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之血》By.须来

《罪人之血》

透过锁孔,凯伦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火光,那火光在树林间摇曳,正逐渐朝这里迫近。顿时地,恐惧像冷水一样灌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猛然后退,一把捂住嘴巴,抑制即将溢出的尖叫。坐在桌边的席尔抬起头,投来一个冷漠的眼神。

“他们来了,”凯伦用一种几近微语的声音说,“我看到他们举着火把朝这边来了。”

“不会超过三个人,”席尔断言道,“该跑的都跑了。”

“那他们怎有勇气回来?”

“因为他们不信邪,认定我们只是两个凭借运气行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或许是这样的弱女子,凯伦,”席尔猛地拔出先前插在桌上的匕首,露出凶狠的表情,“但我可不是。”

乍看之下,这话没有说服力,因为席尔长得很瘦,两条树枝似的手臂从空空荡荡的袖口伸出来,上头只裹着薄薄的肌肉。她喜欢穿宽大的衣服,走起路来又有些驼背,看上去无精打采,加之她那蓬乱的长发和总是脏兮兮的脸孔,人们总将她认作是一个可怜的流浪者,他们总是在死前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这个道理。

三天前,凯伦在镇上的街角俱乐部碰见席尔,那天是个晴朗日子,天气热得要命,只在外头站了几分钟,两条裸露的手臂便像是灼灼地燃烧了起来,恼人的蚊虫又让她的手臂发痒,她便转身走进俱乐部,打算在那儿坐上一会儿。她是来等人的,但那人还未出现。

她倒是先碰上了席尔,这让她有些惊讶,不仅仅惊讶于席尔竟会出现在这儿,更惊讶于自己还能一眼认出席尔。约莫有六年了,她们约莫有六年没有见面了,六年前,她们在同一家监狱服过刑,席尔一点也没变,看上去还是那样的邋遢,那样的强势。她坐在大厅中间,眉头紧蹙,俨然一副不悦神情。凯伦本不想和她打招呼,她花了好几年时间,才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淑女。如果其他人看见她和席尔这样的人坐在一起,会说闲话的。

但来不及了,凯伦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地改头换面了,但席尔还是在她转身之前叫住了她。“你一定是凯伦,”她说,“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凯伦,赶紧过来坐坐。”

凯伦不敢拒绝,她一坐到席尔对面,吧台后的老板就投来了一个奇怪的眼神。“橙汁怎么样,你现在看上去像是只能喝橙汁。”凯伦僵硬地点头,在席尔的粗鲁叫喊声中,她感觉颜面无存,谁知道他们以后会怎么看待她?而且,她等的人就快来了。若是不出差错,那个不遵守时间的人会在不久之后和她订婚,这是一桩“生意”,能给她带来数不尽的好处,她努力让自己成为一名举止得当的淑女,为的就是这个。

但席尔会毁了这个,这个邋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宽大的男式衬衫上有着污迹。她身上倒是没什么味道,但她的外表总让人产生一种屏气的冲动。凯伦坐下来之后,席尔便用玩味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后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凯伦没什么好答案可以给她,无论说什么,席尔都会笑她。于是,她干脆保持沉默。但聪明的席尔一定早就在心里头猜到了答案,知道她已经融入了现代社会,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了,并且会渐渐过得更好。“你现在住在哪里?”接着,席尔问她。

“我在镇南边租了一间房子,”凯伦说,“房东是个刻薄的人。”

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内心的烦恼,真奇怪,仿佛席尔有着某种魔力似的,能够让每个和她面对面的人都说出实话。凯伦感到不舒服,感到恶心,但她还是说了下去,她开始抱怨起那名房东来,时间越长,她说得越多,最后变成了滔滔不绝的倒苦水。她一边抱怨,一边在心里咒骂自己。虽然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她俩才能听见,但她的嘴巴一直在动,吧台后的那个人看见了,会怎么想?“她根本不是一个淑女,她是装的,我得告诉她的约会对象去。”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的约会对象依旧没来。如果凯伦现在还站在外头,恐怕已经被蚊虫叮得满身红点了。一切都像是天神安排的巧合,神让她的约会对象迟到,让她可以进入俱乐部,看到席尔。然后呢?然后,席尔说了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

