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和二姐结婚的故事,始终是多年来家里人最热闹的谈资。二姐未婚先孕,90年代的东北农村,这是石破天惊的事,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那天全家都聚到二舅家,一屋子人都很沉默。我趴在窗户上,看见母亲和老舅站在院子里和二舅说着些什么,二舅突然很激动,老舅拉着二舅的胳膊,旁边是嘤嘤哭泣的二姐还有一脸羞愧但却还有些倔强的姐夫。
那年二姐才刚20出头,大家商量孩子打掉算了,姐夫不答应。于是全家又去姐夫家谈判。姐夫家就在隔壁村,那是一个夏天,一个不大的农家小院,门口有一棵树皮斑驳的杨树。姐夫的爹蹲在树下抽旱烟,一口一口,姐夫的娘对着二舅数落二姐懒,地也种得不好,言辞间透露出她并不想要这样的媳妇。姐夫脸憋得红红的,他说他就要娶冬子(二姐的小名),别人谁也不要。
婚结得挺仓促的,那天二姐穿了一身大红的西装,头上戴了一圈粉色的花,笑得羞涩而又喜悦。姐夫喝了很多的酒,笑了一整天。
姐夫是个实在的东北汉子,个子不高但很敦实,说话嗓门很大。虽然家里不富裕,但每次去他家做客,姐夫都会给我们做一大盆面条,里面放很多肉。他说小姨子来了,得给做点好吃的。姐夫也很勤劳,结婚之后他和姐姐几乎没闲过,地种完了就四处去找零活干,搬砖砌墙扒苞米,从早到晚地忙活。
外甥出生的时候是个冬天。白白胖胖的儿子抱在怀里,姐夫乐得不行,红彤彤的脸上汗津津的笑容,二姐也跟着笑。那天有很温暖的阳光,照在姐夫身上,姐夫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边透亮的星。
二舅家的农活大多都是姐夫干的,每年暑假家里的孩子都会去二舅家过暑假。我最喜欢去地里看他们干活。北方的盛夏有灼热的阳光,黑土地里蒸腾着来自远古味道的热气。姐夫开着拖拉机,身上的皮肤晒得红黑发亮。他时常会和别人打趣,然后自己哈哈地乐着。我们也跟着乐。那年二十多岁的姐夫风华正茂,带着一身的朝气,他所见的远方尽是美好的人生。
每年过年的时候是姐夫最快乐的时候,姐夫爱喝酒,老舅也爱喝酒。俩人推杯换盏直至没大没小。在大家一阵一阵的哄堂大笑里,年就过得更像个年。我一边卖力地和哥哥姐姐抢着盘子肉,一边望着院子里的红灯笼。灯笼的火光变暗的时候,就是出去放炮仗的时候了。姐夫会帮我们偷偷将鞭炮拆开,然后带着我们在门前的沙地上放半宿。1000响的鞭炮变成了200响,二舅那边骂声和噼啪的炮声混成一团,我们笑着滚在沙地上。空气中是火药和夜晚的树香。
姐夫带来了这最美好的人间烟火。
外甥大学毕业交了女朋友。为了给儿子筹房子钱,姐夫更加辛苦地干活。他和人合伙买了一辆大货车。开到第二年的时候,一次倒车出了意外,合伙人被挤死在墙缝里,姐夫也受了很重的伤。住了半年院,终于捡回一条命。但姐夫留下了后遗症,一只眼睛变斜了,说话也变得不清晰。
后来姐夫和二姐一起去了广东的一家家具厂打工。吃住全包,一个月7000块钱。姐夫很珍惜这份工作,他是厂子里最勤快的木工。他时常会把自己打的家具拍照发到群里,带着小小的骄傲留言说“看,我做的!”
二舅一次生病需要钱,姐夫把好容易攒下的十万块钱都拿出来了。二舅病治好了,钱也花光了。姐夫拍拍胸脯,怕啥,再赚呗。
姐夫把乡下的房子卖掉,在城里给外甥买了个房子。母亲劝二姐和姐夫攒钱给自己买个房子。姐夫说,不着急。我还能干十年,总能买上。
去年过年,姐夫和二姐没回老家,因为厂子里过年加班,多加一倍工资。今年五一,家里亲戚结婚,姐夫和二姐回来了。酒桌上,姐夫又喝得酩酊大醉,母亲开玩笑地说啥时候买个自己的房子,姐夫呵呵地乐着说快了。
在广东最热夏天即将到来的一个晚上,姐夫和朋友出去喝酒,半夜也没回家。早上的时候警察打来电话,姐夫被车撞死了,就在昨天半夜。人撞得不成样子,警察确认了两次才给二姐打来电话。
姐夫的房子终究是没有买上。今年,姐夫刚满48岁,
为了省钱,姐夫每次回老家都不舍得坐飞机,哥哥去取姐夫骨灰,姐夫终于坐上了飞机。
我想姐夫一定会很开心,他会看着窗外翻滚的云浪出神,看着那些云淹没机翼,淹没窗户,淹没灵魂。他会不会伸手去摸,然后呵呵地乐着,说真好看。
也许,在这个宇宙之外,还有无数个宇宙,包含着我们这个宇宙所有可能性的总和。这样,我们的遗憾就会在另一个宇宙被修正。
姐夫一定会在那个宇宙里再过上美好生活吧。希望姐夫走的那条路上,有温暖的阳光,最香的美酒,有云与天涯,山海北风,亦有他梦里一切见与未见的美好。
离开的亲人永不再复见,但,记忆会。那些美好定会像散落的星辰,在时光的风吹年年里,慢慢亦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