁了你!Tom!别让他进来!他会毁了你和我!请不要…”
我被Gerri的反应着实吓了一跳。她哭着叫着,摇晃着我。我想要听Gerri的话,可是不知是什么压制了我,这种感觉即让我感到无能为力,又毫无办法。Migg站在一旁并未表态,只是像以前一样摆着他那标志性的呆滞神情。我竟感到这样的被动与无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