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清晨时起了雾,冰凉的雨丝铺天盖地的倾下来,与乌沉沉的海面连成一片,轮渡的烟囱里喷出股股浓烟,将远近的天空染上一层铁铅灰的颜色,让人倍感压抑。船长之前发了通知,说是顺远禁严,暂时不能靠岸,无奈下只得在公海上飘着,等着岸上的通知。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天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获准入港。
谢襄站在甲板上,裹着一身黑昵大衣,额角碎发垂下来,遮住她大半张脸去。港上熙熙攘攘,一排黑色小奥斯丁驶进来,尖锐的鸣笛声远远传来,穿透了冰凉的白雾,直直的扎进耳朵里去。
“襄襄,这里风大,先进舱里等着吧。”
小珺站在一旁,手里撑着伞。一名四十多岁穿着考究的先生提着箱子匆匆而过,眼看就要撞在她的身上,谢襄手疾眼快的一把拉过她。
“对不起,抱歉。”
那人匆忙说了一句,脚下没停,快步朝特包厢那边走了。
风大了,谢襄转过头去,只见特包舱那边荷枪实弹的一排警卫,一个年轻的身影被簇拥在中间,穿着一身褐色的皮质大衣,戴着一副看着就不像好人的二饼眼镜,动作极大的晃了晃脖子肩膀,又扭了扭腰,半点沉稳也没有,招摇的很。
“不知道是哪家的败家子,排场倒不小。”
小珺撇了撇嘴,小声的嘟囔一句。
硬壳军帽,五角星帽徽,黄斜纹布军装,金色肩章,这是南都政府刚刚修改统一了的军用制服,地方上的肩章目前还是灰色的。
南都来的吗?
谢襄暗暗想着。
这伙人跟她一样,是在港岛登的船。上个月初六,通昌铁路被炸,南平关那边又在闹工人运动,几条铁轨都被掘开,顺远的铁路交通彻底瘫痪。紧接着,左忌明、刘茂言、杜律等奉安系高官相继被暗杀,司令张仲勋发了大狠,戒严全省,封锁要道,顺远彻底成了泼水难入的铁桶。
别人等得,谢襄却等不得,她当机立断,绕道港岛,从水路入境,然后就遇上了这伙人。
因为这位公子哥儿的到来,轮渡禁严了整个特包区,便是之前就包了包厢的客人也被请了出来,措辞虽客气有礼,却毫无商量的余地。然后,三楼宴会厅就成了私人领域,歌舞升平,整夜不歇,热闹的与当今这凄风苦雨的时事好似两个世界。
封锁足足维持了一个多钟头,等到特包舱那位少爷的车队走远了,其他旅客才被获准下船。旅客们七嘴八舌的猜测那人的身份,却没有一个人为耽误时间而抱怨,显然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这种事情早已是司空见惯了。
“襄襄,先去我家吧。”
谢襄一把拎起小珺手中的箱子,点了点头。
“恩。”
夜极静,连窗外的风都已止歇,谢襄坐在镜子前,默默出神。灯火温黄,投下一道暖暖的影子,四周那样安静,小珺和她妈妈的对话在这片静谧里显得越发清晰。
“襄襄要来顺远上学?”
“是啊,新华女校,我不是跟你说过了。”
“北平那么多好学校,干嘛非要来顺远?再说,她哥哥之前就是在这出的事。”
“嘘……”
声音又弱了下去,谢襄回了神,散开头发。镜子里的女孩子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带着几分严肃,不同于江南水乡女儿的柔媚,她的模样里有些北方女子的英气,像是寒冬腊月里挂在枝头上的松塔,明明不是花,却有花的形状。
这个样子,应该是行的吧。
“咯吱”,门被推开,小珺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汤,旁边还有一条雪白的毛巾。
小珺坐下,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襄襄啊,你……真的想好了?”
谢襄一笑,拿开毛巾,拿起下面藏着的一把剪刀。
“想好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烈火军校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你这一剪刀下去,可就没有退路了。”
谢襄握起一把头发,剪子横在上面,“唰”的一声,长发落地。
“我本来也没想回头。”
第一章 蒙混过关
“下一个,沈君山!”
谢襄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来,排在前面的人进了门,下一个就到她了。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会仍是不免有几分紧张。
“呼,冷静些。”
谢襄在心里暗暗念着。
“下一个,谢良辰!”
