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同月同日生丨扫把星情缘

1

这辆绿色老吉普车,除了收音机和后视镜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驶离都市,我关了空调,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摇下左侧的玻璃,又咸又潮的海风吹了进来。空调的压缩机可能在三个月之前就有了毛病,如果速度提不到80,或者不加到最高档,很难在吉普车内感受清凉。

十几年的老车了,伺候过我爸和我两代人,如今开着去采访,总是会被人当成老古董围观。我和他商量着买辆新车,他说,你有钱你自己看着办。

我有钱还用跟您商量?

我爸嘿嘿一笑,我妈则默契的回头把眼一瞪:媳妇呢?没媳妇,就甭提换车的事。

三十多年的老夫妻,这配合打得无可挑剔。

吉普车在海滨大道飞驰,椰树在深蓝的海天幕布上向后撤退。今天的云层很厚。

“……从我们直播室大楼的窗户望去,今天的云层很厚啊……”

收音机里,周伟将我心中的话传达给了滨海市的百万听众,他嗓音极富磁性,低沉又有魅力。

“……东南地区由于受台风影响短期内将无法迎接候鸟彗星的回归,不过我国其他地区,只要无云,都能欣赏到这十五年一次的天文盛况,朋友们可以通过微信平台给我们留言,今天的主题是‘我与候鸟的故事’,谈谈你记忆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甚至四十五年前有关候鸟彗星的故事。”

另一位主持人佳佳则用清澈的嗓音接道:“我们滨海市的市民也不用遗憾,据气象台刚刚发来的消息,阴雨天还将持续三到五天,而候鸟彗星的可观看周期是七天,您只需耐心等待几天,也能赶上个彗星尾巴。”

“是了,大家可以现在微博和朋友圈里,看看别人拍的,先过过瘾罢!下面,是本台记者对紫金山天文台天文专家的采访……”

我猛地将油门踩到底,吉普车嚎叫一声窜了出去,真恨不得撞死周伟这王八蛋。

我昨天在去南京的路上上奔波一整日,好不容易搞来了对天文专家的采访,结果这孙子只报了个“本台记者”,连名字也不给我上。现在电台也搞了视频直播,本来只需要打个电话的事,如今也要去当面采访。候鸟彗星的报道,成为了全国媒体的热点话题,滨海交通广播的“一路同行”栏目,作为东南沿海收听率最高的电台,自然要博个好彩头。

离家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父母想必已经置备了一桌的晚饭,等我回去。

会买生日蛋糕吗?

如果有个姐姐或者妹妹来操持,或许这么办。爸妈应该还是会以长寿面来作为我三十岁生日的庆贺,传统又内涵,主要是简单又省钱。

要说,我和候鸟彗星还有一段“孽缘”。

我出生的那天,正是这颗彗星在滨海市上空经过,三十年前的中国老百姓还是普遍愚昧,多把彗星当成了扫把星,而我的降生,对于当年根儿在农村的家庭来说,并非吉兆。

也正巧,我出生第三天,老叔养了两年的牛就丢了;我满月的时候,做饭的厨房走了火,烧掉了半扇窗子。尤其是我的爷爷奶奶,有很多年都过不去这个坎,看见我就跟眼里进了针似的不舒服。

直到我上了小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深通人情世故的大伯父借此向家人解释,冯星泽哪里是什么扫把星哦,这明明是文曲星。

或许是受了这句话的暗示,也是为了摆脱我作为扫把星的噩运,接下来,我一路高分猛进斩将过关,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名牌大学,后来又进入媒体行业当了记者,真正靠着笔杆子卖字为生了,我爷爷更加坚定了我是“文曲星”的推断。

“这位叫‘宝贝轩’的朋友留言说,上一次的候鸟来临之时她刚上小学,那时候听了新闻,一家人搬着桌子,摆上了酒菜,隔着墙招呼邻里乡亲过来,一边喝酒吃饭,聊着闲天儿,一边看着彗星,那种滋味儿,真是无比的惬意和幸福,可是如今生活在城市之中,就再也难以体会了……”

“嗯,再看看我这一位,昵称为迪丽冷巴朋友……”

“这是冬天的迪丽热巴吧。”

“哈哈,这位名叫冷巴朋友说,上次欣赏彗星的时候,还是高中补习的时候,我是住校生,听说彗星要来,学生们都自发的不上晚自习,全都蹲在操场墙根下面等着彗星……”

“老师不管么?”

“老师也一起看呐……彗星刚刚出现在宿舍楼顶端的时候,整个操场都沸腾了,我现在还记得那欢呼,那咋呼……”

周伟接下去说,“有意思了,这里还有一位点歌的朋友。”

“把咱们当点歌台啦?”

“你听啊——周伟、佳佳你们好,一直很喜欢这个节目。今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我想点一首歌送给一位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

“哟,这个有意思,同年同月同日生。”

“我们相识的时候,是十五年前候鸟彗星来临的那几天,但是彗星离开之后,他也如彗星杳然无踪……”

我开始注意聆听广播。

却听周伟接着念道:“……十五年来,不知他过的好不好,今天听到你们这个节目,又让我想起了他,所以希望你们能帮我放一首陈慧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送给他,送给我们的青春。”

我愣住了。

“她没留下自己和对方的名字吗?”

“留了……他的名字叫冯星泽……”

“女孩呢?”

秦珊,我心中默念着两个字。

“昵称是秦珊,这应该就是真名字吧?”

“好的,下面,我们就替这位昵称秦珊的朋友,把《人生何处不相逢》送给这冯星泽,祝他和秦珊,生日快乐!”

“那是不是一会儿得附赠一首生日歌?”

“别废话了,放歌吧……”

2

“随浪随风飘荡

随着一生里的浪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

顷刻各在一方

缘份随风飘荡

缘尽此生也守望

你我在凝望那一刹

心中有泪飘降

纵是告别也交出真心意

默默承受际遇

某月某日也许再可跟你

共聚重拾往事

无奈重遇那天存在永远

他方的晚空更是遥远

……”

眼泪模糊了双眼,心口剧烈的跳动。

我一个右打把,硬生生的将车停在马路右侧两棵椰树之间,拉了手刹,这才敢大口的喘着粗气。

从窗畔驶过的后车抗议似的按着喇叭,我无心理会。

十五年了,我终于又有了她的消息。

我赶紧拨通手机,极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老于……你帮我联系一下后台留言那个秦珊,问问她的联系方式。”

“你谁啊?”