“我有一桩大事要干,”她说,“但现在不能说,晚上我到你家里去。”

“房东不会让你进去的,”凯伦急急燥燥地说,“而且,说真的,席尔,我一点也不想参与进你的大事里去。”

“你没有选择,”说完这句话,席尔便起身离开了,留下凯伦一人坐在这空空荡荡的俱乐部里。坐了一会儿,凯伦回过头,只看见飘满浮尘的阳光洒进室内。

那天晚上,席尔来了。她是从窗户爬进来的,将凯伦给吓个半死。她拖着脏兮兮的身躯坐到壁炉前,单刀直入地说起自己要做的大事。她说,她要让南边沼泽里的那个奴隶主吃吃苦头。

“你不能不干,凯伦,”席尔说,“你已经被卷进来了,从你坐在我的对面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被卷进来了,明天晚上,他会招一帮朋友来打牌,我已经探究清楚了,他们每个星期的这个时候都会聚在一起打牌。”

“我不想去,席尔,求你了,别让我重履覆辙,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已经成为什么样的人了吗?”

席尔没有接话,反倒问了另一个问题,她问:“下午,你等到你要等的人了吗?”

“没有,”凯伦垂下头来,说到这件事,她就生气,他毁约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联系过她。

“正巧,凯伦,这就是你必须和我一起去的原因,明天晚上,他也在。”

席尔是个冷血的人,但她不说假话,这一点,凯伦是很清楚的。她决定做什么,就真的会去做什么,她说这个人是这样的,那这个人必定是这样的,因为她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她会花许多时间去做准备,了解自己要做的事,了解自己的对手。所以,当她说出那帮人的邪恶行径时,凯伦虽然感到震惊,却没有产生怀疑。她说,他们是一帮伏都教徒,那帮被他们奴役的黑人也是,在那阴暗闷热的沼泽里,他们一起干了许多耸人听闻的事。虽未亲眼所见,但凯伦动摇了,毁约的事依旧让她心存忿怒,而且,听席尔这么一说,她记起那个人的确是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古怪行为。但是,尽管她相信席尔,也不愿参与进去,那太危险了,而且,她早就忘记怎样当一个罪犯了。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心中某个沉睡已久的部分被唤醒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凯伦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答应了席尔。她们约定在俱乐部后那片少有人经过的荒地见面。黄昏时分,夕阳的金色光芒洒在教堂尖顶上的时候,席尔来了,她照旧穿得和昨天一样,而凯伦换上了一套舒适轻便的服装。“你吃饱饭了吗?”席尔问她,“我们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凯伦心中不悦,她脸色阴沉地跟着席尔走,一路上,她东张西望,看看道路上是否有其他人,有人的时候,她就低垂着头,祈祷对方别认出自己来。她住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但认识了不少人,她努力地融入他们,给他们都留下了一个好印象,她可不想前功尽弃。

她不知道席尔带着自己走了多远,她从未往镇子的这个方向走过,席尔说他们在沼泽地会面,这倒是让她产生了些许疑惑。不过,想到他们是一帮邪恶的伏都教徒,这倒是解释得通了,谁知道那些阴森森的,湿热发臭的沼泽里都隐藏着怎样的罪恶?她跟着席尔摇摇晃晃地走过田埂,进入一片小树林。随着天色渐暗,树林里的光线也渐渐消隐了,变得昏暗阴沉,凯伦要努力睁大眼睛才能看清席尔的背影,她紧紧地跟着席尔,不敢分神。在她的腰间,一把跟随她已久的左轮手枪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腰带。