“到!”
几乎是下意识的,谢襄极为响亮的答了一声,走廊等候的其他学员有些诧异的打量着她。她连忙低下头,不自在的拽了拽自己刚剪的短发,捏着自己的体检报告单,向医务室快步走去。
“砰”的一声,谢襄与里面出来的人撞个正着,报告单散了一地。
“对不起。”
谢襄连忙道歉。
沈君山蹲下身子,将报告单拾起,低头打量着她。
眼前的人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皮肤很白,身量很瘦,脖子细的好像轻轻一用力就能扭断,指甲上还有不仔细看看不出的淡粉色,明显之前涂过指甲油,又用刀子刮去了。这才几年,烈火军校就败落成这样,连这种素质也能通过入学考核?
“谢谢。”
谢襄接过体检单,转身进了医务室。
“姓名。”
“谢良辰。”
“年龄。”
“十九。”
“行了,把衣服脱了,到床上躺着去。”
戴口罩的医生站起身,模样有些严肃,他挽起袖口,指着一旁的病床,说道。
谢襄纹丝不动,讪讪一笑:“大夫,能不脱衣服吗?我有点不好意思。”
医生明显一愣,诧异的上下打量着她。个子不高,长得也有些瘦弱,眉眼却很精神,穿着一套簇新的小西装,看起来家境应是不错。
“你一个大小伙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谢襄扭捏的揉了揉衣领:“我没在别人面前脱过衣服。”
“别废话。”医生不耐烦:“赶紧脱了躺上去。”
“大夫,你就通融一下吧。”
谢襄上前,不着痕迹的抓住了医生的手腕,摇了摇,可怜巴巴的哀求道。
“我看你是不想通过啊,那就出去,别浪费我时间。”
“大夫……”
医生不耐烦的想要推开谢襄的手,来回拉扯间,忽觉手腕一沉,他低头看去,一只黄橙橙的、小拇指粗细的金镯子从谢襄的手腕上滑下来,戴在了他的手上。
医生一愣,看向谢襄。
谢襄尴尬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她小心翼翼的,带着巴结和讨好的,又有几分腼腆和羞涩的问:“大夫,我过了吗?”
市立医院门前草木葱葱,行人较少,很是安静。似乎动荡的时局也影响了这里的生意,让生老病死都慢了下来。谭小珺站在门外,轻咬着唇,来回踱着步,紧张的等待着。
谢襄难掩兴奋的小跑出来,一把拍在谭小珺肩头。
谭小珺眼睛一亮,做贼般的小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谢襄点点头,谭小珺“哇”的一声就叫了出来,左右进出的行人不由得看向她们,谭小珺吐了吐舌头,强将满腔的不可思议压了下去。
“你怎么办到的啊?”
谢襄神秘兮兮的靠过来,背对着医院大门,悄悄掀起袖子。只见她白生生的手腕上明晃晃的戴了十多只“金镯子”。
“哇,你哪来这么多钱?”
谢襄一笑,小声说:“假的。”
“假的?”小珺一惊:“你就不怕他们过后找你?”
“来呀,只要他们愿意承认自己收受贿赂。”
谭小珺撇了撇嘴,竖起一根大拇指道:“你厉害。”
谢襄一把挽住谭小珺的手:“走吧,去吃东西吧,我饿死了。”
“不急,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啊?”
谭小珺神秘的一笑:“男人去的地方,你敢不敢啊?”
谢襄满不在乎:“我现在连男澡堂子都敢进。”
“吹吧你。”
谭小珺轻笑一声。一辆军车路过,车上站了满满一车士兵,打着绑腿,穿着高筒靴,扎着武装带,端着步枪。车子开得很快,扬起满地尘土,行人们咳了两声,随后各自离去,没人在意,也没人多看两眼,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样的画面,习惯了这样平静中带着丝紧张,安宁里又藏了些危险的日子。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报纸上杞人忧天的担忧似乎离生活很远。暗杀、投毒、行刺,那是大人物们的日子。
但其实,并没有那么遥远。
仔细想想,不过是几年的时间,江山几度易主,家国风云变色,皇帝下台、民主共和、军阀混战、战火连绵,纵观国朝上下五千年,少有这样热闹的局面。英雄人物如过江之鲫,各种口号、各种思想、各种声音,让人目不暇接,都想在这百年不遇的时机里,登上舞台发一声自己的喊。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时代,危机中埋着火种。却也是一个浮躁糜烂的时代,腐朽的楼阁之间,飘荡着诱人的歌声。就比如眼前这座帕里莫歌舞厅,富丽锦绣金壁辉煌,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顺远城外还有饿肚子的流民,他们此刻正躺在漆黑的草棚子里,等待着明早政府发下的清可见底的米汤。
谢襄依旧穿着今天去体检时的男装,站在帕里莫门前,不由得又想起了大哥的话,她微微退后一步。
“我们来这干嘛呀?”