“我?星泽!”

“哦……”

“你问到了立刻告诉我,立刻!”

对方挂了电话。

3

将车在楼下停好,已经是七点半,还不算晚,不过天空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我爸妈自打结婚,就住在镇子中学分配的这栋三层小楼里。楼房的面积六十平米,我直到上初中,都用的是楼道的公共厕所,后来学校又整修了教工宿舍楼,房间里才第一次有了抽水马桶。

穿过爬山虎张牙舞爪的单元门,我踩着破旧的楼梯匆匆上了三楼,可刚走到二楼楼梯拐角,就听到了河东狮吼。

“冯主任,我已经对你彻底绝望了,我不需要你任何的辩解,更不相信你的任何承诺……”

我爸一腔的怨愤:“我说没有就没有!还要我怎么解释?”

怎么着?难不成我爸临近退休的年纪,还枯木逢了第二春?

“算了,儿子回来了,我什么都不说了!”

我爸回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我,遇见救星似的:“你妈抽风,别搭理她!”

我妈腾地从厨房两步跳了过来,指着厕所道:“星泽,你也知道你爸这肺病,这才从医院出来几天呐,可你去厕所里闻闻,这烟味儿,都比得上学校门口烤羊肉串的了!”两道看破一切的眼光穿透厚厚的镜片怒视我爸,“还不承认!”

没出桃色事件就好。

“爸,您就少抽几根,不行么?我这总是在外边,回来也不方便,就自觉点吧,为人师表的……”

我爸一脸的无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跟命运做无意义的抗争,以后我再上厕所,一定全程自拍小视频!”

“我都不信你,自己若不自觉,反正难受的不是别人!”

我看着一脸郁闷的老爸,轻声安慰:“我妈是为您好。”

“我没抽!没抽!就没抽!”

“行,你没抽……”

我妈吼道:“唠叨什么呢,过来吃饭!”

桌角,还有一捆熟悉的红线。

“我都三十了,不用了吧?”

我妈似笑非笑:“媳妇呢?”

4

“联系了吗?”

“联系谁?我这开车呢,你长话短说。”

“秦珊,你联系了没?”

“秦珊?谁?”

我压了压心头的火,“秦珊!刚才给我留言的那个……”

“行了行了,明天台里说。”

“于总管,我交待你的事,你上你点心行吗?”

“有交警,我不跟你废话了,明天见……”

老于挂了电话。

5

秦珊,是我青春记忆中的昙花,惊鸿般乍现,留香十五年。

那是十五年前的八月。即将升入初三,所以那个暑假都是在学校补课。我所在的滨海二中是一所重点中学,离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所以三年里都是住宿。

暑假补课的,只有初三和高三两个年级。我性格比较孤僻,有一股好学生的清高,一般晚自习之前的一个小时,即六点到七点之间,我都会自己一个人晃荡,有时候拿着随身听听听音乐或者广播,很少与人交流。

候鸟彗星来的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妈特意还从老家的镇子里赶来学校,将一袋煮好的鸡蛋和一条红线交给我。

“成家之前的所有生日,都得系手腕。”

“今年在学校,这个太扎眼了,老师问起来怎么办。”

“那怎么了?辟邪不行啊!”

我无奈,只得将红线塞进校服裤兜儿里。一天也没想起将那红线系在手上。

“你也过生日?”

傍晚的时候,我站在学校东部的一座碎石头上,望着院墙外面的东山。东山之后便是大海,不过翻过墙头,能看到五厘米左右长的海面。秦珊站在碎石头下问我。

我看到她右手腕也系着一圈红线。

“你怎么没系上?”她登上碎石头。她也穿着初三的校服,个子跟我差不多高,一头蘑菇发,瓜子脸蛋,白净秀丽。

“你家也是这风俗?”我问道。

她举起右手手腕的红线,“我奶奶说,客星带生的人命不好,成年之前都多灾多难。”

“迷信。”

她从我裤兜里抽出红线,盘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你不要,给我?”

“还我。”

秦珊捂嘴一笑,将左手的红线,又缠在我的右手手腕上。

“你叫什么名儿?”

“冯星泽。”

“你家人真会取名,一听就是和彗星有关,星泽,好听。啧啧,好听。你肯定也是十五吧,彗星来那天生的,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你呢?叫什么名字?”

“跟你的比,就俗气很多。”

“叫什么?”

她忸怩的一笑,“我叫秦珊。”她忽然一指东方,“快看,那是彗星吧!”

太阳才落下去,天空尚白。可是一颗发亮的星体渐渐从东山上爬了过来,星体之后,还能看到白色的彗尾。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

我们一起从碎石头上跑了下来,朝着初中的教学楼奔去。跑了几步,她忽然停住。

“怎么了?”

“你先回……我去厕所!”说着,便跑开了。

倒也好,我心道,这样分开,回去的时候,就不会被撞见的老师和同学怀疑我们俩之间有什么关系了。

6

不可能没有。

老于的大圆脸挂着极度无辜,他将电脑桌的座位让给我,我一条条的检查着滨海交通广播微信公号后台的留言,一直翻到了三天之前,就是没找到秦珊的留言。

“昨天的编导真的是你?”

“是啊!”

“昨天周伟念的,秦珊,昨天过生日,给我点歌,用户留言只能通过微信,你怎么可能没看见?”

“我说你咋这么较真,我连后台都给你看了,你还让我怎么解释,根本没有这回事。”

我离开座位,将腰一叉,他立刻矮了半头:“她给我点了一首《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总记得吧!”

他一脸你脑子秀逗了的表情看着我,“昨天没有人点歌啊,你是不是听串台了?”

