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穿着华北平原东部的省道S272,蜿蜒出海河流域的壮美与辽阔。而在这条省道的黄金分割点,一条自西向东的柏油路正通往塘里镇的千家万户。在塘里镇入口不远百米处,坐落着整个小镇最敞亮的一座大院——塘里镇政府。不过人们还是习惯叫它公社。公社的正门由一面古色古香的红砖墙堆砌而成,门前两边各自安放了一尊石狮,颇有几份古代衙门的感觉。在塘里镇百姓的眼中,这里出入的都是全镇最出类拔萃的人才,他们不仅有着玉树临风的外表,更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谁要是能在里面任个一官半职,必然会为一众庄稼人所景仰。
海玉明正是这精英群体中的一员。由于最近兼任了“有线通计划”总负责人一职,海玉明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回家了。白天他要在婚介所处理结婚登记的事务,晚上就要跑到村里宣讲项目。所谓“有线通计划”,起初只是公社领导去南方考察后带回来的一个想法,但这个课题在会上一经抛出,海玉明却表现得饶有兴致。他从小就喜欢钻研各种硬件类的东西,家里的收音机、电视机、老怀表都被他一样不落地拆了个遍。参加工作后,有了一些积攒,他便开始隔三岔五购置一些新潮物件了。他不仅给家里买了一台长虹彩电,还把自己捣饬成了潮流先锋,左边挎着一台寻呼机,右边挎着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样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海玉明做起这份差事来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他在各个村的大队做完宣讲后,还会主动到村里条件比较好的一些人家去拜访,深入了解大家对这种新鲜事物的需求和看法。回到公社后,他会习惯性写上一份工作总结,把自己走访一天的心得体会记录下来,同时再综合大家的意见提出一些可行的改进方案,比如村民们普遍表示虽然频道多了,但用起来很不适应,尤其是自己常看的几个频道很难找到。针对这一现象,海玉明希望技术单位能做一些参数的更改,把几个塘里人爱看的频道往前面排放。当然这只是过度性方案,因为一味地顺应村民的喜好,那就无法彻底改变大家看电视的习惯。所以他希望能在公社里建一个塘里电视台,每天定时播放有线电视的使用说明片,借此还能进一步把“有线通计划”广而告之。而镇级电视台的建设,更是有利于日后公社其他政策的宣贯和工作的开展。
这些想法一经公社大会讨论,便立刻引发了广泛好评。大家都没想到如此不起眼的一个小项目,居然可以摸索出这么多门道来。海玉明这种把小事整出大动静、让一个动作起到连锁反应的工作思路,颇受公社领导的赏识。公社为此还特意成立了项目组,让海玉明担任副组长,协助镇长李博轩主抓有线电视在全镇的铺建工作,这个名义上的项目组对海玉明来说实则是一纸调令,预示着他正式进入了公社的管委会,而他的室友苏杰则暂时接任了他民政处结婚登记的工作。
苏杰入职塘里公社一年以来,一直和海玉明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两个人脾气秉性很相似,工作上也几乎没有交集,所以彼此之间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大部分的午休时光,也都是在两人一起静静收听着时事新闻中度过的。而今天中午的情景却大为不同,海玉明到公社对面的餐馆拎了一瓶上好的老白干,还买了一斤猪头肉、一大盘素什锦和两个松花蛋,在十平米不到的宿舍里用床头柜摆了一桌“酒席”。这个举动着实惊到了苏杰,他摘下自己的金属框眼镜,猛地揉了揉眼情,然后一脸错愕地问道:“玉明哥,今天这是咋了?”
“嗨,你说咋了?咱俩都调动了,还不得一起整两口?”
苏杰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憨态,激动地喊了一声:“走着!”
