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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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雕花窗洒了进来,照亮了屋子中央立着的绣棚,以及绣棚两侧正专心致志刺绣的女子。左侧的女子较为年少,面前是半幅猫戏螳螂;右侧的女子较为年长,面前是半幅狮子滚绣球。两人以相同的节奏先后施针,在绣出自己图形的同时藏住对方的针脚,得以完成这异形异色的双面绣。

绣完猫和狮子的眼睛后,两人同时收针。在年少者准备换线时,对面的人站起身,绕过绣棚走到她身边,赞许地开口道:“果然是爱猫之人,绣出的眼睛就是有神。”

“七姐谬赞了,都是葛先生的图稿画得好。”

“小璃啊,你听过一句话吗?过度的谦虚是骄傲。你当我看不出来吗?你绣的一些细节,是画稿里没有的,而且比画稿更有生气。”

听到兰七娘语重心长的教诲,小璃柔顺地点了点头:“七姐说的是,我那么熟悉猫,该感谢家里的那三只猫。”

“不过,早知道你那么有想法,该当和狮子更相配。”

小璃水汪汪的大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七姐在开我玩笑吗?我胆子小,最怕这些狮子老虎了。”

兰七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静静看着这受惊少女楚楚可怜的模样,直到对方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她才说:“你当我是前辈,便听我的,咱们换位置。”

话说到这份上,小璃只能照做了。两人重新坐下,穿针引线,继续这项精细的工作。直到夕阳西下,室内变得昏暗,兰七娘才开口道:“可以了,再下去看不清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再次绕过绣棚,检验完小璃的成果,满意地说道:“狮子威武而不失童趣,好。”

规规矩矩地将针扎进金鱼形的棉制针插后,小璃柔声回答道:“是因为七姐开了个好头。”

“哦?这回你不夸葛先生的画好了?”

“我在这说葛先生的好话,他也听不见,但我要夸七姐,七姐能听得见嘛。”

“小马屁精!”兰七娘笑着伸指头想戳小璃的额头,却被她一偏头躲过了。

“说起葛先生,他最近好像不怎么给绣坊画稿了。”

“他家千金生了病,要百年的人参才能治。”

“怎么会这样……”小璃面露忧色,“这百年人参,应该很贵吧?”

“贵是一回事,关键是在咱们临桑城里,这人参只有卢员外家有,他又是拿来当传家宝的,也不知愿不愿意卖。”

少女的眼神变得坚毅:“既然如此,我要好好绣花,让葛先生能分到更多的报酬,早日渡过难关。”

“那为了明天能好好干活,今晚好生休息,别做其他事吧。”

“七姐说笑了,我平时回家除了喂猫,能做什么事?”

兰七娘依然静静地凝视着她,半晌后才说:“那希望你的猫儿别闹事吧。”

       

“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听着街上传来的梆子声,孙护院打了个哈欠。提灯笼的手跟着晃了晃。

整个临桑城上下,谁不佩服和畏惧卢员外的势力?有哪个没长眼睛的蟊贼,胆敢来这卢府闹事?

至少在当护院的十一年里,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当然,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的,比如每晚的巡夜。念及此处,孙护院挺直了背,按照走了十一年的路线继续前进。

没走多远,他突然听到草丛中的簌簌声。

“谁在那里!”

他举着灯笼四处乱照,却没能看到任何异状,当他想拨开花木时,听到了一个细弱的声音:

“喵……”

“搞什么名堂,只是猫啊。”孙护院吐了口痰,算是放下了心。

宅子颇大,他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终点,后花园旁的药房。

由于药房里藏着那根百年人参,孙护院每晚都要进去确认一眼。这次他照样开了门,将灯笼挂在一边,看到装着人参的匣子仍好端端地放在原处,明白自己今天的工作又顺利结束了。

哗啦——

瓦片传来松动的异响。

这次不用他找,高处瞬间传来一声受惊的猫叫声。他闻声抬起头,依然没看出什么动静。

——难道是上面有老鼠洞?要禀报给老爷夫人吗?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怕真有老鼠洞,成年男子也肯定钻不进来的。