“周伟、佳佳的声音我能听错!一路同行我能听错?再说了,我自打进了咱台,车子的收音机就没换过台,我能听错?”

老于的肉拳头捶在桌板上,“我跟你打100块钱的赌行么?咱们重新听昨天的录音!”

然后,我输给了老于100块钱。

我大致记得点歌的那段对话是在6点半左右,可是无论听多少次,都是周伟和佳佳不断的念用户留言,留言都和昨天的相同,可就是没了秦珊点歌的那段。

一定有人故意玩我,毕竟是我生日。尤其周伟,这家伙特别喜欢和人开玩笑。可我从走廊里拦着上厕所的周伟,他也是一脸的问号:“你生日?你早说啊,晚上撸串去,你记得带钱啊。”

等我找到佳佳,她也仿佛失忆了一样。

台里没有人记得秦珊为我点歌的事。

“可能是吧……”管技术的孙工给我解释,“是有人玩你!他应该是控制了你汽车的调频FM,给你播放了他提前的录音。”

“那他未免也太无聊了……”可他怎么又能知道我和秦珊的事?

“在技术上能够实现。”

“是不是你干的?”

老孙一裂那张满布皱纹的老脸,不失尴尬的解释:“理论上虽能实现,可实际上,我做不到啊。”

7

未来三天,一直都在下雨。

初三有6个班,每个班都有七十人左右,而且每个学期都会有人来,有人走。共同学习两年,虽然很多人都没说过话,但是能混个脸熟还是可以的。

秦珊这个人,长得算是很出众了,而之前没听同学提过,自己也没碰见过,所以我推测她肯定是在初二下半年转过来的。

再次看见秦珊,是我冒着雨吃饭回来,她正在6班和5班之间的柱子上靠着,和我们班一个叫颜敏的姑娘说说笑笑。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便立刻撇开眼神。我脱下雨披,在门外甩了甩。这时候秦珊走了过来,指着我耳朵里的耳机。

我摘下耳机,陈慧娴的声音飘了出来,我关了随身听。

“你跟颜敏认识?”

“那可不!你也认识她?”

我笑道,“当然,她是物理课代表,自从开了物理课分数就没下过98分。”

“你比我了解的还清楚。”

“因为我们俩的成绩,总是不相上下。”

她捂嘴一笑,“你可一点不谦虚呢。”她话锋一转,“还适应二中么?”

“当然适应。”

“高中打算考哪儿?”

“没想好,可能一中吧。”

“这么说,你喜欢理科?”

我点了点头,“你呢?”

“没想好,颜敏说她想留二中,我们将来或许学文,二中还是重视文科一些。”

“对了,你期末考试,多少分?”

“560,你呢?”

我心中一惊,这是转来了一个大拿啊,“比你少了15分……我数学不行,英语一般,全靠几个副科加分。”

“是么?我有一套数学习题册,借你看看?应该能帮你提高很多分数。”

晚自习铃声响了。

我还没回答,她便和我约定,“第一节晚自习下课见,还是这里。”

我点了点头,见她转身离开,就从后门进了教室。

秦珊转身的倩影,烙在了我心头。整个第一节晚自习,我的心上都有千万只蚂蚁在抓挠,我完全看不下去书,即便强迫眼睛盯着书本上的字,但读不了两句,心神又飞到了她的面前。

我是如此期待与她的再次见面,虽然仅需分别一节课的时间。

下了课,我腾地离开座位,却又迈着稳健缓慢的步伐,走到了教室后门之外。

只等到了上课铃响。

8

气象台没有放鸽子,从早上开始,滨海市就一直下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水最令人惆怅。

下午的时候,我载着实习记者刘萌到一家品牌电动汽车的4S店做了段采访,询问新能源车在滨海市的销售情况。采访结束,已经五点半,4S店的王总非要拉我吃饭,但晚上9点得给“欢乐一路行”交稿子,我拒绝了王总,把刘萌送回电台写稿。

行至学园大道,我心中一动。

滨海二中就在左近。

于是刘萌莫名其妙的被我轰下了车,淋着雨自己打车回了电台。

两年前,赶上二中建校50周年,我曾作为优秀校友和电台记者的双重身份,回到了学校参加典礼。

那时候,我曾经的初中班主任张国玉就已经是副校长了,主抓学校的风纪工作。他还是初中的年级组长,对于每个学生应该多少有些印象,尤其是秦珊这种好学生。

张老师的办公室如今搬入了综合办公楼的四楼,两年前返校,我还去他办公室里喝了杯茶。将车停好的时候,已经六点十分,过了教职工下班的时间,我小跑着进了综合楼,祈祷着如今的张校长能像曾经一样敬业。

果然,我敲响副校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了一声干脆的“请进”。

张老师又比两年前苍老了些许,我打了个招呼,走过去径直抽出他桌角的至今,擦了擦胳膊和脸颊的雨水。

张老师在看着什么文件,此时却有点尴尬的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跟您,我就不客气了。”

他也是一笑,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拿出一次性纸杯,为我倒了一杯热水。

“你是因为下午那事吧?”

“下午?采访吗?啥事?”

“你不是初二9班打架那俩孩子的家长?”

此话一出,我也不知是当笑不当笑,“张老师,您不会连我都认不出了吧?”

张老师脸红了,“你……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记性,一年不如一年。您是?”

“冯星泽呀,我初中是您学生,前两年校庆还见过,您怎么这就忘了!”

张老师噢了一声,像是想起来了,“那得是十几年了吧,学生太多,实在不好意思呀。”

“没事,您这工作费脑子,下次我来的时候,给您带点核桃。”

张老师哈哈一笑,但是面部肌肉依然紧绷着,“对了,小冯,你是哪届的?你们班主任是谁?”

“是您呐!”我越发的无语了,张老师是不是得了健忘症,“2001届,6班!您可别因为我数学不好,就把我忘得那么干净呀,尽管如此,我中考数学也没给您丢脸。”

张老师越发的茫然,口中喃喃自语,“冯星泽……冯星泽……颜敏那一班?”

“对啊!”

