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雨绵绵,一寸寸啃噬着夏末的余温。
叶莫祈坐在咖啡馆里,右手微微蜷着放在桌上,似乎要隐藏些什么,木色的桌子上模糊地映着右掌的黯淡红光。叶莫祈将手掌翻扣在桌子上,修长苍白的手上青色血管缠绕。
“哪有早上九点就约人来喝咖啡的啊?”
“再晚点,我可就再也没法陪你喝咖啡了呢”
叶莫祈向面前一脸睡意的人摊开了右手,掌心中那个暗红色条框的十分之一处闪烁着鲜艳的红光,似要滴出血来。
“为什么总要置身于这么危险的境地呢?”
“不知道”
叶莫祈笑着抿了一口咖啡,微烫而馥郁的咖啡驱走了身上不少的寒气。对面的秦觉叹了口气,脱下了潮湿的大衣。
“如果我没来......”
“那我大概会消失,不过,谁知道呢?没有人试过让人格电池消耗殆尽呢”
秦觉抬眼直直地注视着叶莫祈,想从她脸上找到让人放心的神色,但愈注视心中的担忧愈甚。
“秦觉,你救了我两次,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
“怎么能问出这种话?说出来哪还算礼物”
叶莫祈第一次笑的露出牙齿,欢欣的神采为清秀的面孔添了几分颜色,在秦觉看来尤为动人。
秦觉与叶莫祈最初相识也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日。那天秦觉刚与朋友吃完饭,一个人慢慢走着回家的路,连星桥边站着的一个绿衣女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向羞涩的他竟鬼使神差地去向那女人搭讪。
“美女,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嗯?”
女人向他转过头来,白净的脸上是并不出众的五官,但那一双眼睛,秋水一般幽深。秦觉看着女人的眼睛,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女人笑了一下,不知是在笑他的笨拙还是自己的寂寞,抑或二者都不是。
“既然碰到了,就是有缘,不如一起走走吧”女人向秦觉发出了邀请,哑哑的声音蛊惑人心般让秦觉来不及思考就跟上了女人的身影。
“美女,这么冷的天,要不要喝杯咖啡暖暖身子?”
“不用了。”
秦觉疑惑的看着女人,她紧缩的双肩明显禁不住瑟瑟秋风,飘扬的衣裙虽是墨绿的颜色,暮色中却依稀带了落叶的味道。
“请等一下”秦觉脱下了自己的大衣为女人披上,薄薄衬衫下覆盖的皮肤瞬间蔓延了一层鸡皮疙瘩。女人脸上似有惊讶,嘴角上挑了几许。
“算了,你穿上衣服”女人制止了秦觉的动作,秦觉丝毫不迟疑的执行着女人的命令,又穿好了衣服,只是一穿一脱,衣服已沾染了寒气,微冷的布料让秦觉哆嗦了一下。女人钻进了秦觉的怀里,瘦削的身体冰冷异常,秦觉轻轻抱着她,眼神不经意的一瞥,看到女人微蜷的右手发出淡淡的红光,心中一惊。
“你叫什么名字”秦觉问道
“你呢?”
“秦觉”
“莫祈”
“为什么一个人站在桥边?”
“因为我想一个人站在桥边啊”女人抬起头看了秦觉一眼,眼神好像在责怪他提的问题毫无意义。秦觉觉得好笑,如今竟依然有人因为想做一件事而去做一件事,依然有人坚守着这简单的做事目的。
“好吧,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散步”女人顿了一下“和你一起散步”
“好”秦觉这轻率的应允使他陪女人在秋雨中消磨了一个晚上,看了满城的灯火明暗。天光微亮时女人才停下来,清凉的空气中弥漫着油条与小笼包的香味。
“我请你吃早饭吧”女人拉着秦觉的手向早餐摊走去
“不用了,还是我请你吧”
“我不吃”
秦觉又是说不出话来,任由女人凉润如玉的手拉着他前行。
秦觉要了一碗豆浆,一屉包子,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二人的面容。
“莫祈,可以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么?”
