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游行的队伍已经从下城蔓延到中城与上城连接枢纽,很难看见如此巨大的人群与车流,暴动已经严重影响了交通通勤,几乎一半的中城道路处于完全瘫痪的状态......”
“毫无疑问,君主联合对于《工业机械补助法案》的强硬推行已经造成了普遍性质的恐慌与愤怒,尤其是在阿尤布先生遇刺之后,这一法案在联邦议会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获得了批准......”
“机械义肢正在伴随着激进的法令迅速的扩散,也许人们仍在担忧关于安全性或者维护费用的问题,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完全是一个崭新时代来临的前奏......”
“义肢组装的费用持续下滑,如果一个码头工人半个月的工资就足够安装一副新的躯体,我不理解这些反对的呼声,君主联合对于义肢的慷慨态度,只会使得在各个街头流窜的保守派原形毕露......”
穆拉德看着前方一望无尽的悬浮车与各色彩旗,关上了车载屏幕的默认新闻播报,随即拨通了电话。
“这里是联邦警局。”一阵沉闷的男低音传来。
“穆拉德,警号Kl8254。”穆拉德说,“转接金队长。”
“稍等,”对面沉默了一会,接着是一阵忙音,然后重新接通。
“穆拉德,你那边什么情况?”电话里说道。
“水泄不通,”穆拉德说,“我们在枢纽处建立了磁阻带,他们到不了上城,但是似乎也没有散去的意思。有三辆车被挤进磁阻带下坠了几十秒,没有伤亡,但人吓得不轻。”
“收到,二十分钟后再联系。”对面挂断了电话。
“收到。”穆拉德放下手机,又打开了车载屏幕,他盯着屏幕里左右移动的新闻主持发着呆。直到电话又把他唤醒。
“穆拉德,”电话里传来金的声音,“伊斯法罕区有情况,请立即前去支援,苏娜·阿尤布在那里。”
“什么?”穆拉德回答说,“谁在在伊斯法罕?阿尤布的女儿?”
“没有问题,执行命令。”金迅速挂断了电话。
穆拉德放下手机,盯着黑色的屏幕看了一会,然后摇摇头,把手放到方向盘后面开启车载磁芯,用脚把悬浮锁打开。悬浮车发出一阵嗡鸣,穆拉德驾车转弯离开悬浮车道,穿过空旷的非行驶区,同时拨通了君士坦丁的电话。
“君士坦丁,那边什么情况?苏娜怎么会跑到伊斯法罕去?她之前不是在上城处理她父亲的事吗?”
“我不清楚,苏娜的车背后有一群黑色的麦卡利,那些车看起来属于某一个组织。总之这里情况不太妙。”
“但愿这件事和退伍军人无关,”穆拉德说,“你父亲知道什么吗?”
“问题就在这里,老头子前几周确实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件,”君士坦丁说,“但他看完就给烧了,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不希望这件事和现在的情况有关。”
“后面车里会不会有你父亲?”穆拉德笑了笑说。
“没人会要一个断了腿的残疾人,”君士坦丁回答道,“他现在床都不愿意下。”
“等着,”穆拉德略微加快了速度,“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就到。”
穆拉德熟练地穿过各个高楼的夹缝与边缘,有时甚至近到可以看见玻璃内的房间,阳光从遍地蔓延的玻璃建筑中来回反射,在车的前方形成一道道斜列的光带,穆拉德看着自己的车钻入光线中又穿出来,一阵暖意浮现在他的双肩。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穆拉德来到了金发给自己的位置,警车呈现环状包围了一处停车场,一位女士站在停车场中央,手上拿着一个小盒子,在他身后有十多辆黑色的悬浮车。
“君士坦丁,”穆拉德打开了车载通讯,“我在你们左边。”
“往右走,我在倒数第三个。”君士坦丁说,“小心点,这些车可能上有磁枪,还可能有反阻磁器。”
“你们检查过了?”穆拉德说。
君士坦丁叹了口气:“没有,但是小心一点吧,这种东西不难搞到。”
“看来情况又恶化了。”穆拉德说,“一个大乱子可不要引来一个更大的。”
“啊呀,那些喇叭又叫起来啦,”君士坦丁看着窗外说,“我们的苏娜小姐也又要重复她那几句话啦。”
“苏娜女士,再重复一遍,这里是联邦警局,请立即后退至黄色荧光线后,我们需要检查您身后的非法车辆。”果然,警车上的广播开始循环播报着这句话,但是苏娜并没有往后走一步,他身后的车群依旧平静地悬浮着。而在警察这边,所有警车也都停在原地,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
“我不想再和你们多费什么口舌,你们的上司上个星期告诉我我父亲的案子会尽快给我一个初步的解释,”苏娜平静地说,“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收到任何有效的信息,你们有时间去堵截游行的民众,也有时间来这里来监视我,为什么没有时间去调查我父亲的案子?我才在这里出现了半小时,你们就把我包围起来,那个暗中的杀人凶手逃逸了十多天,你们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阿尤布的案子是谁负责?”穆拉德听完苏娜的话后问道,“我怎么没有印象?”