树木长得茂盛,纷乱的灌木丛湿漉漉的,炙热的晚风在林间徘徊不去,夜色毫不客气地降临了。不过,她们不再需要额外的光线了,因为目的地显而易见,正是那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凯伦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她猜是奴隶们在唱歌,一天的辛苦劳作已经结束了。

有一抹灯火最为明亮,是从枝杈间流泻出来的。席尔压低声音告诉她,他们就在那间树屋里,那个奴隶主和他的朋友们,还有即将成为她未婚夫的那个男人。想到那个男人,凯伦就一阵反胃,那男人长相平平,举止粗鲁,举手投足之间没有半点绅士的样子,而且,他还害得她在外头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今天晚上却又高高兴兴地来到这里和他的同党们打牌。一想到他们在那上头的树屋里谈笑、喝酒,而自己却要蹲在这黑暗潮湿的角落里时,凯伦便有一种冲动,那冲动让她想要冲出去大开杀戒,但她抑制住了,她抑制住自己的邪恶,她不能再次沦为一个罪人。

再一次地,凯伦透过锁孔看向方才火光传来的地方,这一次,那个地方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她紧绷的心没有松下,那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危险,那把左轮手枪已经被她握在手中了,但子弹仅剩一颗,这颗子弹是她留给自己的,若是情况危急,她更愿意自杀,而不愿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

她的手心满是冷汗。

她想,连席尔都不可能料得到会发生这种事,她们本打算干脆利落地完事,在来之前,席尔同她说过自己的计划。席尔说,她们只杀一个人,其他人可有可无。但凯伦想杀了所有人,她那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蠢蠢欲动,她想把每一颗子弹打进每个人的脑袋里,虽说,她和这里的人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但谁都没有想到,树屋里会是空无一人,她们小心翼翼地穿过树丛,在阴影里行走,迅捷地爬上高台,却发现门内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支摇曳的蜡烛,以及一间杂乱无章的空屋。她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却发现黑夜下的树林一片寂静,先前的火光尽数消失了。一片漆黑之中,唯有风声大作,冰冷的月亮在枝杈间忽隐忽现,奴隶们消失了,但凯伦总觉得,他们就躲在黑暗中,睁着他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树屋上这一点微弱的烛光。恐惧悄然无声地扑来,将凯伦给紧紧包围了,在听到某处树丛的动静后,凯伦发疯似的朝着那方向开了好几枪,但没有任何尖叫声传来,她白白浪费了子弹。

席尔说得对,她的确不是一个犯罪的好料子,她太冲动,神经兮兮的,脑子在紧要关头总是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她回到屋内,将门紧紧地抵上,直到现在,火把的光影来了又消失,凯伦将后背抵在门上,深呼吸着,不敢再浪费自己的最后一颗子弹。她问席尔,她们能否离开。

“这是个蠢主意,席尔,”她喘着气,“你不该来的,也不该带我来,我根本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妈的从刚才到现在都发生了些什么,”她气喘吁吁地说着粗口,声音一下比一下重,“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说不定你搞错了时间,根本不是今天晚上。”

“就是今天晚上,”席尔说,“他们刚才准是在下头寻欢作乐,你放的那几枪把他们给吓跑了,我们要在这儿等着,等他们认为安全了,会回来了,再干事。”

“他妈的,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在这儿,”凯伦低声怒吼道,“我起到什么作用了?我还可能被我那准未婚夫给看见,你不能只杀那个奴隶主,你要连着其他人一块儿杀,他们的口风可没那么严实。”

“哦,是啊,凯伦,不过,我的任务就只有一个,其他人不在我的任务范畴内。”

“谁给你派任务?你一直单干。”

“那是六年前我在监狱里的说辞了,现在,有人雇我,我和其他人一起做事,我们做事讲求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所以,其他人的命运和我无关,如果你想杀,就去杀吧,你真应该多带几颗子弹,不过我可以考虑把我的匕首借给你,你会用匕首吗?”

