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有个朋友,是个女孩,但我不能称之为青梅竹马,因为青梅竹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我们还没来得及一起长大就已经分开。我不记得她的具体去向,只知道她随家人移民去了某个殖民卫星,这也是开战之后的第一个月我满腔热血的想要杀光吉恩佬的原因——他们用某个可能是她所居住的殖民卫星去砸联邦总部——我不知为何一个记忆中模糊的身影会对于我如此重要,又或者是,我仅仅需要为了我无名的正义和愤怒找一个理由。
事实上不止是模糊,我根本就记不起我们曾经一起说的话做的事,如果说有一件事算是的话,她搬走之前送了我一本书,理所当然是小孩子看的某种画本,名字和内容我早已忘记,只记得封面上是一个瘦小的男孩,他面前的土地中长出一颗巨大的豌豆,直伸向天空。
然后我半睡半醒间的回忆被GUN LOVE的引擎声和游明杰的一记肘击所打断,我睁开眼睛,我是地球联邦军极东方面军38军1师临编第三装甲营副营长佐藤树人上尉,我们去打仗。
游明杰对于他刚才以暴力叫醒我的行为毫无歉意,他打开无线电,像是为了充当闹钟的角色一样,他唱道:“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 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
似乎来自连我曾祖父也还没出生的那个年代,这歌声油腔怪调,从游明杰那破锣一般却怎么都敲不破的破嗓子里唱出来更是聒噪至极,但它确实有用,我瞬间清醒,我相信其他人也已经毫无睡意。游明杰的胡子遮去了他侧脸上本应出现的一丝得意,他似乎乐于如此,把他的所有情绪都露在外面,包括最讨人厌的那一部分。
“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 一杆杆枪——咱们的队伍势力壮——”我身旁的闹钟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效果,他甚至嘿嘿笑了一下,扬起声音说:“你们现在用不着一杆杆枪,你们有导弹有炮,吉恩佬也是人,也得死,他们死的太少了,所以他们最近打的越来越跳,我们今晚在我军阻击区集结处西南方前线左翼设伏,根据白天空军带来的情报,吉恩军负责打FLANK的一部前锋有很大可能从这里经过,因为这里已经的平民已经撤离完全,从这里走最不容易暴露。重复一遍,这里是指挥车204,我是游明杰,设伏地点已经共享给你们,各位打起精神来准备干活儿。”
他的命令传达的很细致,也很随便,他甚至在句子中夹杂了我们平时不常说的英文,这使我觉得有趣,在这个同步翻译器已经普及的时代,喜欢秀外语的人不多了,当然,在网络信号缺失的时候,这不失为一种正确的装逼方式。我不知道随行的那些在9年义务教育当中把上课时间都用来逃课的大老粗们能不能听得懂,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他们能看得懂自己显示器上的共享讯息就行。
这样想着,我低头看我的显示器,却看到地图上的目的地光标与我们的指挥车在当前比例尺下几乎重合,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刹车带来的晃动:我们已经到了。
我心生一丝歉意,扭头对游明杰说:“我睡了多久?”
游明杰摘下载具用头戴式战术耳机,一边把耳挂式耳机戴上,一边看着我:“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说:“你坑我的吧?”
游明杰打开舱盖跳了出去,丢下一句话:“废话,当然是坑你的,抄家伙出来。”
我早觉得他不像我见过的那些军官,却不知道他能如此不像,然而我没有时间斗嘴,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迅速动起来,嘴里简短的回答着:“是,长官!”
当我抱着足球大小的激光通讯器踏上疮痍的街道,游明杰已经在一栋被炸剩一半的写字楼前站定等我了,他身上挂着两幅空降索,一只脚在地上点着,似乎等的不太耐烦的样子,在我战术头盔的红外镜下,他的脸一阵红一阵黄。
“把你热能镜关了。”游明杰指着我的脸说,“待会儿上楼的时候米粒来了怎么办?啥也看不见,一脚踏空,滚下去摔死啊?”
