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篱知道阿蛴离开的消息,是在公主的宴会上,笙歌婉转,箫琴悠然,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握着那张纸条,陈篱突然觉得世界安静了。
阿蛴还是走了。
陈篱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阿蛴站在路中央,拦住长平公主车辇的场景,他坐在车里,一抬头,便看到她溢满泪水的眼睛。
阿蛴握紧她的弯刀,问他:“陈篱,你离了公主府,和我去江南可好?”
他出了车门,静静站在她面前。很是沉默,没有回答。
他在她面前站了很久,他低头,他知道,从此以后,很难相见了。
长平公主走出车来,替他做了回答。阿蛴心灰意冷,低头离去。
那便是最后一面。
长平公主说:“陈篱,你要知道。你走的路本就艰难,不要再让身边的人,为你付出代价。”
他如此艰辛的活着,代价早想好了。活着之人,正还活着,逝去之人,总有人要还清他们的债,他转头,上了马车,回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的宴会向来盛大,他只是府里的一个小小的伶人。
如此小小的身份,也带来了麻烦。
信王握着酒杯,斜斜地朝他看。陈篱低头喝了酒,安然地看着舞姬跳舞。心里却想着阿蛴。
舞姬跳舞很好看,阿蛴笑起来也很好看。陈篱想起阿蛴笑眯眯的眼睛,只是这笑,以后很难看到了。
酒喝多了,心有点热,陈篱去后府厨房醒酒。后府有条幽深清凉的巷道,他倚在巷边,看着尽头清凉的竹子。
脚步声凑近,沈十七来到身后,“信王在试探你的身份。”
陈篱沉默,已经过了七年,才短短几面,竟快要被认出。看来他和信王今生注定要纠缠下去了。
“看他做派,必是有了某些证据,这次宴会,定会揭发你试探你,若是确认你的身份,必会置你于死地,你要多加小心。”沈十七道。
陈篱回到了宴会,宴会最喧嚣也最沉闷,如果阿蛴在,必会带他远远离开。阿蛴知道,他向来不喜欢热闹。
“皇姐,您手下的这位伶人真是好看,请他给我们跳个舞可好?”
信王果然发话了,惹得达官贵人一阵笑。陈篱喝了口酒,神色平静。他看了看右侧的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哈哈大笑,“我这伶人不擅舞。听说信王府里有几个长姬会跳飞燕舞,难得一见,甚是稀罕。再赠信王几个舞姬如何,把你那几个跳飞燕舞的让给我。”
信王听了,缓缓一笑,拜道:“几个舞姬,皇姐喜欢,拿去便是。只是,这个伶人,皇姐还是让给我吧。”
公主脸色一沉 ,道:“我的人,甚是贵重。你还是消了这些念头罢!”
信王大笑,“我是怕长姐愚昧,藏了私犯,还被手下人蒙在鼓里。要是因此获罪,岂不辜负了父皇对长姐的爱惜之意。”
信王挥手,叫手下带了几个人上来,被带上来的几个人风尘仆仆,衣裳破旧,眼神迷离,是赶远路而来的人。
“来,说说你们是谁?”
为首的人俯首道,“草民陈十二,来自陕西,这是民妇和两个儿子。”
“陈十二,七年前陕西发过大水,你可记得?”