他伸了个懒腰,提起灯笼出了门。

当孙护院离开后,一个黑色的身影轻盈地从围墙上跳了下来,落在无人的暗巷中。

清风微微吹乱她的面纱,却吹不乱她的目光。

她抬起头,用那双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看唯一目睹了这一切的明月,确认自己已经摸清楚卢府的情况后,跳上了旁边的屋檐,像猫一样压低了身子,背对着月光渐行渐远。

在她的身影消失的同时,打更声重新响起: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昨晚没睡好?都有黑眼圈了。”

“没办法,家里猫打架,闹了大半夜。”小璃熟练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随后反问道,“七姐,今天我们绣什么花样?”

“喏,还是葛先生的稿子。”兰七娘边说边拿起绣棚前的两幅图卷,将其中一幅交给了小璃。小璃看着她打开图卷,上面画了一位身着合欢襕裙,外披薄纱衫子的佳人。佳人一手扶着屏风,一手背在身后,手臂的轮廓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如何?”

“既然是葛先生的手笔,那自然是好的。”

“别急着下结论,”兰七娘朝小璃扬了扬下巴,“先打开你的稿子看看。”

小璃乖巧地打开手上的图卷,上面画着佳人的背面。原来她藏在身后的手中,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

“现在觉得这稿子怎样?”

“啊?还是挺好的呀……不过这手臂那么细,那么软,能拿得稳刀吗?”小璃有些困惑地问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让声音软下来,“我也不懂什么打打杀杀的,只是之前在老家有姐妹上山砍柴,看她们的样子猜的。”

“嗯,这话说得有理。那得加强手臂的肌肉线条才行。”兰七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拔出针在宣纸上划出几条细痕,“能看得清吗?等下就照这样绣。”

“好的。”

虽然努力集中精神,但小璃心中仍不可遏制地想着昨晚的经历和今晚的计划。药房附近没有固定的守卫,等到子时那个护院巡逻完,时间都是她的。屋顶的老鼠洞应该足够她进出,可她不知道那只装人参的匣子有多大,抱着它还方不方便出去。如果匣子太大,她好久不撬锁了,不知道手艺有没有生疏……

——算了,要是什么事都有了十成十的保障才行动,那还叫什么大侠!

刚下定决心,对面的绣花针就贴着她指尖扎了过来,她赶紧收手,这才堪堪躲过。

“心里有事?”

“嗯……我在想我家的猫。”她心虚地解释道,“七姐对不起,我不该走神的。”

“小心别被针扎到手啊。”

这幅仕女图又花了她们一整天的工夫。等到离开绣坊时,小璃刚和兰七娘告了别,对方又用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望着她:“今晚你家的猫能让你睡好觉吗?”

“这……猫要闹的话,也由不得我说嘛。”

“说的也是,”兰七娘拍了拍她的肩膀,“那祝你今晚好运。”

       

从小巷深处起跳,能跳上糖水铺的屋顶。

从糖水铺的屋顶往西跳一丈,能跳过卢府的围墙,落在杜鹃花丛中。

从杜鹃花丛潜行三十二丈,到柴房外的柴堆起跳,再在屋顶上走二十四丈,能走到药房的屋顶,

从药房屋顶的老鼠洞钻进去,能看到装着人参的大漆螺钿匣子。

没有失误,没有意外,小璃顺利地来到了匣子前,即使这只匣子确实比较大,难以直接带出去,也还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用衣摆抹了抹手上的灰尘和汗水,掏出那只金鱼形的针插,取出一根末梢微微弯曲的绣花针,插入了锁洞靠下的地方,小心地左右转动,仔细地听着响声,感受着绣花针遇到的阻力,从中推断锁芯的情况。