张老师脸色登时严肃起来,“小冯啊,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请你不要没事消遣我。”

“张老师……”

“你没事就离开吧,我很忙。”张老师将水泼在墙角,“颜敏那班,我现在都能背出所有人名,怎么会有你?”

“张老师,您怎么能忘了我?我是星泽,您不是说,是您最得意的几个学生吗?”张老师脸色木然,我接着道,“对了,初中毕业合影您应该有吧,我就站在您后面,和教历史的蔡老师中间,您找找照片,自然就想起来了。”

张老师鼻孔喷出一股气,直愣愣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我左侧的一个材料立柜,从中翻了不到一分钟,便将一个镜框递给了我。

“请问,哪个是你!”

我接过照片,眼睛自然而然的去寻找我那个熟悉的位置,但是,那里站着的却是另外一个男生,长方脸蛋,戴着一个方框眼镜,他叫刘玉德。

我迅速扫过所有男学生的脸,每个人我都认识,但其中偏偏没有我。

张老师不无嘲笑的道:“将照片还我罢,我并不认识你,不要在这里演戏了。”

这是2001届06班初三毕业生的合影,没错,可为什么其中没有我呢?张老师开始拉扯相框,可尽管他很大力气,我就是牢牢的不松手。

“不可能的……”我喃喃道。

张老师道:“你不走是么?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绕过我便走出了办公室,想必失去叫安保人员了。

我发痴发狂的盯着照片,一个面孔一个面孔的寻找,我依然没有找到自己。

但是,我却发现了另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照片中的人。

秦珊。

她站在第二排,右数第三人,左边的女生,就是颜敏。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张队啊,你赶紧过来,我办公室有个人装疯卖傻。”

我将照片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拔腿就跑。

我听到了张老师在楼道的呼喝声,我不想成为一个疯子,而我也不是个疯子。

我确定我没疯。

飞快的下楼,冲进雨幕中,直到躲进了老吉普车,逐渐让自己心神恢复平静。

这雨是真实的,这车是真实的,这学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在这里,在滨海第二中学,度过了切切实实的六年,这是真实的……

都是真实的。

可为什么,我的初中班主任,竟然不认识我!初中合影之中,怎么唯独少了我?

却多了一个秦珊。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9

我开始寻找秦珊。

寻找她,又耗费了我四天的时间。挨个教室的去看,下课的时候也游走于每个教室的外面,假装找人似的伸进脑袋,左右看看。

遇到熟人,我会问问:“秦珊是你们班的么?”

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

雨下个不停,这世界只剩下哪里都是的水,秦珊消失了。

最后,我急了,第四节课后,直接将准备吃饭的颜敏拦住,拉到了教学楼一侧。

“秦珊呢?”

“谁?”

“秦珊!”

“男的女的?”

我无语的在原地转了两圈,“那个女生……就是……三天,或者四天前,周二晚上吧,第一节晚自习之前,在咱班门口和你聊天的女生。”

颜敏皱着眉头,“你说的是……那天,我和孙玉茹、杨倩、邹雪都聊过啊……”

“不是咱们班的!你再想!”

“你急什么,我给你想呢!”又过了半分钟,“想不起来,你是不是记错名字了?”

我呆立当场,我不会记错!但是,如果她告诉了我一个假名字,我自然难以找到她。

我描述着秦珊的外表,但是颜敏更是不解,“我真不认得,那天我晚自习,我从来没和外班的人,在门口聊过。”

我掐着脑袋蹲在地下的时候,颜敏抱怨了两句,去追同去吃饭的朋友了。

雨停了,天空放晴,夕阳西下,一道白光在西方一闪,逐渐隐没在前方的教学楼。

候鸟彗星的最后一天。

我开始疯了似的奔跑,绕过前方的教学楼,又看见了彗星。

彗星拖着银色的彗尾,扫过青黑色的夜幕,夜幕缓缓落下,彗星像是逐日的夸父一样,沿着夕阳落下的轨迹,开始坠落。

前方的杨树林挡住了彗星。

我继续奔跑,我绕过了杨树林,我绕过了两层楼的教工宿舍,我绕过了学校的围墙,我和走读生们跑出了学校的大门。

候鸟的彗尾在天地相交的灰蒙蒙一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淡。

那一刻,悲从中来,我不禁朝着西方大喊:别走!

忽然,就在学校门外的田野中,我仿佛看见了秦珊忽然出现,她猛地回头,看向我的方向。

“冯星泽?”

然后,消失了。

我清晰的记得她右手手腕那条暗红色丝带在空气中逐渐淡去的画面。

如梦如幻。

10

一个男人打着雨伞,好奇的盯着我的老吉普车看了又看。

透过后视镜,男人的长方脸蛋与鼻梁上的方框眼镜,让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

“刘玉德!”我打开车门,站在雨中。

“冯星泽!”他将雨伞一扬,“我说这车怎么这么熟悉呢,中学时候,你爸开车来送你,就是这台吧,多少年了,还没换……”

“你认得我?”

“你小子,开玩笑是不?这是干嘛?没打伞呐!”

我走近他伞里,双手掐住他肩膀,他疼得缩了缩肩,“你真的认得我?”

“扯淡!五年前的同学会,咱俩不是又见了面吗?两年前的校庆,我不是跟你打了个招呼吗,但你不是有点忙,也没深聊!”

“那就好!”我急切问道,“你还记得初中毕业照吗?我也拍了对不对!”

“当然,你拍了啊,你不就站老张后面吗?我站在蔡包子后面,咱俩之间隔着的……是……”

“郭友亮!”

“对,就这孙子!据说现在自己开了个打印店,就在东山前面那个KTV上边,接了不少二中的活儿呢。”

我重重的拍了拍他胳膊,“走,跟我回去找张校长去!”

“找他干嘛?”

“他不认得我了,而且,他那张毕业照里面,竟然没我!”

“怎么可能……走……”

我挤进了他的雨伞里,才走了不到五十米,手机响了。

“星泽啊,10分钟内——也就是七点二十你,必须赶到鑫苑小区,有个重大新闻,机不可失!”老于催促着。

“我正忙着……”

“别找借口,这是市公安局提供的线索,电话都打到台长那儿去了,咱必须抓一手新闻!你若让那些做新媒体的抢了头条,明天就直接来收拾办公桌吧——这是台长给我的原话!”

