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顺带着民兵去找队里的计分员大利子。大利子也刚从工地回来不久,听到民兵队长叫他,端着一碗稀饭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听他们这么一讲,就立刻点着头说自己的确在中午碰到队长正从周武安家出来。
“你看到队长从周武安家出来向哪里去了。”长顺问道。
大利子不假思索地说:“当时我和队长打了招呼,他说让我到了工地后先安排社员们干活,他回家换件衣服接着就去。我急着去工地就匆匆走了。”
“你看到队长时他喝醉了吗?”
“没有,队长看起来很清醒啊。咋了?队长在周武安家喝酒了?”
“只要你看到队长没喝醉就行了,别的你不用管。”长顺打住了大利子的疑问,又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队长为什么没回家,还跑到西面的麦地里去了呢?”
大利子皱了皱眉头说道:“也许他是想看看今冬麦子的长势吧,再说这片麦地离着灌渠也不是很远,他一定是想顺便看看麦子。”
“看麦子还能看醉了?净他妈扯淡!”长顺瞪了大利子一眼。
“队长在周武安家真喝醉了?不可能啊!我……”大利子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就赶紧闭了嘴。
看来调查到这里已成了死结,谁都说不清队长为何跑到麦地里,更不知为什么还喝得酩酊大醉。
长顺语气严肃地对大利子说:“管住自己的嘴,这件事不要出去胡罗罗。记住了。”然后对身边的民兵一扬下巴,“走,回队长家看看再说。”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昏黄的灯光洒满了四叔家的那盘土炕,四叔蜷缩着身子侧躺着,面色潮红,鼻尖上挂着微微的汗珠,看起来已经好多,但依旧是沉睡不醒,嘴里还时不时胡乱地嘟囔着,而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长顺探着头望了望沉睡的四叔,沉思了一下,这才点上一只烟,把情况对四婶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叹了一口气说:“婶子,我也很纳闷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难得真的像老人们说的,西南的那片地碰不得?”
“是小义庄?!”民兵伸过头来,惊恐的插了一句。
“闭上你的嘴,别胡说八道的,那是迷信,迷信!”长顺瞪了一眼民兵,“你的书白读了?”
“这不是你说的吗?”民兵顶了一句。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别乱讲!”长顺慌张地朝门外瞅了瞅。
四婶立刻制止了他们的争吵:“好了,你们回去吧,你们队长就是喝多了,睡一觉就好了。这事就过去了,大家别再追究责任了。不过这件事谁也不准说,特别是你们俩,知道吗?”
长顺和民兵顺坡下驴,赶紧走了。
四婶和两个女儿好歹把四叔拽起来,灌了一碗白糖水。
“陈粱,去你六奶奶家,把她请过来给你爸看看。”
“娘,我不去,还是找赤脚医生吧,六奶奶神叨叨的管啥用!”儿子陈粱明白母亲让他去找六奶奶的意思。
“你懂啥,叫你去你就去,看你绕嘴饶舌的。”四婶有些生气了。
“老封建,有病不治净瞎闹。我去找我大大(村里的赤脚医生尹东坡)给看看。”说完撒腿就跑了。
四婶无可奈何地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有对着旁边的大女儿说:“翠儿,你去把六奶奶找来吧,我看你爸这不是个实病,也不是喝酒的事。”
大女儿翠儿不敢怠慢,赶紧围上围巾,戴上手套准备出门。一推门,这才发现黑色的天幕早已遮蔽了西面最后一道光亮,整个天空中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斗,像疲惫的眼睛发出微弱的光芒。整个街道上漆黑一片,连一声狗叫都没有。翠不由得踌躇了一下,回头望了望灯光下的母亲,一咬牙向六奶奶家的方向跑去。
翠儿出去不久,儿子就领着赤脚医生尹东坡来了。尹东坡放下药箱,和四婶简单打了个招呼,就直接去看躺着的四叔。
又是抹额头,又是把脉,又是拿听诊器听,忙活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对四婶说:“老四喝了多少酒?”