他说的很对,我像个被训斥的小孩,悻悻的把红外镜模式调到旧式的微光成像夜视模式,令人讨厌的绿光出现了,游明杰的脸不红也不黄了。我们开始干活儿,我们不再说闲话,战争是个奇妙而疯狂的东西,当它来到我们的世界,我们所有的人都变了一副样子,没有长幼尊卑和斗气拌嘴,你只能尽量的保持专业和专注,以求生存。我把激光通讯器背在背后,手里提了突击步枪,跟着我的指挥官进入眼前的危楼。
就像游明杰说的那样,这里的平民已经完全撤离,人去楼空,楼道和走廊里四处堆放着人们来不及带走的电器、家具和杂物,了无生气。不过即便如此,游明杰还是没有显出一丝的放松,他的手臂微微向内缩,斜端着他的柯尔特手枪,枪口呈四十五度指向前方的地面,并把他那把不知从哪个飞行员手里抢来的冲锋枪挂在一个随时可以出枪的位置。如果不是看到他熟练的动作,我都快忘了这家伙曾经说过他是侦搜部队出身。我就这样跟着他,听着外面的友军载具的引擎声,他们很快各自行动起来,我确信游明杰刚刚在车上已经安排好了每个人每辆载具的具体位置,因为当我们最终登上楼顶的时候,我看到了整块伏击区的全貌:我们像一只巨大的八爪鱼一样张开,由坦克、装甲车和便携式线控导弹组成的机动火力点渗入黑夜中每个不起眼的角落,而最终处在所有火力点的共同射界当中的,是那一片绿光中依稀可见的一座破旧的立交桥,不知是因为路段维修还是因为战争,那个十字路口被堵上了一边,成了一个丁字路口,而那座桥被拦腰斩断,只剩下一半横在我们的视界当中。
我俯身开始安装激光通讯器,我的前方三米处是半人高的金属栏杆,而我的指挥官趴在那看起来就很不结实的栏杆上摇头晃脑的欣赏着他布下的阵势,嘴里半说半唱嚷嚷着似乎是某个古代戏剧的唱词:“合家欢聚乐悠悠,农舍茅屋无拘无束,男耕女织欢度春秋,咱喂上一口猪,再养上两头牛,鸡子院里飞,鹅鸭池中游,山上山下花木秀,清凌凌的泉水绕房流,收稻菽,酿新酒,摘罢葡萄摘石榴——”无线电频道里充斥着他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在兴奋什么,我只担心那栏杆会不会突然断掉让他就那样跌落而死。
“Baker!” 我们的戏剧大师不唱了,他言语当中的火气回来了,“这帮人里有你以前就认识的吗?”
无线电频道里响起黄毛老虎简短的回答:“有,长官。”
游明杰说:“找两个手快的,去前面那座断立交桥安装炸药,要超出炸塌那座桥的量一点五倍,半定向西南。”
“往外炸吗?”我下意识的问出了我的问题,按照常理,为了打伏击所埋设的炸药应该朝向自己这边,以求杀伤伏击圈边缘队尾的敌军并起到截断敌军退路的作用。
“对,往外炸。”游明杰转过身看了我一眼,点着头说:“为了对随后的敌军起到短暂的震慑,给我们争取歼灭敌军前锋的时间。我们不可能和完全展开的敌军硬碰硬,复数的扎古一到我们就得完蛋,所以能吃一口是一口,赶紧吃完赶紧走,目标是尽量多的杀伤他们。”
贝克显然比我懂的快:“是,长官。王文博,余童,炸药装设,行动。”
无线电里传来两声应答,事情办妥了。
游明杰用手敲着栏杆,停了一下,继续说:“再找几个人去吧前面平行的两个路口都堵上,就炸掉路两边的建筑就行,不愁他们不往这个断桥处走。”
贝克熟练的叫着他的手下的名字:“范萧,带两个人去。”
“是,长官。”
似乎还缺点什么,游明杰晃晃脑袋,一脸的络腮胡跟着晃,他说:“我需要机灵的,去前面当耗子,盯着,别出动静,发现敌军了就赶紧回来。”
他的手在栏杆上又敲了两下,然后低头看着楼下,说:“我在车里看身份资料的时候看见几个侦搜大队的人,你们去怎么样?”