我只能与刘玉德作别,开车赶赴鑫苑小区。

并非大事,实乃怪事。

鑫苑小区的李大爷吃过晚饭,下楼散食,不小心踩在下水道井盖上,掉了进去。

但是李大爷说,掉进去之后,盖子就被盖上了。幸亏他嗓门大,喊声引起了经过的居民的注意,这才被营救上来。

鑫苑小区的居民也反应,六点半前后,就在李大爷跌落井中之前,物业曾经派人来疏通过下水道。于是李大爷和居民一口咬定,是下水道疏通人员,没有盖好盖子,在李大爷跌落之后,又因为工作疏忽,将李大爷封在了里面。

杀人未遂。

如果仅仅是这样一件事,当地派出所绝对不会向公安局的技术科申请支持,而公安局也不会通知媒体。

周围的民警找来了下午从事下水道疏通的几个人,向他们了解到,下水道的井盖在他们离开的时候,绝对已经盖好了。

“我们还在上面跳了跳嘞!稳得很!”

几个工人赌咒发誓绝对修的安安全全,不可能掉进去人,而且他们封好下水道井盖之时,几个人都在,周围也拉了安全线,不存在会有老大爷走进去的情况。

“李大爷是你们走后掉进去的。”

工头解释,“不可能的,我们那盖盖下面,是一圈砖头,就算大爷一吨重,也不可能掉下去嘛!”

在居民的吵嚷下,民警和物业不得不调取监控记录来查看事发细节。

在6点25分,四名工人将井盖盖好,之后收拾工地现场。

五分钟后,工地收拾干净,他们准备离开,其中一名工人真的又在那井盖上连着踩了七八下才离开。只有,也有人陆陆续续踩过井盖,都没事。

6点37分,李大爷摇着蒲扇溜溜达达的出现在显示屏中。

我们都定睛看着李大爷走向了那井盖,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李大爷一只脚踏上了井盖,紧接着,整个人就全都跌了进去。

并非李大爷和居民认为的,是踩翻了井盖,而是,整个人穿越了井盖。就像是沙子穿透了筛子般,井盖没有任何移动,但人却进去了。

“见了鬼!”工头听说我是记者,赶紧辩解,“真的是见了鬼,警察同志,记者同志,你们看看,邪乎不邪乎,这跟我们没关系啊,这是老头撞邪了!”

大约6点45分,一个中年人注意到了井盖通风孔发出的声音,赶忙招呼周围的人,又从物业里叫来人,终于把厚达十五公分的水泥井盖掀开,从里面救出来李大爷。

滨海交通广播果然抢了先机,我们的电台新闻、网络新闻、视频新闻同时发出,瞬间就引发了全国对于这一离奇事件的讨论。

11

“星泽啊,听玉德说,你下午来我办公室找我了?”

“是……”

“哎呀,你提前打个电话嘛,最近学校发生了很多变化,高考又连创佳绩,我正好想和你聊聊,让你给报道报道呢。”

“老师,我下午见到你,可您不认识我了啊?”

“你胡说了是不是,你下午怎么可能见到我,我四点之后就去教育局开会了。”

“这……”真是一桩怪事,我难道见鬼了不成,“您记得秦珊么?”

“秦珊……你师妹?”

“师妹?”我从办公桌旁跳了起来,“真有!”

“怎么会没有?你是01届的哈,她是……我也忘了哪届,今年高考,考的很棒呢……”

“那不是一个人。”

“我还是跟你聊聊学校在全省的成绩吧……”

12

看了我发过去的视频,一位令人敬仰的物理学教授只回了几个字:视频是假的吧?

科学界普遍表达了和物理学教授大致相同的观点,认为视频造假,新闻媒体哗众取宠。

不过也有一些网友表示对我们的支持,并在我们的微信和后台,积极留言,阐述了自己最近两三天遇见的怪事。

一名在咖啡厅工作的女招待微博留言说自己今天非常郁闷,因为一件怪事,不仅被顾客骂,更被店长骂,蒙上了不白之冤。

傍晚的时候,一位白领似的女人来咖啡厅约了一个人谈业务,两个人点了两杯冰摩卡,一份水果拼盘。七点半的时候,女白领起身离开,咖啡厅的男服务员走上前去结账,结果女白领火了。

“我结账了啊!开始不就结了吗?”白领一指站在一旁的女招待,“就她结的。”

但是女招待百般解释,自己真的没有结账。女白领开始找小票,但是结账的小票又不翼而飞。因为当着朋友,白领认为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表示一定要彻查。

但是店长顾及到咖啡店的声誉,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主动给白领道歉,送白领离开了。

之后,店长便开始责骂女招待人品有问题,认为她收了客户的钱,并没有转交给前台。

女招待大哭一场,登时便辞了工作。

她在微博留言里发誓:她真的没有结账,真的没有!

如果说,这次事件只是作为顾客的白领健忘,污蔑了女招待,但后面这件就极为诡异了。

一位父亲下班之后,去儿子的课后兴趣班接孩子,明明看见儿子上了车的后座,开车之后他们还聊了一阵,然后儿子就困了,在后座睡着了。

父亲开着车,还有两个红绿灯就到家了,却接到孩子母亲的电话。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没接儿子?”

“我接了啊!”

“放屁,兴趣班的老师给我打电话,儿子正哭呢……”

老婆抱怨的时候,他从后视镜里看去——车后座空空如也。

老于和周伟他们都把这些留言当做下午茶的谈资,我便把前几天的事情跟他们重提。

“我真的在广播里听到周伟念了一条留言,对方还给我点了首歌。”

“得了你!”周伟一脸想揍我,“还耍我?”

“我听到了!”

“我自己念了,自己还不清楚?”

“要么,这就怪呢!”

这时候,周伟的搭档,女主播佳佳穿着超短裙准备开始直播下午四点的“E车通”,其实本质上是一个专门卖车的广告节目。

周伟调笑道:“哎呦,佳佳,你这是去主持春晚么?”