“也许压根就没有人负责。”君士坦丁干咳了一声,“这案子发生的时间点太可笑了。”
喇叭里传来新的回复:
“苏娜女士,我们有充分理由质疑您身后的车辆的安全性,如果你执意不配合的话,我们不排除使用极端措施。”
“我无意与你们对抗,我只是想再次告诉你们,现在情况的每分每秒都会被上传到云端,你们可以怀疑我们的车辆,但是如果你们现在对我们做什么的话,你们需要考虑你们执法的代价。”苏娜不紧不慢地说,“现在的状况已经足够糟糕了,如果你们还想火上浇油的话,我有足够的耐心。”
警车上依然循环播放着早就录好的声明,没有给任何回应,君士坦丁尝试联系金队长,但没有得到回复,在这片小街区,警察与苏娜都没有做任何动作,时间一秒一秒流逝,过一会喇叭会停下,然后又响起,苏娜偶尔也会继续回应几句,到了最后却也全部变成了无声的对峙——穆拉德在车上安静到有时都能听见苏娜的呼吸声,他望望君士坦丁,看见他躺在座位上休息。
“还是没有联系上金吗?”穆拉德问君士坦丁,“他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们看场子?”
“我想恐怕是这样,”君士坦丁说,“金让我们控制现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说——哦,还有一条——不能伤害这个女人。”
“所以我们就这样互相干等着?”穆拉德说,“如果她想要一个交代,那就给她一个交代好了,再不济给个承诺也行。”
“怎么说,找个替死鬼?”君士坦丁说道,“再编一堆极端组织即兴杀人的谎话,最后不了了之?我完全赞成,我可不希望这里发生什么大冲突,老头子就在两个街区外。”
“我不是这个意思,君士坦丁。”穆拉德说,“老实说,你真的认为君主集团和这件谋杀有关联吗?如果他们需要推行什么政策,阿尤布有什么能力能够阻止?充其量不过是拖延一点时间罢了。”
“我不知道,”君士坦丁说,“有时候有钱人很谨慎,有时候有很傲慢——无论如何,我不在意。但是联邦警局在案子上没有作为是事实。”
“如果和君主联合无关的话,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穆拉德说。
“可如果有关的话,我们就啥都不用干,”君士坦丁说,“我没有杀人,谁杀了阿尤布,让谁自己来收......”
君士坦丁最后一个字还没传过来,警车上的通讯路线在突然间就被切断了,苏娜缓慢的呼吸声变成了金队长平静到让人疲倦的语调,“联邦警局全权接管通讯,不必紧张,这不是事故。重复一遍,通讯已被联邦警局全权接管,不必紧张,这不是事故。”
“完蛋,”君士坦丁发了个消息嘲讽道,“这下变成聋子了。”
穆拉德透过窗户看着苏娜女士在来回踱步,嘴上还依然在快速地说着,只是他完全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他感觉从今天早上开始,这一切的状况似乎都只是让他莫名其妙地参与又稀里糊涂地退出,他将座椅微微往后调了一点,向后面一靠,顺势眯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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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带一件雨衣,”穆拉德把头歪向左边的袖子,再用右手拍了拍,一点小水珠蹦到地上,“这里的管道漏水太严重了。”
“不如带口罩,”君士坦丁走在穆拉德身前,用脚把路上的被雨水浸湿黏连在一起的垃圾略微拨开一些,“这里的味道恐怕比水更难受。”
“难以想象会有人住在这里,”穆拉德说,“那些工厂之间的集装箱就已经足够简陋了,而这些混凝土地基中间的洞口,只有老鼠才会在这种地方求生,”
“整个下城区像这样的地方不是一抓一大把?说实话,我永远猜不到哈布斯堡究竟有多少偷渡者,逃犯和黑色人口,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看起来荒唐的地方住着那些不存在的人——你说联邦政府为什么不禁止这些黑房子,黑地洞呢?”君士坦丁回头戏谑地看着穆拉德,“是他们不想吗?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承认这些人的存在,穆拉德?这可把我难住了。”
