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冷漠孤高源于对人世的疏离。对任何事仿佛都有兴趣,对生活又充满了好奇,可是却总使人觉得在她的周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世人隔得老远老远。
这种疏离寻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她的原生家庭。张爱玲生在一个没落的权贵家族里,祖父是晚清名臣张佩纶,祖母是李鸿章的小女儿,母亲黄素琼也是出身名门。在一个金钱与名利来回兜转的世界里长大的张爱玲看惯了人世的起起落落。
在外人看来就是那句话“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张爱玲是住在楼里面的人。冷眼看着它的兴败衰亡,待大楼倾倒之时,她轻轻拍掉身上的灰尘转身走入了尘世间。于是她的愿望是什么呢,是没有了愿望。常人所追求的她都得到过。于是就只能像曹雪芹写《红楼梦》一样。一遍一遍地写下自己的故事。
她一辈子在写自己的家庭,而她笔下的人物却各个功于心计,母亲不像母亲,父亲不像父亲,女儿也不像女儿,这种亲情变成了靠血缘联系起来的关系。
“不久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啊!”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张看》
“蕊秋正说“跟著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彿觉得有牵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麼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刚才那一剎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小团圆》
或许她的悲悯和刻薄异于常人,但是母亲给她的烙印是抹不掉的。她们的关系像母女也像敌人有时甚至像竞争者。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小团圆》
还有一次在香港念书时,母亲来看她,她知道母亲是漂亮的,但是母亲来,同学们却都没有看到。
张爱玲对于母亲的情感是复杂的甚至有些刻薄。母亲是新时代的女性长得美,出国,留洋,念书,自由恋爱。她亦步亦趋的追随着母亲,希望跟母亲一样可以出国上学。对于母亲张爱玲是有羡慕和骄傲。
而父亲呢,是晚清遗少,吸鸦片,看《红楼梦》,逛窑子,养姨太太。母亲看不上父亲,父亲亦不赞成母亲,两个人站在天枰两端。作为女儿的张爱玲选择哪一边呢,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当父母双方互相排斥对方,并且给家庭制造出争端时,孩子的内心是痛苦的。在幼儿的潜意识里是没有“自我"这个概念的,他们本能的把自己看作跟父母是一个整体。而当父母互相排斥互相厌恶时他们感受到了分裂的痛苦。而作为孩子的他们却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只能无端端的忍受心灵的折磨。
所以到此时作为子女的张爱玲必定要做出一个选择。她选择了母亲。可是为了“保持完整"这个潜意识里的愿望。她的行为模式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父亲的影子,以此来抵抗父母分裂的现实。猜想张爱玲对于《红楼梦》的执念,对于旗袍,对于中国文化的热衷或多或少,大概,有可能就是源于此。
“……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章回小说……,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 ”----《私语》
也许是对现实的失望,想要被爱,但是隔着一层层的枷锁,始终得不到一个畅快的爱。母亲对她的要求她做不到,母亲心中完美的女孩不是她这种样子,她叫母亲失望。
一次张爱玲在香港得了奖学金。正逢母亲来看她,她高兴的把钱拿给母亲。母亲怀疑女儿跟老师做了不正当交易,于是把钱打麻将全部输掉了。此事过后张爱玲对母亲彻底的失望了。不再做任何讨好母亲的事了。甚至想要像哪吒削骨还父,削肉换母一样,她要把母亲养育她所花的钱全部还给她。
我想此时或许张爱玲对于母亲的情感已经变成了恨,恨到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恨到想一拍两散。可是恨终究还是一种爱,是一种要而不得的爱。
后来张终于不再抵抗,离开了所有人。战争结束后她独自一人到了美国,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弟弟张子静到姑姑那里寻找姐姐,也只得到她离开的消息。
“8月间,我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市区,急急忙忙到她住的公寓找她。姑姑开了门,一见是我就说:'你姐姐已经走了(去了香港)。'
说完就关上了门。我走下楼,忍不住哭了起来。街上来来往往都是穿人民装的人。我记起有一次她说这衣服太呆板,她是绝不穿的。或许因为这样,她走了,走到一个她追寻的远方,此生再没回来。” ----《我的姐姐张爱玲》
要说她的不寻常之处可以有很多。但是她也还是极为寻常的女人,与所有女人一样一辈子都纠缠在情感中不能自拔。
即便到了美国她写下的还是曾经写过的故事,母女间纠缠不清的故事。《金锁记》《半生缘》《雷峰塔》换个名字又写一遍,写来写去都是童年的故事。就像有人说李安一辈子都是在拍同一部电影。
而张爱玲不同于常人之处说来说去还是她身上那份疏离。对自己的冷漠和决绝。同样也是一种纯粹,或者说是刻薄,残忍。
凡是爱只有一次机会,我想象不到破碎的东西怎么可以重新粘贴起来,它拼凑起来的样子多么丑陋。
1957年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病重,从伦敦写信给身在美国的张爱玲。“我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张爱玲并没去见她,只寄过去一张一百美元的支票,不久黄逸梵就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