佳佳指着周伟的光头,“走啊,正缺个灯光!”听着大家哈哈一笑,“你们是不是聊那怪事呢?”

“是啊,你还没听冯星泽咋埋汰咱们……你也知道,就是那点歌的事儿。”

佳佳说道:“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因为昨天我也遇到一件怪事。”

昨天的一路同行,是年轻小伙路宁和圆圆的搭档,所以佳佳提前回了家,想尽一个贤惠媳妇的义务,准备置备一桌大餐,迎接公婆和老公归来。

“你们听啊,这步骤是这样的——我从电冰箱里,拿出了茄子、黄瓜……”

周伟猥琐的嘿嘿一笑,佳佳就差点一个嘴巴抽他脸上,“正经点——我拿出了一篮子的蔬菜,第二步,我放倒了厨房的案板一侧;第三步,我把这篮子的蔬菜全洗了——这时候,我看了看时间,咱们的节目开始,于是打开了手机的网络电台,开始听路宁和圆圆的直播,然后就开始切菜,把茄子切块,将萝卜切丁,把黄瓜剁丝儿,你们猜怎么着?”

“剁手了?”

“周伟你别给我打岔——对了,我忘了说一步,我切好蔬菜之后,就去卫生间上个厕所,也就两分钟的时间,我出来了——”

我看见她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我切好的蔬菜全没了!”

“进贼了?”

“什么贼偷菜啊!我手机还在厨房,咋不偷我手机?”

“怎么回事?弄明白没?”

“没啊——蔬菜其实也没丢,我打开冰箱,发现它们还原封不动的在冰箱里,完完整整,一刀没切!”

“你是记忆混乱吧?自以为贤惠,其实就是心理暗示,大脑让你偷懒!”

老于说:“兴许是有人跟你恶作剧,买了菜给你掉包了。”

“谁能进的了我家——如果只是把菜拿到厨房,它又回去了,我可能会认为是脑子混乱,可我真的切了啊,一刀刀的切的,案板上还有菜沫儿呢!”

茶水间安静了。

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不敢插嘴的刘萌怯生生的说道:“你们说,这是不是平行空间呢?”

“有这码事?”

“我也不太懂,但是,跟电影里演的似的,否则无法解释。”

老于一拍桌子:“周伟、佳佳,今天的一路同行,就聊聊平行空间和这些怪事,你们提前了解素材,刘萌你告诉孙工,准备网络直播。星泽,麻烦你开车把滨海大学的物理系的金教授接来,我现在就电话他!”

13

“平行空间呐,在理论上,是有可能存在的……我说小冯,你这吉普车真没空调啊?还是为了省油,你们单位不给报销是不是。”

我在堵车长龙里焦躁的按着喇叭,金教授则将瘦小的身子缩进座椅的竹披,不住的朝着窗外吐着烟圈。我拧开了空调,一股热风扑面而来,金教授又赶紧让关了。

5点40分,距离电台的路程需要十分钟的时间,可现在堵车的状况来看,实在难以准时在一路同行开始之时将金教授送达。不过老于已经做了预案,刚才在电话里说,如果节目开始还没到,那就让金教授接受电话采访。

“但你刚才说的,老大爷穿透井盖掉进坑里,真的很难定义为是平行空间呐,还有另外几个事例,让我看来,基本都是神经错乱,脑子秀逗啦。”

“平行空间是如何产生的呢?”

“这个嘛,要分几个角度去讲,不过估计你一个文科生很难听明白,简单来说,平行空间的产生,是受主观意识的选择影响的。”

“什么意思?”

“你这都不明白?”金教授抽了一口烟,“这么跟你讲吧,薛定谔的猫这个实验你一定听过吧?”

“就是那个不知死活的猫的实验吧?”

“什么叫不知死活……不过,你一个文科生能这么说,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将猫关在一个箱子里,箱子里有一种随即释放的毒药,在你开箱子的同时有50%的概率杀死这只猫,那么,没有打开箱子,这只猫的状态是什么呢?就是你说的不知死活,也可以说是不死不活,其实更标准的说法,叫生死叠加,不生不死,亦生亦死,那么怎么知道结果呢,打开看看就行了!加入了观察者,结果定型。”

“这和平行空间什么关系?”

“在主观意识选择的时候,一个宇宙成型,你看到了活猫,那你的空间就是一个活猫空间;但这并不代表着你看到死猫的结果不存在,准确的说,只是你选择了活猫空间,但那个死猫空间,理论上也是平行存在的,或许有另一个你,选择了死猫空间。”

距离电台尚有2公里,此时车子行进依然缓慢,但是一路同行片头音乐响起,几个广告之后,节目会正式开始。

“本来平行空间、平行宇宙都是互不干涉,各走各的路,但若是在强烈的磁场干涉下,有可能两个,甚至多个空间彼此交错,就成了你刚才讲的几个故事,不过我看呐,这都是科幻电影,物理学界也只是推测而已。”

老于的电话打进来,询问我们到了哪里,一听说还有几公里,他稍微宽心,表示平行空间的话题继续进行。

周伟和佳佳的声音出现在了汽车广播里。

佳佳说道:“候鸟彗星已经来了6天,还有1天就要离去,可我们滨海市依然未能放晴,很多网友在后台留言,表示遗憾。不过通过网络上其他地区朋友的照片,我们还是能领略到这颗太空旅客的风采。”

“是啊,既然看不到,我们就等看得到之时再聊,那今天的互动话题是什么呢?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今天聊聊,自己家老人那点有意思的事儿……”

金教授被烟头烫到了手,“小冯啊,什么情况,你们台玩我是不是?”

“不不,您别急,刚才老于还说节目话题不变呢,可能现在只是前期热场,等您到了之后,我们就换话题……”

老于的电话打来。

“到了吗?”

“马上楼下!”

“快点,都聊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贴近电话,仿佛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老于,你别挂!”