四婶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尹东坡瞅了四婶一眼便不再说话。
又憋了半天,尹东坡放下听诊器,说道:“不是酒精中毒,心跳脉搏都很正常,没大事就是累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儿子站在旁边斜着眼瞅了瞅四婶,脸上露出轻蔑地微笑。
尹东坡背起药箱拍了一下四叔儿子的肩膀,“让你吓了一跳,别一惊一乍的。要知道,喝点小酒,睡个好觉是咱们庄户汉的福利。”说完向四婶摆了摆手,然后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再说翠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六奶奶住在村北的场院附近,此处住家本不多,又是晚上,灯光少的可怜。偌大的场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高大的柴草垛立在场院中间,看起来的有些古里古怪的。
翠儿推了推六奶奶的大门,门是关着的。透过门缝看到屋里已没有灯光。她知道六奶奶年纪大了睡得早,于是就踩着一堆土攀着墙头大声喊“六奶奶----”。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的灯亮了,紧跟着传来一阵咳嗽声。
“谁啊?我都睡下了,有事明天说。”
“六奶奶,我是翠儿啊。我爸喝醉了一直叫不醒,我娘让我来找你。”翠儿隔着墙头大声说。
“啊?老天爷,这是要出事啊!你等着。”
灯影摇晃了一阵,屋门开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走了出来。
翠儿赶紧从土堆上跳下来向大门口走了过去,这时大门“哗啦”一声开了,六奶奶走了出来。头上包着大围脖,身上穿着厚厚的青布大袄,手里拄着一根木杖。
“六奶奶,你咋拄上拐杖了?”六奶奶一向很健康,翠儿从来没见过她拄过拐杖,因此感到很奇怪。
“天这么黑,外面又冷又滑的,我年纪大了,眼力不好,摔成个好歹怎么办?”
“没事,我搀着你走,不会摔着的。”翠儿赶紧去搀扶六奶奶。
“别废话了,还不赶快走。走晚了,你爸就没命了。”说着把一个沉淀的布包递给了翠儿。
翠儿不敢再说话,一只手扶着六奶奶,一只手提着布包,急急地往回走。
刚走到四叔家门口,就看到四婶正伸着脖子往这边张望着,一看到她们俩的身影,赶紧跑了过来,一边说:“总算来了,总算来了。”一边从翠儿手里接过六奶奶的胳膊,三个人匆匆进了家门。
六奶奶坐在炕沿上,四婶把那盏罩子灯端了过来。六奶奶仔细地看了看四叔的脸,皱了皱眉头,又把四叔的手从被里拉了出来,把了把脉搏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咋样?”四婶紧张地看着六奶奶。
“我说老四家里的,你真是心大啊,我没叮嘱你吗?这一段时间千万别喝酒,你们怎么不听呢?这下麻烦大了。”
“到底咋了?六婶可别吓我,这一大家子可全靠他呢!”四婶吓得都要哭了。
“唉,还好,我来的算是及时,过了今晚老四可就废了。”六奶奶回头对翠儿说,“把我刚才给你的布包拿过来。”
翠儿赶紧递过布包,六奶奶把从布包里抓出一把东西,对四婶说:“赶紧的,用它煎成半碗水。”
四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敢问,只是伸手接了过来。翠儿手脚麻利,赶紧跑到灶边添水生火。四婶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锅里,用勺子搅了搅。大约熬了一个多小时,六奶奶说:“行了。”四婶把半碗粘稠的东西端了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六奶奶。
“把老四扶起来,给他灌进去。”六奶奶瞅了一眼四婶。