穆拉德没有回复君士坦丁的话,他左右观望着嵌在道路两旁的水泥洞窟,铁门把内外完全隔绝开来,除了散落在门口的垃圾以外,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午夜的寒气从背后吹向远处的管道中,穆拉德拉了拉外套,呼出一口气,看着蒸汽缓缓上浮,最后无奈的消散。
“真是个好时候,”穆拉德说,“希望那些疯子也睡着了。”
“有什么关系,”君士坦丁说,“不过是一群心血来潮的小毛贼罢了,以为偷几个机械臂烧掉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动作,好像要拯救全世界一样。在那些无聊媒体的嘴里,没有什么蠢事不能上升到道德的高度——说不定他们现在在梦里还想着自己是大英雄。”
穆拉德跟着君士坦丁直直走进管道内部,两边的通道变得更窄,中间被封闭的污水散发出比外面还要闷臭数十倍的肮脏味道,穆拉德感觉自己的头被埋进了腐烂几个月的热气腾腾的肥肉与蔬果的混合汁水中,他用手堵住自己的鼻子尽力用嘴巴来呼吸,这样能让他的眩晕缓解不少。君士坦丁在入口后几百米的小门处听了下来,他掏出镜枪往门里看了看,做了一个开门的手势,穆拉德轻轻把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君士坦丁扔了一枚刺痛弹进去,他听见里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嚎叫,于是两人踹开门闯进房间。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在门边闪着光,穆拉德勉强能看见四个青年倒在地上,正中间的桌子上似乎还有没吃完的速食面饼和四罐啤酒,贴在罐子上的包装纸被扔在桌底。
很快,四个人就整整齐齐被铐在床铺边上,穆拉德从床底下拖出已经被腐蚀得漆黑一片的机械臂和一大罐酸液,那些机械臂一团一团地连在一起,有些地方保留着一点特征,其他地方则完全被毁,很难判断一共有多少个。君士坦丁从床后面走回来,手上拿着一袋晶体状的东西。
“还有意外收获。”君士坦丁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是一群啥事不懂的小屁孩,看来我高估你们了,原来是一群大脑瘫痪的废物。”
最左边的青年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君士坦丁,他没有说话,直到君士坦丁走过他身边,忽然把头往前一口咬住他手上的袋子,君士坦丁立即把枪口按在他头上。
“松口,”君士坦丁慢慢地说,“不然你们四个都没有活路。”
青年抬头和君士坦丁对视了几秒钟,随后松开嘴,拉开了视线,但君士坦丁并没有移开枪口。
“你们怎么搞到这些东西的?”穆拉德说。
“快点回答,”君士坦丁说,“我不想在这个鬼地方浪费时间。”
“偷的。”一阵短暂沉默过后,左边第三个青年动了动身体,勉勉强强挤出了两个字。
“偷的?”穆拉德继续问,“什么时候偷的?那个工厂?”
青年没有回答,穆拉德指着君士坦丁手上的袋子继续问:“哪来的钱买这些?”
依然没有回应,君士坦丁摇摇头,把枪头往边上一偏,一枪打到右边第一个青年的左腿边上,四个人赶紧把头埋到地上,穆拉德看着他们止不住地上下哆嗦的身体,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说话,”君士坦丁说,“不然下一枪就是腿,一人一枪。”
“有人给我们钱,让我们烧掉这些东西,然后把视频发到网上。”第三个青年颤抖着说,“他们把钱扔在出口边上的垃圾后面,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
“有人雇你们做这种事,有没有线上联系?”君士坦丁问,“全是线下的?接头人总该认识吧。”
青年摇了摇头,穆拉德也不知道他在回答君士坦丁哪一个问题,或者都在回答。他试着调用警局的内部权限进入网络终端,但他刚拿起手机,金队长的通讯信号就响了起来。
“三队,三队。”金队长在另一头略显急躁地说,“汇报情况,人抓到了没有?”
“抓到了,几个小毒虫已经把义肢烧干净了,”君士坦丁说,“这里还有一袋没吸完的科洛林斯。”
“太晚了,准备收队,”金队长说道,“网上现在已经全都是烧毁义肢的视频了,这些小组织在二十分钟前上传了二十多个不同地方录好的视频。”
“不是只有这个地方漏出了情况吗?”穆拉德说,“哪里来的二十多个地方?”