老于还是挂了电话。

我刚听到老于的电话里,传来佳佳正在主持声音,她似乎正在讲下午那个切菜的故事,“我打开冰箱门,将茄子……呃,内个……”

“黄瓜!”周伟接到。

“呃……还有西红柿啊……”

但是在我汽车的喇叭里,他们却在聊着家有一老的话题。

我心内一惊,将车子停在了路边,拨出老于的电话。

“您哪位?”老于低沉的声音,“我正忙。”

“于继发!”我吼道,“别挂……”

对方的听筒里,传来了和我汽车喇叭里相同的话题,只是有一个时间差,听筒里的会比汽车收音机快大约一两秒。

“你谁?什么人?”

“你不认识冯星泽么?”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不过听着耳熟,您有什么事儿么?我现在正忙。”

“没……没事。”

对方挂了电话,一股巨大的茫然笼罩在我的头上。

我……我究竟在哪儿?

电台没有我,照片没有我,初中班主任的记忆没有我……

那么,我在哪儿?

她呢,真的是和我位于不同的空间,我们此刻彼此交汇了?

金教授怒了:“我说,你们台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去不去,不去的话,车马费也得照出啊!”

天空现出一缕晴朗,白色的彗星当头缓缓向西行进。

我给金教授打开副驾驶的门,指着一公里之外的发射塔道:“您自己去,车马费给您翻倍,我有点私事!”

14

我以每小时140公里的速度在海滨大道疾驰,面对着80KM的限速,已经丝毫无心搭理。

十分钟之前,我打电话给我的爸妈,最了解我的两个人,但两个号码,纷纷接错了人。父亲的号码,打到了一个肉铺的老板,而妈妈的电话,却是一个快递小哥。

真的是平行空间么?

“滨海交通广播电台么?”

“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在彗星来的第一天里,您这里收到过一个叫秦珊的女孩,为一个叫冯星泽的人点的歌,我是冯星泽……”

“哦,是您呐!”接电话的姑娘轻轻一笑,周围似乎有几个人围了过来,“您是秦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冯星泽,对吧?”

“没错!您能通过微信后台,帮我联系她,问问她的联系方式么?”

“不好意思先生,微信后台的留言一般只保留三天,现在超过时限了……”

“那么,能否帮我登一则寻人启事?”

我看着时间,6点40分。

“可以的先生,请问您是想寻找秦珊女士么?”

“对,请务必帮我发出去……明天,是候鸟彗星的最后一天,请您务必要给我发出去!”

6点55分,我将车子停在了父母的老楼之下。

撩开爬山虎的阻拦,我踏着破旧的楼梯,上了三楼,敲响了这一扇再熟悉不过的红色防盗门。

“谁啊?”声音有些苍老无力,是妈妈的声音。

我轻咳一声,“妈,是我!”

脚步声在门对面停住,猫眼里阴影一闪,“小伙子,你认错了门了。”

这时候,哗啦一声,冲水马桶响了,我爸的声音传了出来,“谁啊?”

“有个小伙子,走错门了,嘿……这么大烟味儿,你没开窗户啊。”

“咔啦”一声,铁门打开了一道缝,苍老的父母站立于门缝之中,他们都太老了。

父亲探出半张脸,一脸警惕的看着我,“你……找哪位,说说,兴许我认识?”

我掐着头,喃喃道,“天呐,难道……我父母都不认得我……难道……这里没有我?”

“小伙子?”

手表显示时间6:58分,我站起身,“您是老冶金厂的冯震主任,里面的是您妻子,张玉兰老师,您妻子是教语文的,对不对?”

[if !vml][endif]父亲提防更甚,“你到底……”

“您别说话,我只好奇,您二位,之前是不是应该有个儿子?”

两位老夫妻对望一眼,“小伙子,你这是……”

“请回答我,是不是?”眼泪随着我的话音,震得簌簌而落,“应该像我这么大,前几天才该过30周岁生日,是不是?”

“不是……你要找谁,你别说这些没用的啊……”

我妈妈忽然拨开父亲,“是!”

“那他人呢?”

“你是谁?”

“他人呢?”

母亲忽然也开始流泪,“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你是明泽医院的?”

“妈,你儿子到底怎么了?”

两位老人都愣了,“你乱叫什么!”

我扑腾跪在门口,“求您告诉我,他,您的儿子,到底怎么了?”

我父亲怒吼道:“他死了,在肚子里,就死了!”

我再一抬眼,红门关闭,楼道里鸦雀无声。

手表指针,落在7点。

防盗门吱呦再度打开,我父亲的脸探了出来:“星泽,你咋跪在门口?”

里面传来我妈的声音,“是不是,我就听到有人在门口……你刚说谁?星泽?”

我被扶进沙发,身体瑟瑟发抖,为了避免父母过度担心,我只能说自己胃疼。我妈一听这话,立刻就去厨房熬姜汤了。

我爸却看出没那么简单,“到底怎么了?”

“我……我出生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没有啊!”

“您再想想?”

“你是在镇子的明泽医院生的,不是跟你说过么,就连给你接生的黄阿姨,你也见过的。”

“真的没有任何情况?您再想想,我是不是差点死了?”

“你小子胡说什么!那天虽然是产妇有点多,但你妈的号在前面,不过若是再拖延一会,或许还真是有危险,生你的时候,你妈妈选择了剖腹产,这可在当时来说,是非常进步和大胆的,因为同时的几个产妇,都没有这魄力!”

我心道,难道另一空间的我妈妈没有选择剖腹产,才导致我死亡的?

我妈走了出来,她在厨房里显然也听见了我和父亲的对话,“也不是全然无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感谢一个人,同时也抱有极大的歉意……”

“什么事?”

“当时和我一起有生孩子迹象的,还有一个妇女,但是医院的医生护士有限,必须得在我们俩之间排个顺序。那位大姐,她可能之前听我说,我是个老师,就说,让我先来,结果等我生了星泽……”

母亲不说话了,坐在了父亲旁边的沙发上,房间里安静无比。

“她……胎儿在母亲子宫内时间过长,造成了窒息,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父亲叹了口气:“这也是命。”

母亲擦了擦眼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是想,如果那大姐非要跟我抢——我听说黄大夫其实和他们家还沾亲带故呢,这俩人若有一点私心,说不定,那大姐肚子里孩子也死不了,生出来,也像星泽这般大了,估计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呢。”

“女孩?”

