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平坦,鸣笛不断,春江市的一天,从公路熙攘开始,在静默时分结束。这些年经济发展愈快,拔地而起的高楼和住宅也愈多,很多人被塞进去,享受着现代文明的某些便利。大多数的城市与春江的情况别无二致,城市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千城一面,每天的城市主音是人与车的奏鸣曲。有人开玩笑说,成为都市人的首要条件,就是要能经得起拥堵考验。
穆剑锋早早出门,今天追踪的这个老工人,是之前在课题组面前闹事的带头者,也是何金贵的心腹。何金贵刚进工艺厂时,他就跟着学技术。他买了全春江最好地段的小区,不仅在新城区,而且是春江实力最好的划片学区。清晨,开着一辆面包车,要进去这样的住宅区,刚到门口,穆剑锋被保安拦下。如果不是他穿着一身物业公司的制服,开着的是货车,保安就要让业主来打电话接人。
穆剑锋转动车的拉杆,摇下车窗,只听见一句:“新来的吧?”
“是,第一天来上班。”穆剑锋抖了抖手边的一包烟,三五根落到手里,指间一捏,递给保安,对方接过。
“行,进去吧,停在指定的工作车位,别停在户主的。”门口的杆子升起来,货车慢悠悠开进去。
这个带头人的情况,穆剑锋知道得不多,本应该仔细调查一番,但时间不等人,穆剑锋只能押宝。如果他押中了,事情就会好办很多,但如果迟迟找不到地下工厂的位置,他就只能另寻他路。只有五天时间了,如果不算这一天的追踪,便只剩四天。他现在只希望杜明月和余波,再有好消息传来。
车停在这个小区的车库,穆剑锋从车上下来,手里卷着几张报纸,是昨天的《春江日报》。穆剑锋特意在来的路上,绕道售报亭,买了一份。报纸一来可以遮住他的面容,让对方看不到自己,二来他也好奇,何金贵是如何颠倒黑白,为自己造势。在车库里找到老工人的车,穆剑锋彻底放下心来,将自己的货车挪了位置,停在不远处,恰好能从后视镜中看到车辆的情况。
将报纸翻来覆去,穆剑锋看了两遍所谓的“独家报道”,都是些阴谋论的陈词滥调,文章大谈臆测的内幕交易,好像撰文作者亲身经历了“密谋现场”。穆剑锋清楚,这样的招数好像是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如果不铲除,破坏的是城市形象,更会有一批人上当受骗;可要全部清理,又费时费力费钱。如果今天的调查顺利,穆剑锋很快能腾出手来,做一次有力的反击。
正在穆剑锋的思绪浮想联翩时,老工人拉着一个小孩子的手,来到了车前,孩子坐到后排,车辆发动。穆剑锋想,应该是送孩子上学,他也赶忙将车打火,车子跟上。为了防止对方发现,他还会时不时地改变路线。春江市市区保留了传统的“井”字结构,先人将市区外则是大大小小的丘陵。
送了孩子,对方的车又开到了超市,穆剑锋跟着,人和车又在停车场闲置下来。照这样下去,这一天会被浪费掉,自己应该想些办法,逼迫对方到地下工厂去。应该做些什么呢?穆剑锋想了几个方案,但都心有戚戚。
车停的时间不短,一个小时过去了,人还没从超市出来,穆剑锋有些担心,会不会被他发现,从超市的后门偷偷溜走。不过穆剑锋相信自己的水平,还能对付得了一个花甲老人。思虑没飘太远,穆剑锋看到这个老工人,推着购物车从超市出来,几个袋子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个保安上来帮忙,将东西放进后备厢。
不合常理,穆剑锋嗅到了反常的气息,如果仅仅是采买一些生活物资,人们都会赶在超市打折,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在平常日子,买下这么多东西,反倒像是在给人置办新家所用的东西。眼力向来很好的穆剑锋,看到袋子里还塞着女士用的洗发露,他曾见过孔琳琳用过那款,主打柔顺黑亮。原本打算放弃,现在却又看到了希望,反常必有妖。
在春江市转了小半圈,又增补了一些生活用品。此时已经过了中午,前车没有休息吃饭的意思,反倒调转车头,向城外驶去,走的是虹桥古镇的方向,像是着急去办什么事。穆剑锋不敢马虎,坠在后面,不远不近。
坐在台灯下,翻阅着穆剑锋一大早送来的材料,余波在这些旧纸堆中,“发现了一片新大陆”。称得上是年少早慧的他,此时变身一个淘金者,不管对方如何在语言的丛林中躲藏和挪移,依旧逃不过他的眼睛。眼前的白纸黑字,已经不再是文字,而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在向他讲述自己眼中的世界。有的人伪装,伪装成一个没有任何情感倾向的局外人,但说话却前言不搭后语,倾尽自己全部的心血,给现实涂抹上一层颜料;而有的人则是开门见山,据实相告,虽然貌似大胆武断,却最接近真相。
这些文件,像是一道窥向光明的裂缝。自己要做的,就是抽丝剥茧,向光掘进。余波现在看得很清楚,在这个体量庞大的集团里,谁才是真的做事,而谁又是道貌岸然。穆剑锋也会给他发短信过来,告知他一些重要信息,帮助他更好地做出判断。
他把自己所有的问题,一一列出,这些问题像是骑兵冲锋时的投枪,它们并不一定要一次次刨根问底,尖锐地发问,而是一次次地逼近真相。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更何况面对的是赵志远这样经验老到的人。一想到前几日对方的惊人之语,他还有些侥幸和后怕,怕的是对方貌似中庸,实则城府颇深。赵志远将这样的秘辛,漫不经心地讲出来,刹那间,余波于无声处听到一声惊雷。有时候,最让人心生恐惧的并不是睡虎,更有可能是一只饿猫。
眼随心动,字随笔成。每写下一行字,余波都会慎重地考虑片刻,看看是否合适,不适合的就在纸上直接划掉。像这样长长短短的划线,已经不少,他要趁这个时候,写下所有疑惑。这些问题已经纠缠了他三四个月,从黑水爆发开始,到现在,是时候做一个了结。
“黑水是如何出现的?”