“把那些家伙带回来,”金队长说,“现在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了。”
穆拉德开始在网络上搜索相关信息,果然所谓“销毁义肢”的视频已经大规模在网上流传,那些一开始的源头信息被海量平台的账号甚至匿名节点转发扩散,除了明显带有信息内容的视频外,部分改变封面与标题的伪装视频更是数不胜数。穆拉德勉强查出几个的初始信息源,他们的发布时间都锁定在二十分钟之前,而且发布账号已经被注销了。
“我们被耍了,”穆拉德很快反应过来,说道,“这几个家伙根本无关紧要,这是一条安排好的断线,他们的信息恐怕是被故意泄露出来的。”
“该死,”君士坦丁说,“我本来早就可以下班的。这么久就是到这个烂地方来陪他们玩警匪过家家?”
君士坦丁话音刚落,突然之间,左边第四个青年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重重地拿自己的头撞向身下的水泥地面,并顺势倒了下去,他的脸埋在地上,他想要翻身,但手铐固定住了他的左手。君士坦丁被吓了一跳,把枪口移到了他的头上。
“花蝴蝶!花蝴蝶在面前飞......”青年一边狂笑,一边含糊不清的喊着,他的嘴里似乎含着一大团口水,血液从他的脑袋中央向旁边流走,“蝴蝶变成虫子......虫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穆拉德走到青年旁边,用枪托顶了一下他的头,伴随一阵沉闷的响声,青年趴在地上没有了声音。
“好枪,穆拉德,”君士坦丁说,“这下安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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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拉吉尔.蒙顿被绑架的消息在一天之内就传遍了全城,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绑架案,那么这个小消息在哈布斯堡目前的棘手局势下完全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但如果考虑到他是君主联合集团股东弗里克.蒙顿的小女儿,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无论具体的真相是怎么样,对于游行的人群而言无疑是令人振奋的消息,也许有人会同情一个无辜的女孩莫名栽入了不相干的灾祸里,更多的言论依然认为,在持续了一周对于游行的打压与沉默后,君主联合集团终于付出了代价——既然有人能够闯入上城带走吉拉吉尔的话,谁知道下一个又会是谁呢?游行人群的热情仿佛被重新点燃,那些象征性在街道上运动的车流重新变得不可控制而不稳定,这对于联邦警局而言并不是个好消息。
穆拉德和君士坦丁被分进了绑架案的调查小组,穆拉德对这个分配很满意,吉拉吉尔的案子发生在这个时间绝对不是偶然,被那群性瘾青年戏耍之后,他固执地要查到事情的真相,如果说这是什么警察的操守,他是不大在乎的,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潜在的感觉——那种在迷雾之中抓住某些东西的安全感,那能让他想起刚开始做警察的想法——如果他能看到更多的事情,知道更多的消息,得到更多的权限,那么他就能够安全地保护好自己,至少穆拉德是这么想的。
通过对收集到的毒品来源进行追溯,穆拉德和君士坦丁锁定了下城摩尔曼斯克区的一家名为“激情24-7”的夜总会,那里似乎是青年们购买的毒品的扩散场所之一,而且在最近的相关案件中,这里的贩毒活动格外活跃。穆拉德和君士坦丁换上便装混了进去,这里的装潢极其低俗与廉价,整个场所充斥着漫天的霓虹灯光与吵闹的失真电音,中央区域也是一个巨大的玻璃舞池,男男女女在舞池中互相依靠着动来动去,接吻,抚摸或是互相舔舐,空气里面弥漫着过于浓厚的劣质香水味道,如果碰巧有舞女穿着厚底高跟鞋路过,这种难闻的气味还会再上一层。
“我爱这个地方,”君士坦丁说,“他让我晚上八点钟还在外面游荡。”
“找个座位,君士坦丁,”穆拉德说,“这边空气有点闷。”
“所以我们需要干什么?”君士坦丁靠着穆拉德耳朵说道,“等着他们把毒品送到我嘴边来?”