“好啊,他妈的,席尔,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婊子,”凯伦骂着,但在心里头,她感到一股兴奋之情油然而生,都是她的!她想到六年前,自己在监狱里将自己的丰功伟绩告诉席尔的时候,对方脸上露出的那种惊讶表情……

她和席尔一样,警察不知道她们犯了多少罪,他们以为她们身上的罪过只配让她们在监狱里呆上短短的两三年。不过,即使她们在监狱里四处宣传她们曾经杀过多少人,也不会有人相信的,那里到处都是吹牛皮的家伙,连那些肥得流油的人都会编造自己在外头勾引过多少个男人的谎言。她们缺什么,就编造什么,但席尔身上的罪是真的,因为凯伦见过席尔是怎么教训监狱里的其他人的,她相信像席尔这样的人,犯下过不少可怕的事情。

但她至今都不知道席尔入狱的真正原因。

门外传来了些许声响,有人在爬梯子,凯伦的心顿时被提到了嗓子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着,祈祷着。她看了一眼席尔,席尔正将匕首握在手中,一步步地朝着门口走来。一开门,那个人就会迎来自己的死亡,她们会一人站在一边,等着他--

席尔站到了她这边。

她应该站到另一边的,凯伦想,她不能站在我身后,她总不能指望我打掉最后一发子弹吧,况且还不一定瞄得准……下一秒,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了凯伦的脖子,她的心猛然抽了一下,与此同时,屋子的门被人从外头打开了,凯伦反射性地想要开枪,那把抵在她脖子上的刀却紧了紧。门被人打开了,一只粗糙的、湿漉漉的手摸上了她的手,将她的手从枪把上掰了下来。

“太好了,席尔,太好了,”进来的男人说。烛火太暗了,凯伦看不清他的脸,但从声音听来,他就是那个即将会成为她未婚夫的男人。你这头猪,她在心里咒骂着,还有席尔,席尔这个冷酷无情的婊子,谁知道他们在玩什么花样?这他妈的是怎么了?

“不要对峙了,他们还在树林里等着呢,”男人说,“马上就要到时间了。”

他在说什么,他们是谁?在树林里等着干什么?到时间了又是什么意思?无数疑问在凯伦脑海里盘旋,搅得她晕头转向。她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那答案无论怎么千变万化,都是对她不利的,她想要反抗,但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单单一个席尔她就斗不过,更别提还来了一个男人。

“这一切都要感谢她的天真,”在她背后,席尔冷冷地笑了一声,“换做别人,肯定是不愿意跟我来的,多亏了上天让我遇见凯伦,可爱的凯伦,她在狱中和我说,她杀过很多人,有一次,她独自旅行到阿卡汉姆,途中在一个农庄借宿,那一夜,农庄的人全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睡梦中,是不是啊,凯伦?”然后,席尔抬起头,对那阴影中的男人说,“她说自己有精神病,她嗜血,不杀人就不痛快。”

这倒是真的,该死的。凯伦想。

“这是绝对完美的人选,”男人说,“我们正需要这样的罪人之血作为祭品。”

一瞬间地,凯伦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那隐隐约约的歌声又传入了她的耳中,沼泽树林中,火光又如繁星般倏然亮起,月满之夜,那些邪恶的信徒赤裸着身躯在林中狂舞。他们将她带下树屋的时候,凯伦看到了这一切,触目之处皆是肮脏的、令人作呕的仪式,但她经过的地方,人们无一不停下舞蹈,用他们那漆黑皮肤上的透亮双眼贪婪地盯着她,一个罪人,她的血很快就会成为邪恶的牺牲品。

无人理会凯伦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只有凯伦一个人知道,虽然她内心那嗜血的欲望从未止息过,虽然她无数次幻想将自己的枪打进某个人的脑袋。

但她从未杀真正地杀过任何一个人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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