女人楞了一下,眼神飘向自己的右手,掌心泛着微弱的黄光。
“好吧。对了,我叫叶莫祈。”
自认识了叶莫祈,秦觉的生活便不再规律,比如现在早上九点要来喝咖啡,但他不在意,每次与叶莫祈在一起时他都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难道“人格”电池耗完了,便不再是人了么?”叶莫祈缥缈的声线打断了秦觉的回忆。
“也不能这样说吧”
“秦觉,在你心中,什么算是人呢?”
“人?我不知道”秦觉垂下眼睫,盯着咖啡上漂浮的气泡。
叶莫祈没有再问下去,偏过头看向窗外,急匆匆的路人衣服上都绣了湿润的暗花。
“莫祈,我朋友办了一个派对,你想去吗?”秦觉试探着问道“这样电池充电也更快些”
“好啊”叶莫祈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秦觉还来不及把高兴写在脸上,叶莫祈后面的一句话直接斩断了他眼中雀跃的火苗。
“明天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咱们大概一周不会再见面了”
“你要去哪?”
“我不是说了么?一个很远的地方”
“注意安全”
“派对什么时候开始?”
秦觉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半了。
“十一点开始,咱们现在出发吧”
叶莫祈点了点头,穿上了藏蓝色的外套,修长的身材更显挺拔,苍白的手隐匿在衣兜里,手腕若隐若现的肌肤像昨夜新月穿过浓雾。
朋友开门时笑容凝了一瞬,继而又融化为一个更大的笑容,其中的暧昧不言而喻。
“秦觉,怎么有女朋友了也不说一声?金屋藏娇啊”
“没有没有,只是朋友关系”秦觉一边解释着一边观察身旁人的反应,叶莫祈注视着门旁不知名的小黄花出神,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好好好,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朋友侧过身子让二人进去。
屋子里已经塞了三、四个人,长久以来一个人住的叶莫祈感到几丝压迫。秦觉倒很熟悉这种场合的样子,与每个人亲切地打招呼,一番寒暄后,秦觉发现身边的叶莫祈不见了踪影。仔细扫视一圈,才又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那个藏蓝色的身影,孤零零的,但并没有可怜的意味。秦觉向叶莫祈走去,愈走近愈觉叶莫祈幻影般可望不可即。
“莫祈”秦觉唤了一声,叶莫祈沉静的眼眸吞噬了他后面想要劝她与人玩乐的话。
“我一会儿再去玩,不用管我”
“如果不愿意,那就不要去了,我在这陪你”
“不,你去玩吧”
叶莫祈不再看秦觉,拇指细细摩挲玻璃杯口,似乎心早已飞向远方。
朋友们来叫秦觉去拿饮料,临走时秦觉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叶莫祈,她安静的像一幅被挂错了地方的油画。
等到秦觉回来时,发现叶莫祈的身影已经混杂在人群里了,脸上的笑容是从未见过的热情与空洞,不断看向右手掌的目光让她的目的不言而喻。秦觉明白叶莫祈与自己见面的目的不过也是为了掌心的光亮,但也许正是因为这过分明确直接的目的让他安心。
“叮”
秦觉的手机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打开手机发现了叶莫祈的短信。
“秦觉,我走了,谢谢你,玩的开心。”
秦觉读完短信后抬头在人群中寻找,果然那抹藏蓝色已不知何时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叶莫祈回到家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家里的空气,是熟悉的清冷寂寥。
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掌心,荧荧的绿色晃了她的眼。叶莫祈早已忘了上一次掌心的暗红色条框里是盈满的绿色是什么时候了,十年前?十五年前?小猫团团喵喵叫着跑向叶莫祈,黄色的眼睛微微眯着,刚睡醒的样子。
叶莫祈笑了一下,去厨房拿来猫粮倒进团团的饭盆里,咯嘣咯嘣的咀嚼声充斥了整个房间。门厅昏黄的灯光是叶莫祈屋子里唯一的光明,她的脸半隐在黑暗中,神色不明。
今天是十月24日,再有一周,房租就到期了,我的人生,大概也就到期了。叶莫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着。媒体和报纸或明或暗都在宣传“人格”的重要性,而人们也确乎相信这一点,从出生开始,便被右掌心那个暗红色的条框所奴役。到处充斥着僵硬的笑容,无趣的谈话,人们心照不宣而小心翼翼地交往,默契地不提起右掌心那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但不断飘忽的眼神又把交谈的二人的目的暴露的彻彻底底。
叶莫祈整理旧书时曾发现了一个小册子,泛黄的封面上仅有两个大字和一个问号“人格?”。那个小册子似乎是一个人的日记,里面全部是关于人格与生死的思考,作者在里面流露出了想要摆脱人格电池控制的意愿,但不知道有没有真正的实施,小册子最后几页都是空白的,倒有些呼应政府与媒体说的那样,人格电池消耗殆尽后,人便会消失。真是一个模糊地概念。
叶莫祈一周都在收拾东西,没有出门。本就不多的物品全部被装进了黄色的纸箱,偌大的房间空旷寂寥。秦觉给自从分手那天之后,一直在给叶莫祈打电话和发短信,但叶莫祈都没有回,她在计算着何时赠予秦觉礼物。右掌心的光芒又变为了红色,这是最后一次变红了,叶莫祈想。
10月30日,叶莫祈给秦觉打了一个电话。
“喂,秦觉,明天早上有时间么?”