“你也可以试着主动去碰碰运气,”穆拉德说,“不过无所谓了,这里只是那些跑腿的卖东西的地方,也没什么好急的。”
“'大王花'”君士坦丁从裤袋里拿出照片看了一眼,“他最好早点出来,别让我在这里等太久。”
穆拉德和君士坦丁坐在椅子上四处寻找着在会所中怪异的游荡的目标,按照计划,金已经通过青年的线人放出了消息,负责销售的下手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奇怪的是,他们都几乎把一大瓶果酒喝完了,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注意,君士坦丁在旋转座位上转来转去,最后停下来,站起身对穆拉德说:“太无聊了,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卫生间一趟。”
穆拉德甩了甩手,看着君士坦丁的背影消失在蠕动的人群中,舞池上方的音乐还在循环播着同一首吵闹的电音,也许这类音乐很流行,但穆拉德永远没法对这种过于繁杂的音色和喧闹的氛围感兴趣,它只会在穆拉德耳朵旁边像苍蝇一样让他脑袋嗡嗡作响,在舞池中央迷幻的人造烟雾中,主持人依旧在用电子假音疯狂地喊叫,偶尔传来烟雾报警器象征性的噪鸣,穆拉德讨厌这种喝酒的感觉。如果要喝酒的话,伴着爵士乐是最好的,复古,优雅而又轻松,他幻想着自己在一家爵士酒吧里面,一边拿着杯子喝酒,一边听着很久很久以前的传统爵士或者现在的电子爵士,那么应该不会喝果酒,他想,应该喝一些更感性,更舒适的东西。
穆拉德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直到他感受到后背被人用冰冰凉凉的东西顶着,他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望了望眼前,没有君士坦丁的影子,他试着转过头,但随即被重重顶了一下。
“别乱动,”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警察先生,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别紧张,”穆拉德说,确定是一把手枪在背后靠着他,并且一只手穿过他的外套,把他腰间的枪抽了出去,“你想要干什么?”
“轮不到你来问问题,警察先生——现在慢慢站起来,我说往哪里走,你就往哪里走,我不想在这里伤害任何人。”声音继续说,穆拉德慢慢从座位起身,“好的,很好,现在左转,看到正前方的大门旁边的红色边框小门吗,往那里走。”
穆拉德一步一步向声音所说的目的地移动,他希望君士坦丁能发现他,但是似乎完全找不到君士坦丁,
“不必找你的同伴,”声音说,“他被反锁在厕所里,一时半会是没法出来和你碰头了。”
穆拉德咬了咬嘴唇,把目光死死盯着后面的声音指向的小门,什么也没说。他们离小门的距离越来越近,在还有一步就能走进小门的时候,穆拉德用手肘猛地向后一靠,接着用脚揣着门的边缘拉住后面人的身体顺势一转,那人手上的枪便被甩到地上,人也完全丢失了重心,穆拉德趁着对方失去平衡的时候捡起了那把枪,把枪口对准了在地上踉跄的人。
“不许动,把手举过头顶跪下来,”穆拉德说。
穆拉德本以为会看见那位‘大王花’的脸,他可以尽快处理好局势并把君士坦丁放出来,可是当那个男人按照他的命令放弃抵抗时,他看到了一幅完全陌生的面容,男人穿着夜总会服务生的制服,胸前也别着服务生的信息表,虽然下半张脸带着黑色的口罩,但左眼处有明显的一道疤痕,穆拉德很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先生......我劝你不要这样......”男人不紧不慢地说,虽然他跪在穆拉德面前,但似乎并不害怕什么,他的眼睛似乎也没有看着穆拉德,这使得穆拉德心中一惊,“你没法从这里逃走的......”
