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作品中常常把人与人之间戏剧性的相遇,称之为“邂逅”。可“邂逅”又怎么会仅仅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呢?也许闲庭信步到一个转角便邂逅一道风景,又或者像我这样,在书店闲散消磨的午后,邂逅一本闻所未闻的书。
你也许去过了这世界的许多地方,为许许多多的美景沉醉。见识到很多人,以及他们形形色色的不同生活。可是否曾想过在这个地球的最北端,临近北极圈的苦寒之地,居住在那里的人类和动物又是以怎样的方式那些度过那些与我们相同的日日夜夜。我猜想你会像我一样不敢相信,早在上个世纪就有一位日本的摄影家、旅行作家终其一生在为人们探明这一切。他就是我要推荐的这本书的作者——星野道夫。
星野道夫,1952年出生于日本千叶县的市川市。自小热爱自由的他,小学时就做出为了准备滑雪活动的装备而擅自旷课的荒唐事。16岁时更是独自搭乘移民船远赴太平洋,游历了整个美洲大陆。说起他与阿拉斯加的缘分,也足像小说剧情般的吊诡。一切的缘起,要归结于一本关于阿拉斯加摄影集。那本躺在旧书店鲜有人问津的摄影集,向星野道夫展现了阿拉斯基广袤壮美的风景,也让一向喜欢北国风光的星野第一次有了去到阿拉斯加旅行的念头。
对于一个成长在现代文明的日本人来说,阿拉斯加无疑就是荒蛮的千里之外,怎么去呢?他写了一封信。没错,20岁的星野道夫充分的利用了他那个年纪特有的鲁莽,仅凭一张照片下标注的“希什马廖夫”村落的名字,便寄出了一封预求拜访的信。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一年之后,竟真的收到了对方欢迎他前往的回信。于是就这样,鲁莽的星野君在二十一岁的夏天来到了位于阿拉斯加西端的希什马廖夫,并且在那里的度过了后来影响其一生的三个月。他在那里帮助当地人割鹿角,猎海豹,还第一次见到了熊和太阳不落的极昼景象。也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星野道夫便在心里埋下了一个模糊的念头——脚下这片辽阔的冻原,也许就是他今生注定居守的土地。
“原始森林里没有一丝杂音,偶尔传来的北美红松鼠尖锐的叫声划破宁静,我煮了咖啡暖暖身体,突然眼前出现一头庞然大物,在鱼鳞云杉间缓慢移动,一时间我吓得脑中一片空白,根本忘了要拿相机出来,呆呆地望着那头巨大的鹿消失在森林里,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驼鹿,也就此展开了往后五年观察驼鹿的漫长旅程。”
1978年,26岁的星野道夫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多年魂牵梦萦的阿拉斯加。此时他爱上了摄影,并且刚刚攻读完大学里的野生动物管理专业。他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只身一人沿着阿拉斯加山脉旅行,可这片广袤无垠的大陆像是一个沉默高冷的姑娘,让他不知该如何亲近,直到他遇到了第一只驼鹿。“没有人能掌握风和北美驼鹿的行踪。”这是在北方印第安人之间流传的古语。在探寻驼鹿行踪的五年里,星野道夫除了极冷的冬季回到他的小木屋,大多数时间一直过着随处扎帐篷的流浪生活。原始的旷野里是不可能有人的,追寻驯鹿的日子里相伴他的只有孤独和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摄影器材已经足够沉重,因此不能背负更多食物的星野就只有米饭,酱油和柴鱼片作为每日的主食。“若能看到甚至拍到驼鹿,我也会好好的犒赏自己,除了当晚的菜色煮的较为丰盛,还会拿出珍藏的可可来喝。”
星野爱的是这极北之地的一切。他的文章中,用大量的篇幅记述了生活在那里的棕熊,灰狼,大角羊,白头鹰,海豹,海象,鲸鱼和北极熊等等。“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与一万年前一模一样的世界。”当他乘坐运输机从天空俯瞰数十万只北美驯鹿行进在无人踏足的原始荒野时,发出这样的感叹。驯鹿群不曾察觉的暗处有灰狼的潜伏;金雕在他的眼前抓走了刚出生不久的大角羊宝宝;灰熊蹲守在河边,等待着满腹鱼子逆流而上的鲑鱼群;北极熊猎杀了海豹却只吃掉它们的脂肪,而余下的肉,恰恰满足了一直尾随的北极狐。他就像一位站在上帝身边的访客,观察着,梳理着这片大陆缜密且脆弱的生物链。他的照片和文字开始在日本及西方国家的杂志上刊登,引导人们思考着不断进步的现代文明对北极圈生态的影响。随着北冰洋的油田开发计划的实施,海底的噪音会不会影响到听力敏锐的鲸鱼,随之而来的漏油现象又会不会危及到海豹及一系列海洋生物链的安全。如果环境破坏影响了地衣植物的生存,那也将会影响到北美驯鹿一年一次的大规模迁徙,更让星野担心的是它们会不会也像曾经遍布美洲大陆的水牛一样,从此在地球上消失。“每次到阿拉斯加旅行就忍不住赞叹这广阔的大自然,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吹着风,能让人重新体会到“人本属于大自然”这个事实。一望无际的大自然令人臣服,让人意识到人的一生有多短暂,但这个意识不仅不会让人退却,反而能涌现出不知从何而来的活力。这种无法通过语言解释的力量,总是让我想全力以赴。”
