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柜台,万丈红尘

每天清晨,当我拉开卷帘门,那声“哗啦”就像舞台的大幕开启。我的舞台不过三尺见方,玻璃柜台上映得出人脸,也盛得下整个小镇的悲欢离合。我把它擦得锃亮,像给自己戴上一副透明面具——谁都能看见我,谁也都看不见我。


第一幕永远属于李大娘。她踩着晨光进来,指甲缝里嵌着韭菜叶,先冲我挤眼:“闺女,今天山楂卷打折不?”我笑笑,把柜台最里侧那包已偷偷留好的山楂卷递过去。她塞给我两张皱巴巴的零钱,外带一颗用塑料袋裹着的煮鸡蛋。我知道,鸡蛋是给她儿媳妇的——那女人刚守寡,鸡蛋补身子,也补命。李大娘转身时,背影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牛皮纸,轻飘飘的,却写满故事。


隔壁药铺的卷帘门总比我晚十分钟拉开。那十分钟里,我数过:有六个人徘徊。其中四个最终进去了,两个在玻璃门前系鞋带,系了足足五分钟。药铺的灯比我家浴室的还暗,可越是暗,越能藏住脸红。上周来了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买“万艾可”时声音低得像蚊子,偏又掏出一大把硬币,“哗啦啦”洒了一地。药师小张蹲下去捡,他趁机往袖管里塞了一盒“金戈”。我隔着过道看得真切,却假装摆弄计算器——偷的不是药,是尊严;我若戳破,他今晚连梦都抬不起头。


对面菜摊的老太太是另一个传奇。她每天准时出现,像钟楼上的铜鸟,七点半准点啄食。目标永远是一根黄瓜,或三瓣蒜。摊主老周比我大两轮,抓到她第三次时,他举起黄瓜像举起一把剑,最终却只是掰下一半递过去:“婶子,下次来直接说,别蹲得膝盖疼。”老太太接过,忽然立正,给他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那天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儿子在城里欠了债,我这张老脸不值钱,值钱的只有这把老骨头。”第二天,她照样来,老周照样装看不见,只是把黄瓜摆在了最外沿,像故意留出破绽。


我的柜台也曾是审判庭。有个穿校服的女孩,每周三来买一罐可乐,拉环永远不开,只把脸贴在冰凉的铝皮上哭。三个月后,她没来,来了一个剃光头的女人——是她妈。她买走店里所有可乐,一瓶一瓶打开,倒进门口的下水道。“她爸肝癌,孩子舍不得喝,存着给他解暑。”女人说这话时,眼睛像两口枯井,倒出来的不是可乐,是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当然也有喜剧。光棍老赵第一次来买卫生巾,整张脸憋成紫茄子。我假装没看见他背后的手,只问:“日用还是夜用?”他像背课文似的:“夜用……加长……她肚子疼。”第二天,他带来一兜子自家种的李子,红得发紫,像替他害羞。半年后,他娶了那个小他十岁的寡妇,婚礼那天,他醉醺醺地冲我举杯:“闺女,谢谢你没笑我!”我笑得比他还响——柜台太高,遮住了我眼里的泪。


小时候我以为售货员是世界上最轻松的差事:人来,指货,给钱,走人。多像童话里的魔法屋,咒语只有一句“我要”。可真站到这三尺之地,才发现咒语背后全是暗语。有人买走避孕套时,眼神在说“我怕”;有人买走婴儿奶粉,却先问“能退吗”;有人把巧克力反复拿起放下,直到过期那天才偷偷买走——那天是他女儿生日,女儿已不在人世。我们像柜台里的玻璃纸,包得住糖果,包不住酸。


最难忘的是去年冬天。一个穿军大衣的老人来买火柴,掏出一把分币,还差两毛。我挥挥手说算了。他摇摇头,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我女儿今天火化,她怕黑,我得给她点盏灯。”我找出店里最大的火柴,十二盒装,塞到他怀里。他走了,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一排深,一排浅——像有人替他分担了重量。


如今我依旧每天擦柜台,擦到能照见自己眼角的细纹。玻璃越来越薄,我的脸皮却越来越厚。我学会在找零时多塞一颗糖,学会把避孕套装进黑色塑料袋时在袋口打个蝴蝶结,学会在抓到小偷时先问一句“家里谁病了”。我不再是小时候幻想的那个“不用动脑袋”的魔法学徒,我成了这三尺之地的翻译官——把眼泪翻译成微笑,把绝望翻译成“还要点什么”。


下午六点,我拉下卷帘门,“哗啦”一声像落幕。我数钱,对账,发现抽屉里多了一张折成鹤的百元钞。展开来看,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今天你多找了我五十,可我明天还来。”我笑了,把纸鹤夹进账本——这是观众给的票根,证明我演得还不赖。


三尺柜台,万丈红尘。我依旧是那个卖东西的,却不再卖货物,我卖的是“被看见”——让那个偷药的男人知道,世界没戳穿他;让偷菜的老太太知道,有人故意留破绽;让哭过的女孩知道,可乐罐会替人守口如瓶。舞台小又如何?我这三寸地,每天上演着生与死、爱与愧、希望与妥协。而我,是那个永远不下台的演员,也是那个永远鼓掌的观众。


明天七点,幕布会再次拉开。我知道,李大娘的山楂卷已备好,老周的黄瓜摆在了最外沿,药铺的灯还是会亮得暧昧。而我,会把计算器按得噼啪响,像敲响开场锣鼓——


“周婶子,您要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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