我顺着游明杰说话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片绿化带,当中停着一辆LOVE,在旧式夜视仪的一片绿莹莹中,我用了数秒的时间才发现车旁边站着一个人,他很高,大概一米九多的个子,在那样的块头外面是一件旧式的城市吉利服,像一堆灰绿色的垃圾,或者是一个没洗净的大拖把头,我看不太清他的脸,但他的服装和手里的狙击步枪让我印象深刻。
“是,长官,周文强上尉向您报到。”那人在无线电里开口说话了,我这才想起我在车里也看见过他的资料,28军2师侦搜大队第四小队指挥官周文强上尉,来自上海的花花世界,在协同友军将任务地区平民撤走之后按命令观测、与进入防区的敌军交战、待援,在白天的全线崩溃之前,他对援军即将会出现这件事情毫不怀疑,这使我几乎开始要对他的智商产生怀疑。他像贝克一样话不多,也像贝克一样干练,名字也起的和贝克一样无趣,半文不武,毫无特色,似乎生来就是要做这种活计,或者做任何活计,死掉了也不会被太多人记住以至于伤怀满溢,高效而又低风险。
周文强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这边,没有立正也没有敬礼,一个实用主义者,他说:“我自己行动更快些,我手下四个人,留下就好。”
游明杰显然没有意见,“嗯”了一声,挥挥手让周文强去做事,大拖把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随着他领命离开,我很快便忘记了他那张涂满油彩的脸是何模样。
就像周文强说的一样,他带来四个人,可能源于自己也是侦搜部队出身,游明杰对于他们展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亲切,让他们上楼来说话,于是我们的楼顶变作六人,人丁兴旺。
人多了,干活的还是只有我一个,我迅速而又笨拙的装好激光通讯器,它古老的就像北京这座城市,赛过我的曾祖父。现在好了,我有了一个行似古人的指挥官,又有了一个典型的古代通讯装置,我想起在学校里学过的爱因斯坦的名言:第四次世界大战很可能用棍棒和石头。照现在的形势看来,这老家伙可能猜对了。
“哎,技术宅,你这忙什么呢?”
一个巨大的身影走过来对我说着话,那是周文强带来的四人之一,在刚刚同游明杰的简短对话中我知道他叫刘若蒙,这个身高将近两米、顶周文强两个壮、像抱婴儿一样抱着一挺机枪的家伙,却有着一个又弱又萌的名字,十分有趣。
我忍住不去继续脑补他爸妈当年给他起名的过程,一边检查电源一边说:激光通讯器,重型,大功率的,待会儿就靠它联络各车了。对了,我叫佐藤树人。”
我明白侦搜部队这些家伙一般不太懂礼仪,加之我对自己刚刚得来的上尉头衔没什么兴趣,于是我只报了自己的名号,然后做好了被称作“树人儿”的准备。
刘若蒙点点头,说:“哦,树人儿。”
我很习惯的笑笑,趴在栏杆上的游明杰却开口了:“刘若蒙中士,佐藤上尉是军官,你要叫长官或者叫上尉。”
刘若蒙倒是反应很快,或者说是个正常人都会被游明杰那时刻冒烟的嗓音镇住,我面前的大块头迅速立正给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佐藤上尉!”
我抬起头,说:“稍息,中士,非常时期,别太认真。”
游明杰背对着我们,依然用手指敲着栏杆,说:“部队就是部队,败兵也是兵。”
我和刘若蒙面面相觑,这时远处传来爆炸声,我知道那是在其他路口制造障碍的家伙们得手了,刘若蒙抓住这个机会逃离了尴尬局面,他转身对游明杰说:“对了长官,我们带来了一些反直升机地雷,就在楼下放着,激光引爆或者有线遥控引爆,你看是不是用得着。”
游明杰想起什么,然后如获至宝:“好,你和楚收下楼去搞定这事儿,我标定地点然后共享给你们。”
刘若蒙和楚收从我身边走过且下楼去,后者是个块头和刘若蒙差不多的壮汉,他肤色很浅,脸上有道斜疤,背着一把带有榴弹发射器的突击步枪和一具没有弹药的火箭筒,我知道那是因为配发的多用途智能弹早已无用。
楼顶不再兴旺,除了游明杰和我,只剩下了周文强的两名部下,其中一个不起眼的中等个子拿着一把和他一样不起眼的没有任何配件的突击步枪,另一个块头很小的救护兵低着头,他们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我是吉恩军,肯定会以为他们已经坐化。