在不断往返于日本和阿拉斯基的近十年后,四十岁的星野道夫终于有了想要安定下来的念头。他说“对于‘旅行者’这个身份,我开始感到疲累与不满足。”但是他却没有向所有人以为的那样回归到现代化的日本,而是在阿拉斯加的森林里买下一块地,盖起了房子。他在给《大阪早报》的撰稿中称这一决定为“旅程的终点”,是的,自此之后他便不再是一个外来漂泊的异乡人。
选择定居在阿拉斯加之后的星野道夫不仅继续用他的相机和笔关注北极圈的动植物,也开始更多的深入到当地人的生活。数年间,他穿梭游历在美国的阿拉斯加,俄罗斯的楚科奇半岛和加拿大海域内的许多古老荒岛,一点点梳理出爱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这两个相近且迥异的民族的最初来到美洲的足迹。大约在一万八千年前,地球处在最后一次冰河期,海洋的水位下降,致使北冰洋连接欧亚大陆与北美洲的大陆桥袒露出来,起源于中亚的两个民族的先祖途径东西伯利亚来到今阿拉斯加,然后经过漫长的时光之流,一部分移民选择继续南迁,也就促销乐后来遍布美洲大陆的印第安人。
1993年,星野道夫驾船来到了加拿大北端的夏洛特皇后岛,在那里找到了先民的遗迹——仅存却早已腐朽的图腾柱。十九世纪末期,来自西方的白种人发现了这里,同时也带来了可怕的天花,病毒致使当地原住民发量死亡,侥幸逃脱的也不得不迁居到别处,所以这座荒岛一直保持着最初的风貌。“大部分的图腾柱已东倒西歪,还有根图腾柱倾倒在地上。这些图腾柱长满青苔与各种植物,难以辨识的雕刻图案似乎还在诉说着生命。我看见熊用双手抱住人类的宝宝、从鲸鱼鱼鳍之间探出头来的青蛙,还有雕刻在最上方,仿佛在守护村落的白头鹰......”星野游走在这些腐朽的图腾柱之间,从这些长满青苔的圆木中慢慢追溯着印第安人先祖与大自然相处之道。“人类的历史就这样持续绵延在这片看不见终点的迷雾之中,若是人类未来还想在这个地球存活下去,或许将再次面临必须赌上性命,创造出属于我们的神话的那一刻。”
书中最让我动容的一段是星野随着当地的爱斯基摩人出海猎捕鲸鱼的记述。当听说一同出海的某艘捕鲸队有所收获后,营地便会掀起一场骚动,为了拉回一条鲸鱼,甚至需要整个部落全员出动,此时营地也会变的空无一人。爱斯基摩人把鲸鱼拉上岸来,四周便会唱起古老的歌谣,一个老婆婆站到空无一人的冰丘上面向大海跳舞,那缓慢的舞蹈据说是自古传下来的献给鲸鱼的感谢之舞。村民们围着鲸鱼的尸体开始祷告,像疼爱孩子一样拍拍它的身体。被肢解的鲸鱼血染红了一大片冰面,逐渐被分割成小块小块的肉。最后只剩下巨大的下颌骨,这时所有人会聚在一起,合力将鲸鱼的下颌推进大海,齐声大喊:“明年还要回来喔!”
通过星野极具画面感的记述,很自然便会脑补出整幅震慑人心的场景。取之于自然,敬畏自然。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电影《阿凡达》里纳威人杀死猎物后的祷告,我相信爱斯基摩人的这一习俗一定是承袭自古老的人类先祖,只是被如今离开土地的我们遗忘。在中国有一句人尽皆知的成语,“人定胜天“,其意思到了近代被误读成人类凭借智慧和科技一定可以战胜自然。这种想法不但狂妄自大而且愚昧可笑,人类生存于天地之间,呼吸的空气,饮用的水,维持生命的食物,哪有没有一样不是来自大自然的馈赠。我们仅仅以为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就是战胜了自然吗?倒不如放下虚妄,好好想想,这一切是人类征服了自然,还是自然对人类的宽容。
看到这里,想必又会产生一个疑问。这位充满热忱和勇气的探险家如今还流浪在世界尽头的冰雪世界吗?实际上,1996年在一次前往俄罗斯库页湖畔的采访中,星野的营帐被一只忽然闯入的棕熊袭击,他的生命永远的停留在了四十三岁。书中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并不起眼,在冻原植物覆盖的原始丛林里,一副被青苔浸染成翠绿色的驼鹿的骨角被置于画面的中央,和谐的就如同它原本就长在那里一样。星野在照片下这样注解道:“在食物极少的冬季,鹿角是生长在北极圈的啮齿类动物最重要的钙质来源”。一切终将重归自然,回惠其他生命。虽然无法讲出如此残酷的方式是一个冒险家与这个世界最好的告别,但或许这就是他一直信奉的大自然的法则,最终的最终,他也将自己投身进了这运行的秩序中。
掩书兴叹。一定很多人对星野镜头里的冰雪世界心向往之,却很少有人真的去实践力行。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有机会去到书中的那片极北之地,亲眼见到星野镜头里屹立在北冰洋岸高耸的鲸鱼骨墓地,见一见用海豹血暖手的爱斯基摩猎人。是否也能在某个清晨被帐篷外驯鹿群迁徙的隆隆蹄踏声唤醒,在百岁的老酋长家中坐坐,无言的共烤一堆炉火。可星野用他留下的事业穿越几十年的时光告诉我,在这一场生命里,到过哪儿,看见了什么永远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广阔的世界,有限的时间里,能够认清多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