“配套有完整工艺的工艺厂,为什么还是出现了黑水?”
“黑水是天灾还是人祸?”
“十多年来,工艺厂陆续配备了全套的环保设备,可以分离污染物质进行处理,为什么今年还是酿成这样的惨祸?”
“黑水爆发后,工艺厂提交的调查报告里,只字未提追究责任,为什么会这样?”
“地下工厂是怎么回事?”
“单靠两份水质取样报告,根本无法证明逆渗透技术无效,环监处在会议上的发言,究竟受谁指使?”
“对逆渗透技术的评估报告是如何做出的?这样粗糙的结论,无法通过环监处的内部审核。”
“这次的黑水事件与地下工厂有关吗?”
“张守山副主席是否参与到地下工厂的事情中了?”
“何金贵还笼络了哪些人进入这个局?”
······
在开往虹桥方向的省道上,两辆车一前一后行驶着,一路上多了养护植被的工人。从去年底开始,全市上下的许多单位都在为评选“全国文明城市”而出力,没想到虹桥工艺厂发生了重大污染事件,让春江市失去了参评资格。但市里领导仍旧决定,在全市的主要干道两侧,栽种一些减少市区大气污染的树木。未来,还将计划提升市区以外的照明区域,尤其是市区外那些高低起伏的丘陵山林。
在一个岔道口,前车没有再走大路,而是拐进了附近村庄修的小道,路边的杆子上挂着塑钢材质的指示牌,蓝底白字。指示牌上标明向右方向的小道,写着:广东金利加工贸易有限公司,3.5Km。穆剑锋心中有数,何金贵手下的人,能够被尤金利调动,两人的关系,果真如传闻中所言。
而且据刘伯慈讲,尤金利还豢养了一批打手,他派去几个人,想要通过调查地下工厂的排污口,顺藤摸瓜,直接找到地下工厂的位置。结果没料到,几人刚调查了两天,就被在那附近游弋的人发现,对方来路不明,而且三五成群,还带有短途的呼叫设备。听到刘伯慈这样描述,穆剑锋也多少提高了一些警惕。
他不敢沿着这条路一直开进去,不然很容易暴露自己的目标。他将面包车开进这条路旁的树林里,从后备厢中取出一辆折叠自行车。这条小道上,本就没多少车辆来往,两辆车错身而过,都要放慢速度。前车因此也不能开得太快,骑车远比开车更易隐藏,也更快。穆剑锋在一旁的树林中跟上了对方,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穆剑锋眼中,那个移动的靶子。
金利公司驻地,反倒没有什么人看护,只有一幢三层的办公楼和配套的设施,两三个保安在亭子坐。穆剑锋站在树上,用望远镜看着里面的响动。前车已经通过了门口的岗哨,而他只能从外向里张望。难道何金贵真的敢将工厂开在这里?可这里也没有任何工业生产的痕迹,如果老工人的目的地就是这里,自己的追踪就算是功亏一篑。穆剑锋看着车辆不紧不慢地穿了过去,从后门离开,通向一条无人造访的小路。他跳下树叉,蹬上自行车,绕过金利公司的围墙,跟了上去。
老工人的车开得并不慢,相比之下,穆剑锋的折叠自行车速度就慢了下来。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大,穆剑锋看到前方的车已经变成了小方块。路越来越不好走,坡度不小,而穆剑锋只能在树林中骑行,有时一些枝条抽得他生疼。翻过面前的山坡,穆剑锋突然发现,汽车停在路中央,后备厢门大开。他心道糟糕,又再仔细一看,老工人正在修车,应该是车子意外熄火。他拿着自己的工具包,这边敲敲,那边打打。
趁着这个时候,穆剑锋歇下来喘口气,一路拼命蹬脚踏板,腿上也有些酸痛了。但他心里却越发明白,对方现在要去的地方,绝对会让自己收获颇丰,而且很有可能是地下工厂。他在刘伯慈家中,曾亲自手绘过一张工艺厂外的地形图,根据刘伯慈的调查,以及虹桥古镇周边的河流分布图,穆剑锋最后确定,地下工厂就在沼泽地的南部,距离虹桥工艺制造厂直线距离6.6公里的丘陵地带。他现在的位置,已经靠近了那里,一切已有的证据都表明,自己很快就可以到达地下工厂的位置。