陈十二俯首道:“正有此事。”
“那这个人,是不是你儿子?”信王指向陈篱,问道。
陈十二摇摇头,未曾见过。
信王笑道,“我曾看过陕西户籍,户籍上写得清楚明白,这个陈篱是陈十二的儿子,因水灾逃往京城,当了伶人,如今看来,显然造假,来人,把这伶人打死好了。”
“慢。”长平公主道,“信王如此肯定,倒是拿出证据来,让长姐我看看。”
信王微笑,证据早已备好,那管户籍的官吏也早已在外候着,看来今天这个陈篱,是要死了。
户籍呈上。长平公主看了看,递给身旁的捕快,捕快沈十七看看名册,摇头,这名册是假的。册上的府印虽有相似,却有破绽,拿印一对,便可看出。
长平公主便笑了,“信王如此在意我家伶人,竟不惜造假。若是父皇知道,定会夸赞信王在意家国民事,大事小事都不放过。”
信王皱眉,看看随从。随从惊惧不已,欲跪不敢跪。
长平道:“信王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
谁会去陕西,只有阿蛴。
陈篱知道,一定是阿蛴毁了真册,换了假名册。
阿蛴是个好捕快,这么多年,一直忠于职守。然而,为了他,终究是违背了原则和底线。
陈篱见到阿蛴,是源于那静静地吱呀一声。那时,他躺在黑暗里,快要死去,却被久违的开门声吵醒,转头一瞥,便看到了个十分惊诧的姑娘。
那姑娘咬着甘蔗,一脸渣渣,竟然吓得发抖,刀也抓不稳,打着哆嗦道:“你……你是……妖怪吗?”
荒弃小镇,向来有妖怪吃人的流言,想不到那姑娘一直信以为真。陈篱想了想,便点头:“是的,你早已中了妖咒,命不长了,带我出去,我以后替你解咒。”
阿蛴竟相信了,很好骗,阿蛴背着陈篱离开那个荒芜的小镇,陈篱吹着冷风,心里想,真是个傻姑娘。
阿蛴以前落过水,很怕死,大案要案都求师兄们帮着办,自己只捉些武功不高的小偷,看见小偷穷,忍不住会接济他们一下。她也很爱钱,家徒四壁,却肯把半月俸禄舍给路边的乞丐。
什么事都冒冒失失,顾前不顾后。陈篱住下来后,帮着理清了账。阿蛴才省出了些许银子,有了多余的进项。
陈篱会做饭,阿蛴用不着天天吃馒头了。
阿蛴说,陈篱啊,多亏你,我的日子好过多了。
待在院子里的第三年,除夕,陈篱带着阿蛴去看花灯,帮阿蛴解了那个本不存在的妖咒。
解了咒,阿蛴如释重负,逛街的时候十分开心,指这指那,说这说那,陈篱看见阿蛴高兴的样子,便轻笑了。
阿蛴望着陈篱道,“陈篱,你真好看,笑起来也很好看。”
“是吗?”陈篱恍惚,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很好看的,他皱眉望着远处湖灯,忧愁往事便如湖水,涌上心头。
陈篱说:“我要离开了。”
阿蛴很是不舍,“你上次被关了那么久,是不是你们妖界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次回去,会不会很危险。”
危险啊,只是这危险的日子,他从小到大就过惯了。
若是有妖界,会不会同这人间一样混乱。
回到院里,陈篱做了一桌好酒菜,阿蛴喝酒喝醉了,便睡着了。陈篱坐在旁边,轻轻说出了一个秘密。
只是,这个秘密,醉了的阿蛴,以后不会知道了。
第二天清早,陈篱便离开了。一别两宽,陈篱想,从此不会再见了。待在小院,三年守护,烧柴做饭,算是报恩。以后的路,陈篱会带着那个秘密一直走下去,永不回头了。
陈篱凭借他的容貌,入了公主府,做了一名伶人。
后来,阿蛴遇到他,认出他。
“你骗了我。”
陈篱无法回答,这是他无法背负的而又必需背负的,必需要走的路。
“你忘了我吧。”
阿蛴离开了,半个月后又回来了,阿蛴并没有埋怨他,想带他离开,一起去江南终老,他没有答应。以后也没有机会去同意了。
……陈篱喝了一口酒,宴会还在继续。众人还在欣赏着歌舞笙箫,信王在喝酒,陈篱却想着那个在江南的女子。
忘了我,是件好事……离开我,愿你过得很好。
又有张纸条递了过来,陈篱打开,写了一行字,“事未了,他不会放过你。”
陈篱默默将纸揉了,放进袖中。他和信王的关系,或许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信王喝的醉醺醺的,在宴会歌舞暂停的时候,突然对身旁的长平公主道:“皇姐,我方才想起一件事。”
长平公主:“什么事?”