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穆拉德就感觉到脑袋被人用钝器抽了一下,伴随着头上一阵剧烈的刺痛感与晕眩,穆拉德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他手上的枪又一次失去控制,落在他腰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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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拉德的精神周围是一大片软绵绵的真空,他一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进行移动,一边近乎彻底环绕在朦胧的幻觉之中,他能看见君士坦丁出现在他面前,他伸手去抓住他,然而自己的手却平滑地穿过他的身体。最后,眼前的同伴被像素化,崩解成一摊碎片。穆拉德瘫坐在地上,黑暗重新笼罩着他。头上的阵痛周期性地传递到他的脑袋,他的耳边好像能听见人群的叫声,也许是游行的人群,也许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从他成为警察之后,他不知道听过多少次这种混乱而嘈杂的群体噪音,到如今即使他明白自己处在糟糕的昏迷状态之中,他也难以从其中剥离出来。那些声音就像真实围绕着他的人群,他们在自己的悬浮车里把警戒线团团围住,彩旗与标语在车顶上四面八方聚集起来,伴随着高音喇叭此起彼伏的吼叫,不管声音是来自谁,目的是为了什么,也不管这是真实的记忆的投影还是仅仅是他头脑中混乱不堪的幻觉,这些声音都听起来如此的让他痛苦,他的四肢酸胀得厉害,口渴也相当严重。但是在想象中他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他并不在警车里冷冷地听着这些声音,而是在曾经遥远的声音周围。他不知道自己的大脑从何处产生的这股莫名的感觉。
由于从来没法近距离接触那些游行的人群,更多时候穆拉德都像一个看守一样监视着他们,就算是在换岗之后,他也没什么兴趣了解躁动不安的大众具体是什么情况。他想,如果自己参与到其中,无疑是一件极为荒谬的耻辱,对于联邦警察而言,与其说职责是某种正义,不如说是一种尴尬的维持,哈布斯堡内部有及其严重的治安问题,这些问题像肿瘤一样在城市里不停的蔓延扩展,但这些问题并没有因为他们对犯罪的绞杀而得到丝毫的缓解,那些黑色群体和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市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市民本身绝不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如果是一些瘾君子,杀人犯或者精神病患者,那么善与恶的边界可以建立在他对于警察职业最为清晰的理解上,但事实大相径庭。即使是人命攸关的事件,背后牵连的线索也依然会时不时被切断或是有意识的被掩盖。他们依照这最明确的法律来判断对错或是正误,但实际上这些条文随时可能被变动,甚至违背自身。那么破坏是否会因此获得正当性呢?穆拉德并不这么想,也许恶意存在于某些规则与权力之中,但疯狂的对抗只能是傻瓜的做法,上一次战争并没有过去很久,对于哈布斯堡而言,无规则本身就是最大的恶意。君主联合可以存在,联邦议会可以存在,走私团可以存在,地下黑帮也可以存在,只要他们彼此保持着默契地稳定,一切都会平稳地发生改变,最后迎来结果,但是如果谁想要激烈地打乱这些秩序,他就应当被制止。
“那些不过是你眼中乐天派的臆想,想着所有人善良的本性最终会消灭所有的缺陷,”他听见君士坦丁轻浮的声音,“可是我什么变化都没有看见,只有战争,矛盾和互相掠夺,人的肉体渴望秩序,它们被一个细胞一个细胞搭建起来,但是人的精神渴望毁灭,它的终点只会指向毫无顾虑的狂热,混乱除了诞生更恐怖的混乱以外,不会诞生任何其他的东西。”
“君士坦丁......”他尝试发出声音,但他听不见,四周的噪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下去,然后那些噪音也淹没下去,他的视线慢慢从黑暗中看见一丝光亮,那束光越来越大,直到包裹住他的眼睛,让他苏醒过来。
穆拉德看见自己周围确实围了一大群人,他向四周望了望,似乎自己在一座昏暗的房间里,而在自己身边还坐着一名女孩,他们都被绑在中央的一根水泥柱子上,四个斜对角放着四堆篝火,而周围的人只是包围着他们,没有人说话,在黑暗中也无法认清他们的脸,穆拉德感觉到他们在盯着自己,这让他十分不舒服,于是他转过头看着女孩,就着火光他依稀能看清女孩的脸。
“吉拉吉尔?”穆拉德立刻认出了女孩的身份,他试着轻轻呼喊着女孩的名字。
女孩没有回话,她靠着柱子好像完全昏迷了过去,穆拉德试着碰了碰她的身体,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警察醒了,”人群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声音的语调极其平缓,似乎只是在宣读命令一般,“杀了吉拉吉尔——只要警察醒来,就当着他的面杀了吉拉吉尔。”
穆拉德没有感受到女孩那一侧有任何动静,他用手往自己的腰部摸了摸,反应过来自己的枪已经丢了,不仅如此,别在腰带里面的袖珍全息投影记录仪也不知所踪,这是正常的,穆拉德想,没有哪个笨蛋打晕他之后不会搜他的身。
周围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穆拉德依旧看不到他们的脸,在四角的火光中,他们身体轮廓下几乎是一团黑暗,如同暗夜之中活动的亡灵,在死亡之地久久游荡,不肯离去。
“你们是谁?”穆拉德大声问道,虽然他明白自己自身难保,但也可能恰恰是这个原因,他现在出乎寻常的冷静,“你们没有权利动用私刑。”
人群从他的正前方分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缓缓地来到穆拉德的身边,穆拉德看着他消瘦的脸面对着自己,那张脸的左侧似乎有些水肿,下巴上则长了几个脓包,他的身体看起来轻的吓人,那完全不是正常人的身体,那是被饥饿或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证据。
“警官先生,不好意思,”他说,“我们不相信法律。”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穆拉德说,“无论你们有什么动机,这个女孩不应该和你们有什么恩怨。”
“警察先生,他是蒙顿家族的人,”男人说,“仅此而已。”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穆拉德说。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看着就好了,”男人说,“这是一群死人对刽子手的索命。”
“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复杂的恩怨,但是你们知道,她是无辜的,”穆拉德说,“听着,无论蒙顿家族做了什么,都不应该和她,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有关系。”
“多么正义啊,警察先生,”男人说,“你在和我们讲道德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穆拉德指着身边的女孩,“你们考虑过现在如果她死在这里,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警察先生,一个女人的命的影响,会大过一千八百个人的命吗?”男人冷漠地说。
“这有什么关系吗?”穆拉德不解地说,“你在说些什么?”