“......有,莫祈,你回来了?”
“嗯,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我一定尽力办到”
“我家有一些东西和一只猫,可不可以放你那一段时间?”
“你又要走了么?”
“嗯,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了。走之前,我想送你一个礼物,明天早上五点,连星桥等我,一定要准时”
“好”
叶莫祈放下手机,手指轻柔地划过小猫的毛皮,温暖的触感让她留恋,若能做一只猫,该多好。
10月31日,秦觉早早地起床准备到连星桥去,他明白自己这么激动并不是因为叶莫祈的礼物,而只是因为要见到叶莫祈了。秦觉想见叶莫祈的理由,只是因为想见叶莫祈。
早上4点50分,天边的光亮隐隐约约,连星桥上没有一个人。叶莫祈如初见般一袭绿色衣裙,一种不真切的感觉。秦觉刚要再靠近叶莫祈一些,却被叶莫祈制止了。
“秦觉,别过来”叶莫祈看了一眼手表“再等五分钟,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秦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发现他与叶莫祈间的距离是不算做交往范围内的3米。3米之隔,秦觉两步便可以消除的距离,秦觉却停下了脚步,没有理由地停下了脚步。
“秦觉,谢谢你,再见了”
五分钟很快便过去了,叶莫祈抬起右手,掌心那暗红色的条框里面已没有一丝光亮,透着惨白的颜色,随着叶莫祈右手的轻轻摇动,她绿色的身影逐渐变淡,再变淡,最后如一团淡绿色的烟雾般消散了。
人格电池消耗完的结果,这便是叶莫祈给秦觉的礼物。
秦觉在桥边愣了半晌,走到叶莫祈刚刚站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味道。桥上人渐渐地多起来,除了秦觉,没有人知道刚刚有人消失了。
秦觉依照叶莫祈的嘱咐,从门前的地毯下拿出她家的钥匙,房间里是整整齐齐放好的三只大箱子,上面卧着一只橘猫,叶莫祈没有跟秦觉说过猫的名字。秦觉并没有急着搬箱子,默默地坐在地板上,他总觉得叶莫祈没有消失,甚至,她就站在他身边,以一种隐形的姿态。
叶莫祈在向秦觉挥手告别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消失,依旧好好地站在桥边,但从秦觉惊讶的表情来看,自己一定不复从前了。她看着秦觉走过来,穿透她的身体伫立着,嘴里喃喃的两个字,是莫祈。
叶莫祈跟随秦觉一路回家,路边依旧是熟悉的风景,大家默契地假笑着,喧闹着,眼神飘忽。叶莫祈看了看自己的右掌心,上面的暗红色条框已经消失,清晰的纹路第一次出现。回到家,叶莫祈看着秦觉坐在地板上,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秦觉突然转头,似与叶莫祈对视一般直直地望着她的方向,自言自语道,莫祈,大概没有任何标准可以使人成为人,更别说什么“人格”了。叶莫祈笑了,无声地离开了这里。
多少人的掌心还闪着微光,多少人的脸上还挂着假笑,依旧没有人会知道失去了人格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