——应该是两排簧片,有些难,却也不是不能应付。

聚精会神两刻钟后,小璃终于听到了微弱而清晰的“咔哒”声,锁开了。

再掀开那层红布,那根体态硕大,色泽沧桑的人参便露了出来。

“嘶——”

匆匆收针时,小璃一下没注意,让左手指尖划了个口子。

她来不及包扎,飞快地将人参重新包好放入怀中,随后向上一跃,抓住房梁一撑,几步便来到了屋顶的洞口下。

跳下围墙时,她发出一声小猫逗弄老鼠时得意洋洋的叫声。

       

“怎么,昨晚看猫儿打架看开心了?”

听到兰七娘的调侃,小璃才知道,和她的黑眼圈一样,她扬起的嘴角也难以隐藏,索性将其转化为羞涩的笑容:“猫儿虽吵,但也挺有趣的。今天又有新稿子吗?”

“是,你自己看自己选吧。”

小璃走到绣棚前,随手拿起其中一卷画卷打开,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次的稿子,不像是葛先生的啊。”

画卷上细雨蒙蒙,在石桥边,有两名女子,一着白裙,一着青衫,正做以手遮雨状。

“哦?你只关心是谁画的画,是不是都认不出画的是什么了?”

“《白蛇传》我还是认得的,所以没什么好惊奇的。”

“看来你对这面不感兴趣了,”兰七娘从小璃手中取走那幅烟雨断桥,将另一幅画卷递给了她。

她再次打开画卷,瞬间睁大了眼睛:“这是……”

“认不出来了吗?白娘子盗仙草啊。”兰七娘指了指画中的白衣人手上的灵芝和宝剑,“你昨天的匕首绣得不错,今天继续锻兵器吧。”

“好。”

刚准备收起画卷,小璃的左手被兰七娘握住了:“昨晚不只看猫打架,还继续绣花了吗?”

愣了片刻后,小璃掩饰道:“不,是小猫爪子抓的……好在它还算懂事,知道我右手要绣花,没抓我右手。”

兰七娘没说话,只是望向她的眼睛,让她觉得脉搏都快了些许,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吞了口唾沫。

好在片刻后兰七娘便移开目光:“开始干活吧。”

虽然兰七娘没再问什么,小璃心里还是打着鼓,索性自己提起话头:“七姐,绣坊怎么不用葛先生的画了?”

“他之前画过几幅讽刺画,卢员外为首的几个财主去官府告发了他。现在官府虽还没对他本人做什么,但已经下令不让绣坊们用他的稿子了。”

“怎会如此……”

“小璃,你针在扎哪呢!”

意识到自己针插歪后,小璃慌忙道歉道:“七姐我错了,我不该走神的。”

对面的兰七娘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语气变得严肃:“这里,还有这里,你都没帮我把针脚藏好。”

“七姐对不起!”

“罢了,关心则乱,可以理解。”兰七娘接过她手中的针,微微挑松那几个纰漏处旁边的线,遮住了露出的针脚,“反正那些主顾也看不出,先这样吧。”

“谢谢七姐……”

“没事,等下注意就好。”兰七娘重新回到自己位置坐下,“话说回来,葛先生的千金还等着百年人参救命呢,他现在得罪了卢员外,此事怕难办了。”

小璃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我相信葛先生吉人天相,事情一定有转机的。”

呼气的时候,她几乎能感受到怀中的人参压迫胸膛的重量。

       

葛先生的院子没锁门。

——不,确切地说,是门锁被砸烂了扔在地上,里面的门闩也被砍成了两段。

这混乱的景象自然让小璃本能地警惕,但她还是抬起手,敲了几次门。

门直接被敲开了,里面无人应答,只露出一点灯火,小璃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

书斋里同样一片狼藉,满地都是被乱扔和践踏的书籍和卷轴。在油灯摇曳的光芒下,青衫书生面带悲戚之色,正用指尖血在铺开的信笺上不断书写。

本来想放了人参就走,可目前的情况太过怪异,所以小璃还是咳嗽了一声,从阴影中现身:“先生,我是绣坊的小璃,之前多谢您照拂……今天府上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们把阿菡掳走了!”