信王道,“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惩治过一个犯人。我把他关起来,任他自生自灭,而今,我突然来了兴趣,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样?”
信王大笑起来,“哈哈哈,谁愿意和我一同前去,去看看那尸体。”
长平公主沉默。陈篱当初被关起来才十一岁,到如今过了七年,容貌有了很大改变,几次照面,竟被发现端倪,真是未曾料到。她悄悄吩咐手下打探,手下归来,禀报说,晚了,信王的手下已将那座府包围了。
……
众人离了宴会,来到这处荒凉的小镇,小镇荒凉多年,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荒芜的地方。黄昏,鸦昏瘦,风冷,街寂寥。荒草长得及人高了。
众人来到那座破败的府邸之外。长平公主的脸色很难看。她本可用势力和手段,帮助陈篱步步向前,达到他想要的目的。而如今,就因为小小的疏忽,所有的筹谋与安排也都功亏一篑。
陈篱沉默,他知道,门一开,他犯人的身份就会被确认了,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曾经,他被困在那座牢笼,受尽屈辱。而今后,世人也不会再注意他了。
他是宫里婢女所生之子,得不到当皇帝的父亲承认。这就注定了母子俩悲惨的结局。
很多年前,冬天,大雪纷飞。他赤着脚走出宫门,被人赶到这处荒凉之地,被锁链锁着,关着,吃着枯草和老鼠,自生自灭。
他始终无法忘怀那些日子的痛苦和难熬。饥饿与沉寂是他最长久的陪伴。
直到他遇见了阿蛴,背他走出那最煎熬的牢狱,让他真正地学会爱一个人,掩藏痛苦的眼泪和悲伤,真正开心地度过了一段时日。
他十分想念阿蛴。
……
门开了,陈篱只有静静等候。
等众人发现那扇门后空空如也,便会确定他的身份,他便注定逃不开的死亡结局。他的母亲曾因为下毒,难逃宫里冷酷的命运。尽管这个罪,是信王捏造的。可是,一个御厨里卑微的婢女,说的话又有谁信呢?
你看哪,这就是身份卑微的悲哀。
陈篱闭眼,等着门开。凉风呼呼地刮着,他的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
门开了,一阵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许多人皆捂着鼻子皱眉。
厚重的灰里,破烂的衣絮里,散着些白骨。
沉重的锁链已经锈迹斑斑。
这门里的黑暗,不是常人经年累月可以接受的。
信王看着门内的白骨,微微皱眉,难道他看错了。这人不是罪婢之子……
……
真相大白,众人皆散,打道回府。恩怨前仇也一笔清销,陈篱终于开始重活一次。
哒哒的马蹄向前,马车里,陈篱打开那最后一张纸条,倚着窗,面色平静,没人看到他的手轻轻颤抖。
三个字,“别害怕。”字迹隽秀,那么熟悉。
他召来沈十七。
“是的,她死了。”风吹过低低的呢喃。“信王拦截她的时候,她受了重伤,师妹临死前托我办了这件事。”
“她让我把她的尸骨,葬在你曾经睡过的地方。”
陈篱便叫沈十七离开了。他望向窗外,秋风细草,阳光很好。那暖暖阳光,真的很像阿蛴。
原来,那第一张纸条,是骗他的。
陈篱落了泪。
……
后来,陈篱离开了公主府。拜别了他尊贵的姐姐。
陈篱抱着阿蛴的尸骨,去往了江南。
他住在那里,直到终老。风景很好。风清柳绿,天朗云淡,只是江南那些爱笑的女子里,不会再有阿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