四婶和翠儿赶紧扶起昏昏沉沉的四叔,四婶端着碗就要往下灌。六奶奶赶紧制止“我让灌时你再灌。”说完,六奶奶举起他那根竹杖在四叔头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后退三步,在地上使劲画了一个十字,她双脚踩在十字上,紧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六奶奶睁大了眼睛,两眼竟射出了两道绿光,在黑乎乎的夜里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幽幽,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视我者盲,听我者聋。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凶……”
六奶奶边念边用竹杖不停地点着四叔的上方天空。
“灌!”六奶奶大吼了一声。
刚才还呆若木鸡的四婶和翠儿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一个扶着四叔一个往嘴里灌药。终于灌完了,四婶和翠儿一头的汗。这时六奶奶停止了念咒,示意四婶把四叔放下。四叔刚躺下就看到他的肚子不停地鼓起又塌下,一家人吓得赶紧围拢了过来,只能干着急却没办法,大家只能齐刷刷地看着六奶奶。六奶奶一声不吭,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四叔的肚子。大约折腾了十几分钟,突然四叔一下子坐了起来。
“快拿个盆来,老四要吐!”六奶奶大叫了一声。
四婶来不及去找盆,顺手把锅台上的一个浆水盆拽了过来。刚放到四叔面前,一股黑水就喷了出来,欧欧呃呃地吐了半盆,整个房间里立刻充满令人窒息的恶臭。
“好了,小命保住了。不过,肚子里的脏东西还得排个三四天。”六奶奶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四叔吐完了,呻吟了一声就躺下了。虽然依旧是昏迷不醒,但嘴里却不再嘟嘟囔囔,不一会儿竟然打起鼾来。
“六奶奶,你给俺爸喝了啥?”儿子陈粱一脸好奇,小声的问了一下。
“合欢籽。”六奶奶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啥是合欢籽?”陈粱有追了一句。
“就是马缨花的种子。小孩子家还挺好打听事,一边去!”四婶瞪了陈粱一眼。
“我怕药着我爸,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陈粱嘟着嘴,走一边去了。
“俺说六婶,他爸到底是咋了?您得给俺交个底啊,不然我不踏实。”四婶对六奶奶说。
“你还想着当年老四伐马缨花树时我的叮嘱吗?每个月末一定不能喝酒,无论是谁让喝都不行,可是你们不听啊,如今报应来了,唉,也许这都是定数,谁让咱们失信了呢?好了,我该回去了,如今大家都不信了,说多了也无意,不说了。”六奶奶抓过围巾围上,提着竹杖就打算往外走。
“别人不信,俺信。你就和俺说说吧,到底老四是咋的了。”四婶一把抓住六奶奶的胳膊祈求着。
“好吧,你信我就和你说说,不信就全当我没说。你们家老四是让小义庄的人惩罚着了!”
“小义庄?真有小义庄?老四到底是咋了?您老别转弯子,快说吧。”四婶急急地催促着。
“还记得那片马缨花树林吗?五六百年了,以前谁曾砍伐过一棵?而它们如今又到哪里去了?一棵都没有了!你们啊,你们,好糊涂啊!”
“六奶奶那是迷信,别乱说。”陈粱大声喊。
“那你怎么不敢到南沟去?东面尹桂林的孙子是咋迷失的,又是咋找回来的?不信,你明天去南沟一趟,看看还能回家吃饭不!”六奶奶怒气冲冲的说道。
“我不去,去了就回不来了。”陈粱立刻认怂了,六奶奶说的那些事他全知道,他可不敢去尝试。
“老四是让小义庄的人迷惑到西南去的,他不是喝醉了,而是喝了迷魂汤了。时间久了就会生病的,那时你可得正儿八经的要去祭祀小义庄的亲人了,可不是一碗合欢汤能解了的。至于老四怎么去的,明天老四醒了问他吧。”六奶奶说完拄着木杖向外走去。
“估计老四还得拉三天黑水,拉完就没事了。”六奶奶回头摔了一句。
“翠儿,快送你六奶奶回去。”四婶回过神来对翠儿喊了一声。
翠儿赶紧跑过去扶着六奶奶,一同消失在了黑洞洞的夜幕里。
“这个老婆子整天神叨叨的,好吓人!”陈粱缩着脖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