“什么?”小璃的心一沉,“先生得罪了什么人吗?”

“那天杀的卢员外,非要说他们的百年人参是我偷的,在我出门时强闯民宅,找不到人参,便掳走了阿菡!”

小璃顿时如五雷轰顶,耳内都是嗡嗡的声音。

葛先生没有注意到她的仓皇失措,继续说了下去:“我白天都不在家,不然哪怕拼个鱼死网破,我都不会让奸人把阿菡带走的!如今葛某只能血书一封,去找巡抚拦轿喊冤!”

说到这里,葛先生又将手指按在信笺上,不料上面的血液已经凝固。他立刻拿起旁边的裁纸刀,小璃连忙阻拦道:“先生,这刀上面有锈,使不得啊。”

“那……葛某要用什么?”

看着眼前的白面书生刹那间茫然到近乎呆滞的表情,小璃暗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针插,拔下最细的那根针,在油灯前过了火:“先生非要放血的话,用它吧。”

“多谢姑娘相助……”葛先生下意识地一拱手,才接过那根针,“话说回来,姑娘是出于何事,才来拜访葛某的?”

“我……没什么事,只是听说先生出了事,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此事凶险,姑娘身为女流之辈,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好的,”小璃以惯用的柔和语气回答道,“那小璃相信,先生和令爱定能绝处逢生,逢凶化吉。”

       

——真是个酸秀才,女流之辈要是白费力气,那要怎么才算不白费力气?就凭那封不知道都能不能送出去的血书吗?

在屋顶上穿行时,小璃忍不住腹诽着。

偏偏事情弄成这样,也算得上有自己的责任……想到这里,她心跳慢了几拍,险些在跳跃时摔下来。

——算了,既然要当大侠,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如果犯了错,那将功补过就行了!不就是个卢员外府吗,她能去两次把人参带出来,那也能再去一次把人带出来!

之前踩点时,孙护院也去过地牢门口,所以她记得方位。

她轻易撬开了地牢的大门,走进去后看到了蜷缩在牢房角落的小小身影。

“阿菡别怕,”她用气音传音入密,“我是带你回家见葛先生的。”

阿菡点了点头,安静地等在栏杆前。

这回的锁稍微有些难对付,不过也没有先前装人参的匣子麻烦。正当她打开牢门,嘱咐阿菡趴在自己背上时,忽然听到上面传来了脚步声:

“今天带回来的那妞儿还挺正的,咱们先玩玩,员外也不会怪罪吧?”

“哈哈,兄弟我还是喜欢成熟点的,这小妞毛都没长几根,老兄你自己享受吧。”

“你就这点胆量!等等,这门怎么……”

“开”字还没说出来,小璃已经用绳索勒住了他的喉咙。

然而她没法同时偷袭两个人,于是在腾出手用匕首对付另一人时,还是让他叫出了声:“有贼啊!有贼!”

飞矢自四周而来,小璃要顾忌背上的的阿菡,手上又没有长兵器,渐渐陷入劣势。

——自己……真要弄巧成拙了吗?

正当她陷入怀疑时,面前剑光一晃,堪堪挡下了七八根箭。

又一个黑衣的身影落在她面前,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物扔了出去。

嘭!

弥漫的烟雾中,小璃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值得信任的人的手,而且是女子的手。

等飞奔出了两三里地,对方停下了脚步,小璃连忙问道:“多谢前辈相救!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施救者缓缓摘下面纱,让她呆在了原地。

穿着夜行衣的兰七娘笑了,语气中多了几分她从未听过的豪爽,“到头来,还是得让姐姐给你藏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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