这是一场低调的庆功宴,也是一顿诚挚的交心酒,同窗一年的室友终于有了第一次促膝长谈。他们从十里八方聊到天南海北,从坊间迭闻聊到家国天下,聊到无比困乏之时倒头便睡,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享受着这个静谧的午后。
然而酣睡中的海玉明并不知晓,已经下肚的这一斤白酒只能算是前奏,晚上还有一个别开生面的欢庆仪式正等待着他。
在临下班前十分钟左右,已经收拾好公文包准备回家的海玉明收到了镇长秘书张小乐的邀请,说是李书记有意请管委会的同志们吃顿饭,以庆祝有线通项目正式全面启动。可由于中午和苏杰把酒言欢过于尽兴,海玉明整个人还未恢复到很清醒的状态,眼看着马上又要奔赴新的“战场”,已经坐上单位公车的他不寒而栗。
相比宿舍里的二人小酌,管委会的宴席场面可就大多了。偌大的圆桌上排满了酒楼的一道道招牌硬菜,玻璃转盘像是一个永远停不下的陀螺,将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嘴边。海玉明虽然有点不胜酒力,但在领导一番肺腑之言的感召之下,还是很干脆地回敬了每一位同事的祝酒,他无法像其他人一样熟练地使用各种敬酒套词,很多时候只能涨着通红的脸憋出一句“都在酒里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博轩掏出一根中华烟,张小乐机警地帮他点上火,同时向旁边几个人使了使眼色,于是大家也纷纷点起自己的香烟,气氛在缭绕的烟雾中渐渐沉寂下来。
李博轩翻云喷雾了片刻,便笑着说道:“各位想必也吃得差不多了,对今天这个场说说自己的感想吧。”
海玉明觉得领导似乎是要开始谈工作了,于是率先接茬儿:“感谢领导对有线通项目的大力支持。接下来我一定会尽心尽责,加班加点,争取早日让镇上的老百姓们看上有线电视。”
“好!”张小乐带头鼓掌,并再次向周围使出眼色,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席卷而来。
此时,李博轩扬起右手,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他把手中的烟头往菜碟里猛地一蘸,然后微笑着说道:
“玉明啊,今天咱们不谈工作。”
海玉明一脸不解,再次陷入了无言以对的困局之中。
“玉明啊,你还有没有量呢?”
“没问题。”尽管深知自己有点强弩之末,但海玉明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就对了!小乐啊,来‘醉满楼’吃酒,哪有正菜还没上就醉了的人呢?”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海玉明凭借仅存的一点意识飞速判断着所谓正菜到底为何菜,菜单里的菜明明都已经被点了名,难不成酒楼的老板还有什么藏家之宝是专门用来招待李镇长的不成?
海玉明的疑惑还未消解,便被一股扑扑鼻而来的香水味刺醒了神经。几个浓妆艳抹的美女已经陆陆续续加坐到了男人们身边。与李博轩推杯换盏的是大家口中的“丽姐”,她娴熟的敬酒开场白与海玉明身边那个略显羞涩的姑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见此情景,正在划拳猜掌的张小乐建议大家一起玩成语接龙,谁接不上来谁就喝酒,女人接不上旁边的男人可以代喝,这样的设计似乎就是特意为海玉明量身订做的。别的搭档都在谈笑风生、轮番拆解,只有海玉明独自应对这种困局,题到他这里自然迎刃而解,可到姑娘那边他却只能英雄救美,每次都是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之而来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起哄声。而姑娘只顾羞涩地低着头,沉浸在身边男人所营造的浓重酒气的保护层之中,时而再用异样的眼光瞥上他一眼。
海玉明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断篇儿的,他只知道醒来时正侧卧在酒店的沙发上,而头下枕的正是姑娘的双腿。他蹭的一下与身上的寒毛几乎同步直立起来,见此情景姑娘忍俊不禁地说道:“你放心,咱俩啥子事情都没的。”
检查了自己的衣冠后,海玉明这才回过魂来,彻底松了一口气。
“你孩子多大了?”姑娘仿佛突然间打开了话匣子。
“虚岁十三了,属虎的,今年才上的初中。”海玉明的语气也自然了很多。
“真好。”
“你叫什么名字?”
“卢晓晓。”
“你是哪里人?”
“湖北人。”
海玉明想到了住在他家房后面的一户湖北人家,那也是农场惟一一家外省人。那家人的长相和眼前这副娇柔的面容完全找不到任何共性,讲话的口音倒是有几份相似。听她讲着自己十五岁就出来打工、从南到北一路辗转的经历,海玉明顿时心生怜悯,然而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对方。他不想像其他同事那样直接给对方钞票,因为这样显得很不尊重对方,可如果不作任何表示也说不过去,毕竟人家陪了自己一夜。于是他对女子说道:“我带你去吃顿包子吧。”踌躇了片该,又补了一句话:“以后就叫我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