“格拉斯哥大火死了多少人,你们警察还有军队应该最清楚了,”男人说,“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警察先生?”
穆拉德没有回答,他根本看不清楚在火光之外的环境是怎样,他也不是很明白格拉斯哥大火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可以联系起来的地方。
“欢迎来到格拉斯哥第十四街区,这是它曾经的名字,这是我们原来的家,”男人说,“在蒙顿家族想要扩张他们的巨型货运港口之前,这里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住在这里。
二十年前,蒙顿想要尽快吞并掉我们的街区,但是他们做不到,他们没有任何合法合规的手续,也没有得到我们任何的允许。他们派人骚扰我们的生活,他们假惺惺地把我们安置到港口内的集装箱社区里,那里不过是他们收留流浪汉和偷渡者做廉价劳工的地方。我们没有向他们妥协,我们坚持留在我们的家园里。结果我们等来的并不是胜利,而是一场诡异的火灾。”
穆拉德心理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尤其是男人提到了火时——也许对一些老警员而言,那场持续超过两天,摧毁格拉斯哥四个大街区的严重火灾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这场灾难几乎导致了下城四个议员的辞职,但是对于穆拉德而言,这些不过是模糊的图片与影像——那是他才刚刚高中毕业,对哈布斯堡中城以外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了解,不过在他刚刚进入警局的第一年,一场大爆炸又一次光临了那里,那一次穆拉德亲眼见到了庞大的集合工厂被彻底变成废墟之地,剩下的残存的部分楼房残躯再没有被拆除或是重建,联邦政府收回了这片土地并改造成了大型的垃圾集中中心,而曾经发生的一切早就随着垃圾的覆盖变得无人问津。
“你们一定认为死亡数字很恐怖,对吗?事实上,其中只有四分之一不到死在了那个地方,我们这些人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时候,我们以为站在我们面前的军队会帮助我们,但是大错特错——他们把我们整队整队地装上大型运输车,接着是直接的囚禁,我们的土地被充公再低价卖给了蒙顿家族,而我们的身份被彻底注销,在被释放之前,我们在‘弗里斯兰营地’被关押了整整十年。”男人接着说道,“他们用尽一切办法在档案上抹除了我们,我们像那些偷渡者一样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我们租不到房子,领不到救济金,甚至连集装箱社区也无法居住,我们像苍蝇一样在这个城市里,随时会被清理。”
穆拉德静静地听着,他的脑袋里浮现出之前看到的在排水口处看见的黑黑的地洞,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你问我这个女孩有什么罪,可你看看她身上的衣服,鞋子,她精心修剪的头发,再看看她脸上的粉脂与身上的香水,还有那些她在他们那个恶毒的家族里所享受的一切,再看看我,我的衣服,我的鞋子和我身上下水道里独有的臭气。”男人的语气平稳的让人害怕,可是由于他虚弱的身子使得他开始剧烈的咳嗽,穆拉德看见他弯曲的背部在眼前不停地抖动,但是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改变,无论他嘴里说出的话有多么痛苦,他的声音也没有丝毫的颤抖,“我的妻子死在大火里,我的女儿在‘营地’里被流感带走了,警察先生——你告诉我——她们有什么罪?谁来像你刚才质问我一样质问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我们有什么罪’?你们这些玩世不恭的中产者把自己的道德看得比黄金还要重要,而事实上呢,那些在你们眼中永恒而又无比高尚的教条只是习惯法中残留的野蛮余烬罢了,它们奢侈地宣示着你们地位与运气,你们则狂喜着吮吸它们,就像吮吸自己刺鼻的血液。”
那些地洞和排水口的气味持续不停地在穆拉德的脑海里打转,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他看着面前反问自己的男人说不出任何的反驳,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那么你们也要杀了我吗?”