游明杰打破了沉默:“想说话就说话,能坐着就别站着,今天晚上很长,有的是你累的时候,有的是你不能废话的时候。”
如果这话的后半句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那绝对是很诱人的 ,而它出自我拿胡子拉碴一脸怒气的指挥官之口,这使我十分不适。我拿出一个罐头,走过去递给那小个子救护兵:“来点儿正经东西吧,营养棒和营养液不是人吃的玩意儿。”
那家伙抬起头来看着我,他那侦搜部队独有的旧型号头盔下一张画满油彩的脸正对向我,我突然感觉有点怪,同时他开口了:“嗯,谢谢。”
果然是女人的声音,我稍微楞了一下,侦搜部队基本没有女兵,不过我还是没有流露出惊讶,毕竟涉嫌性别歧视,我说:“不客气。”
小个子救护兵接过罐头,然后对我笑了一下——如果那一堆油彩之间的两排牙算的话——她拍拍旁边的地面,说:“坐下吧,长官说了,能坐着就别站着。”
我盘腿坐下,一只满是污迹的小手伸过来,她说:“第四小队医官,武莉莉。”
武莉莉的名字比刘若蒙还令人印象深刻,初听疑惑,不知是无力还是无理,又一个因爹妈有仇而诞生的名字,我深觉同病相怜,我同她握手:“技术官佐藤树人。”
我说过性别歧视是不好的,所以我也转向那个不起眼的家伙,坐下之后能看到他,他应该是个男的,我说:“你好,怎么称呼?”
“孟威。”
不起眼的孟威简短的说了两个字,又低下头去玩他PDA上的小游戏,似乎不想让我记住一样。而我随了他的愿,我没再跟他多说话,也真的没有记住他长什么模样。我继续和身旁的救护兵聊天,而武莉莉显然很是习惯有一个只听不说的人自始至终坐在旁边,我脑袋里的八卦细胞凑着战火的间隙窜了出来,也许平时孟威在他们队里就是这副模样,又也许只有在队里的女性同僚面前才是这幅模样,我在心里为自己的想法坏笑着,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他像极了我在学校里见过的诸多失败者。
我拿出一个开罐器递给武莉莉,说:“听你的口音,你也是南方人吧。”
武莉莉对我的专业工具摆了摆手,从靴子边上抽出匕首捅进罐头,然后有节奏的将外壳割开,说:“广东,我在深圳读的法学,后来转外科了。”
我点点头,对侦搜部队的野外生存技巧表示佩服。我收起开罐器,说:“怎么?法学不好读吗?”
武莉莉直接用匕首起出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夜视镜里我看的清楚那是一把双刃匕首,我在那一瞬间真担心这救护兵会因为吃罐头而被人救护。
武莉莉嚼完了牛肉,并未破相,说:“不好就业,法律学士比狗都多,你看微博上那些公知,基本都是法律学士找不到工作闲的。”
我笑道:“可是学医也救不了中国人啊。”
武莉莉显然没听懂我的玩笑,她把手里的罐头递给一旁的孟威,孟威看也不看的接过去,直接用手抓着往嘴里塞起来,我无心提醒他如果他真没有餐具的话其实我是有勺子的,因为武莉莉点点头,继续自顾自的说:“外科毕业之后我参的军,南亚平叛那年,有一阵那边打得很凶嘛,有传言说叛军都准备在东南登陆了,真要是那样了还找什么工作,我就直接奔征兵站去了。”
我说:“嗯,我那会儿正在越南打着,是⋯⋯”
我分享战斗经验的过程被耳机里的杂音打断了,通常有新的终端连进当前频道就会出现这种声音,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于是我调大了音量,等着里面传出声音。
大概过了几秒种,周文强的声音伴着杂音传了出来:“发现吉恩军机械化部队,重复,发现敌军,双路纵队,两辆马杰拉突击炮在前,后跟两辆马杰拉防空,然后是混编的黄鼠狼装甲车和M1坦克,视角有限,兵力不详,未发现机动战士,已探测到微弱的米诺夫斯基粒子,浓度增加中,通讯随时结束。”
我的指挥官不再靠着栏杆了,他迅速走向我这边,并在这几步的过程当中完成了命令的下达:“收到,你迅速撤回,注意安全。”
武莉莉和我不再闲聊,孟威不再吃罐头,游明杰抓起了激光通讯器的发射筒,我们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