想到刚才金利贸易的位置,穆剑锋不得不说,何金贵一帮人在选址上很下功夫。那个驻地正巧在几条道路的交叉口处,如果想开车进来,就必须在此经过。就算是绕道,那么大的目标也会被尤金利的人发现。一旦警车出动,就意味着事件败露,在金利驻地的人,有充足的时间通知地下工厂的人,甚至有足够的时间将地下工厂夷为平地。
老工人终于将车修好,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车辆很顺利地行驶。在这地形复杂的山林中,穆剑锋跟着前车七弯八绕,险些跟丢。穆剑锋注意到,前面的一座小丘,有几个人分散地站着,四处张望,相互之间形成了有效的监视网。还有一个关卡,立在主路上,路边有个小亭子,穆剑锋觉得好笑,何金贵可能是看了太多的大片,突发奇想,建造出了这样的工事。何金贵的地下工厂本就见不得人,摆出这样的工事,岂不是告诉了所有在此经过的人,此地无银三百两。搞得他穆剑锋倒不像是在跟踪了,更像是一人单枪匹马闯入龙潭虎穴。
可在关卡上的响动,却让穆剑锋再也笑不出声。他看到几个守卫正拿着枪,枪上了保险。好大的胆子,居然还在民间用枪,可见何金贵的能量,远超自己想象。他稳稳心神,继续眺望,仔细比对过一番,他能大致确定,对方背的是钢珠枪。可即便是钢珠枪,杀伤力依旧不小。
前车已经开进厂区,穆剑锋骑车登上旁边更高的山头,俯视工厂全貌。布局与工艺厂差别不大,有些设备因地制宜,放在了更便利的位置。这里的工厂仍在开产,一些渣土车还在活动,成品正被装上货车。原本应该属于工艺厂的景象,此时却被这里窃取。正在穆剑锋全神贯注地看着工厂中的林林总总,却敏锐地捕捉到身旁的一些异响,正当他要回头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着清晨到来,余波的腹稿准备妥当,赵志远刚到集团大楼,就被余波拉到自己的办公室。
“赵处长,你我都是明白人,我就不用再多讲了。”
“我不是个明白人。”
“我想问一些事情,和黑水、地下工厂、生物逆渗透技术有关的事情。”
“你看昨天的春江日报了吗?”赵志远突然说出这句,让余波有些猝不及防。
余波镇定地回复:“没看,我昨天调阅了所有与工艺厂相关的文件。”
“文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春江日报上的消息。”
“消息?会有什么消息?”余波起身,到阅览架取下报纸,头版头条就是骇人耳目的句子。他速读一遍,身体内的凉意泛起,将报纸丢在桌上。
“你看了吧,你作何感想?”还没等余波回复,赵志远又一次自言自语起来:“没想到啊,敢在全市几百万父老面前撒谎,真是他何金贵敢做的事情。”
余波故作吃惊:“是何金贵做的?”
“不是何金贵,就是张守山,不然还能有谁?”赵志远眼神里闪过了难言的愤怒。
“你还有什么问题?不如尽早问,我一会儿要去见宋主席。”
“见宋主席?做什么?”
赵志远脸上露出了一种凄然的笑,但声音里还带着某种热度,那热度,或许是一个人对于良心的坚守,对于底线的坚持。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我再不站出来,就无法挽回了。”
“其实我们已经查到了一些痕迹,只要多给我们一些时间,一定可以水落石出的。”
“没时间了,余主任,你是个年轻人,起码在我们这些老家伙眼里,你还很年轻,千万要守住自己的底线,不能做的事情,一定不要去做。”赵志远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以一个领导,一个长者,一个曾经犯过错误的人的身份如此说话。
“赵处长,我明白。”余波也诚恳地对赵志远说道。
“走吧,我们一起去找宋主席。”
“谢谢您能站出来。”
“这个世界需要真相,也需要真相的力量,对吧?”
“我只知道,我们需要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