“我看见你身上愚昧大过你的罪孽,”男人回答道,“有人把你们两个交给我们,让我们在你面前杀掉这个悲哀的女孩,而让你活下去,去告诉你的主子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们,二十年前在烈火中的幽灵,会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默默守候他们的死亡。”
“那你不应该告诉我们这些,”穆拉德说,“我会记住你的。”
“无所谓,先生。我马上就要死了,病毒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的神经,我的身体早就在地狱里了。”男人说,“你大可以记住我的脸和我的话,因为我马上就会和她一起死去,而他们会离开,你看不到他们的脸,你也不会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没有身份,没有信息,他们不过是大火里的一群尸体。你的主子们不会希望尸体重新复活,即使他们带走这个女孩的生命,那也是冥冥之中的必然,这座城市有太多的仇恨在累积,而产生仇恨者不得不付出代价。”
男人顿了顿,继续说道:“抓住你们的人告诉我,要让君主联合的股东们感受到失去亲人的感觉,但我觉得还不够,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等着,等着那个沾满鲜血的家族也都变成了孤魂野鬼的时候,继续将他们赶尽杀绝。”
穆拉德被男人的话震住了,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随着谈话的终止,男人从腰间慢慢拔出一把手枪,穆拉德一眼看出是自己的配枪,他用枪口轻轻碰了一下穆拉德的额头,又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然后他瞄准穆拉德身边没有丝毫动静的女孩,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伴随着子弹通过消声器带来微弱的响声,穆拉德听见了身体倒下的声音,接着男人转向周围的人群,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再次扣动了扳机,他的身体向后倾倒,脑袋恰好压在穆拉德的大腿上,穆拉德清楚的看见他头上血淋淋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脑袋流到穆拉德的裤子上,浓烈的血腥味直冲穆拉德的脸庞,穆拉德感觉有眼泪在自己的眼眶打转,他抬起头,没有让它们滴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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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拉德被推醒的时候,太阳的光已经照在了他右半边脸上,腿上男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而吉拉吉尔也不知所踪,如果不是他裤子上残留的血迹,他甚至会以为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他多重幻想的结果。借着阳光,他看清了四周的情况,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厂房的大车间,天花板的右侧被炸了一个大窟窿,墙壁残破得不成样子,有些甚至只是几根大钢管上连着一些厚厚的水泥板,顺着墙上镂空的洞能看见外面堆叠成山的工业垃圾,他的面前站着三名联邦士兵。
“扫描过了,没有受伤是吗?”站在最前面的士兵对左边的士兵说,“把他拉起来。”
士兵用军用匕首解开绑着穆拉德的绳子,一左一右把穆拉德架了起来,剩下的那名士兵走到穆拉德身后把他拷了起来。穆拉德感觉胃部一阵抽搐,酸水灌进他的喉咙,猛烈地灼烧着他。
“穆拉德警员,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两具尸体,还有您的枪,我们请您暂时配合一下,您有权保持沉默,”身后的士兵说,“当然,如果您也是受害者的话,我们希望您能协助我们的工作。”
“联邦警察呢?”穆拉德缓缓从嘴里把字往外吐,“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军队也出动了?”
身后的士兵停顿了几秒钟,说道:“穆拉德警员,你在这里被囚禁了多久?”
“我不知道,”穆拉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是?”
“十六日上午十点三十六分,穆拉德警员,”士兵说。
“大概一天半吧,”穆拉德回应道。
“你一直昏迷着么,有没有看到什么情况,或是见到什么人?”士兵说,“比如说,有没有见到过苏娜·阿尤布女士,或者是这次游行的一些煽动者?”
“恐怕还有一群宗教组织,”另一名士兵说,“穆拉德警员,你看到了什么宗教仪式类的东西吗?”
穆拉德转头看了看刚才说话的两名士兵,一阵恶心从他的胸口袭来,接着又是一阵头疼。
“没有,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可能我昏得太久了,”穆拉德疲惫地说,“我现在很饿,而且还渴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