“女孩。”妈妈哽咽了一声,“我真是没良心,这么多年,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当时脑子一乱,连人家名字、住哪儿都没问,只记得,她夫家姓秦,护士也叫她秦嫂、秦嫂的……”

我爸安慰似的拍拍母亲的后背,“那天晚上,来了彗星,终究是带灾的,命啊。”

15

看着老于向玻璃里的周伟、圆圆做了一个OK的手势,下午六点整,我离开了导播室。

走廊里,我看着手表,表针走了五分钟,此时的两位主播,应该正邀请网友广泛分享他们拍到的候鸟彗星。

今日万里无云,白星贯日。

彗星此时像是一颗陨落的花洒,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留下一道短促的银色轨迹。

我拨通电话,“昨天秦珊的联系方式,请问您帮我问到了吗?”

“您是……冯老师吧?”

“对!我是昨天给您电话的冯星泽。”

这时候,服务台的一个小姑娘推门出来,在走廊里左右张望,然后边朝我挥手:“冯老师,是我接您电话,您需要什么直接吩咐。”

我挂了电话,走了过去,“昨天……我给你……打过电话没?”

“您开玩笑啊冯老师,昨天一直是于导给您电话,您那么忙,谁敢联系您呐?”

不是这个空间。

我走到楼下,绕过门口的岗亭,直到马路旁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重播刚才的电话。

“昨天……”

“冯老师,又是您吧?”

“不好意思。”

6点15分,我拨通了老于的电话,“喂……”

“星泽,你跑哪儿去了?我刚还找你,去帮我……”

我挂了电话。

怎么回事?为什么今天联系不上了另一个空间的电台?难道和老吉普有关系?

我坐上了吉普,再度拨打老于的电话。

“星泽,你干嘛挂我……”

我又挂了电话。为什么联系不上了?

我打开了吉普车的收音机,周伟正滔滔不绝的向圆圆介绍着自己浸淫多年的摄影技巧。

我这次没有拨台里的电话,而是拨打的母亲的电话。

“喂,儿子……”

又是同一空间。

“妈,我今天去了黄阿姨的家里,在她的帮助下,我找到了当年的出生记录。”

“是吗?那太好了,他们家是谁?”

“你还记得,镇中学斜对面,曾经有个箱包厂吗?”

“当然记得。”

“那对夫妻,就是厂子里的职工,不过厂子倒闭之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但黄阿姨听人说,他们也是本地人,可能是去了滨海市,做了点小生意……”

挂了母亲的电话,时间已经是6点30。

彗星已经坠向西方,七点的时候,它将与夕阳一同沉入地平线。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发动车子,向着西方开去。广播里,圆圆正分享着几副她认为拍摄完美的照片,听众在微信公号回复关键词,就能看到。

6点35分,我又打电话给学校的张老师,他一听是我的声音,又要和我聊青少年的教育话题,我见他说了五分钟也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假托信号不好,主动挂了电话。

老吉普驶入了海滨大道。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一阵沙沙作响,圆圆说道:“彗星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告别滨海市,下次见到候鸟彗星,又是十五年的漫长等待……”

周伟说:“人生没有几个十五年,圆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彗星来的第一天,有个叫秦珊的女孩,给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点过一首《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天虽然我不是我当班,但我依然记得。现在,那位点歌的秦珊小姐,就在线上。昨天,冯星泽先生曾经致电本台,想要联系秦珊小姐,秦珊小姐,你在吗?”

短暂的沉默,“我在的。”

我将车一脚踩在马路中心。后面的车不停的鸣笛抗议。

“我们刚才,已经为您联系了很多次冯星泽先生,但是昨天能够打通的号码,今天却总是显示空号,我们已经尽力了。”

“谢谢。”她啜泣着。

“那……您还有什么想对冯先生说的吗?通过我们的广播,他可能会收到您的信息……”

“没有了……谢谢……我挂了……”

电台里传来一阵喧嚣,周伟忽然吼道:“等等……”

圆圆的声音伴随着乱哄哄的话语传来,“……冯先生?他打来了!别挂,别挂啊……秦珊小姐,您在吗?”

“我在!”她哽咽着,“我在!我在呢!”

“那为二位连线,冯星泽先生,您现在可以和秦珊小姐联系了……”

6:45分。

“哈……”心潮起伏,“是我。”

“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儿?”她哭了起来。

“不要问了,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你在哪儿,我只有十五分钟,我要去见你!”

“我在滨海新区黄金海岸那座铁桥上,你要来么……”

“你等我!”

“你在哪儿?”

“我在滨海大道。”

“那还很远……”

这时候,周伟忽然插话道:“滨海大道开到黄金海岸,如果不堵车的情况下,也得需要十几分钟……”

“我开得快!”

“冯先生,您为什么非要在15分钟内见到秦小姐呢,我们把您们的联系方式私下留给你们,岂不更好?”

“不,我们只有十五分钟,我先挂了!”

“你别挂,冯先生,您开的是什么车?”

“一辆最古老的绿色吉普,我不聊了,我要挂电话了。”

我猛地原地打把,直接轧过了绿化带,开到了返程公路之上。

“冯先生或许有自己的理由,不便和这么多的听众朋友们说吧。”

“不过,十五年前的一场邂逅,能够让彼此牵挂十五年,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好了,节目进行到这里,我们也不想讨论别的,无论如何,我只希望这两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能够在十五……呃,其实还有十一分钟,在黄金海岸相见……不过晚高峰,不容易啊。”

“我们建议滨海市从滨海大道到黄金海岸的两条主路,主要是二环路和东风路,从东到西方向的司机朋友们,能够主动为一辆疾驰的绿色老吉普让路……”

“老吉普,加油!”

“加油!剩下的,我们交给时间,交给命运吧,一曲《人生何处不相逢》,送给冯星泽和秦珊二位,也送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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