“带你来认识个朋友。”
谢襄微微一愣:“你在这还有朋友?”
“喏,就是她。”谭小珺指着前面的巨幅海报,一个美艳的女人,穿着一身蓝紫色的旗袍,颈项修长,雪白如玉,她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侧脸望过来,媚眼如丝,勾魂摄魄。
“曲曼婷是你朋友?”路过的酒客不可思议的问了一句。
谭小珺一扬下巴:“是啊,怎么样?”
酒客嗤笑一声,也不回答,径直进了舞厅去。
“你!”谭小珺气急,忍不住追上前两步,谢襄一把拉住她。
“行了,进去吧。”
大门徐徐开启,红色的长毯自前门铺入厅内,巨大的水晶吊灯缀在顶棚上闪着银色的光亮,灯光照射在明滑如镜的地面上,银星点点,溢彩流光,恍惚间,谢襄竟有一种踏在满天星河上的错觉。
小珺拉着她的手一路穿行,经过层层侍者终于在舞厅外围停了下来。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中间是盛大的舞台,半弧形的小舞池似众星拱月般遍布在舞台周围。巨大的红色幕布垂落下来,将整个舞台遮的严严实实。而周围的舞池内却是热闹一片,有身姿妙曼的女子穿着一身艳丽的旗袍在台上轻歌曼舞,盈盈细腰如流水般晃动,飘渺悠扬的的歌声在半空中流转蜿蜒,似有无数小虫的触角在耳鬓间撕挠。
座位零星散布在舞池外围,客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谢襄扫了一眼在座的宾客,这些人皆是盛装而来,衣料昂贵,剪裁考究,男士或西装、或长衫,女士则以旗袍居多,鲜有几个穿着新式的洋装。前排落座的几名身影,均是顺远各界的世家名流,如此看来,这位女星的号召力还真是不一般。
歌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她很快觉得不大自在,“小珺,我去下洗手间。”谢襄放大音量,对着谭小珺耳畔说道。
问过侍者,她在人群中挤了半天,好不容易上了二楼。
二楼女厕内,记者们寻访不见的大明星曲曼婷此刻正坐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吞云吐雾。鲜红的指甲将她的一双玉手衬的更为白皙,她夹起一根烟蒂放在嘴边,半响,缓缓吐出一个烟圈。
自从回了顺远,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安静过。但凡她出现的地方记者和闪光灯总是如影随形,让人片刻都不得放松。尤其是她与顺远商会会长沈听白的一段艳闻,更是成了记者们争相报道的故事,任凭她如何解释终是没人相信他们之间的清白关系。
相比于事情的真相,人们似乎更愿意关注于它所带来的热度。
门被推开的声音不大,曲曼婷却微微一惊,这般颓废的样子,并不适合被人看见。她将手中的烟头丢到马桶中冲走,随即拿出手提包里的香水在身上喷了喷,很快,馨香馥郁的香水味道就充斥了整个厕所隔间,连带着衣身鬓发都沾染了点点暗香。
伸手抚平了酒红色旗袍上的褶皱,扭动着腰肢从隔间内走了出来,下摆处用金丝线绣的一双蝴蝶随着步伐晃动,似欲振翅而飞,与旗袍一色的尖头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清脆响声。
精致的金色手提包被放在了洗手台上,曲曼婷漫不经心的向旁瞟了一眼,眼神瞬间变的凌厉起来,转过身来抱起手臂盯着谢襄。
这道目光过于恶狠狠,谢襄想不去注意也是不能,她略有些疑惑的问:“这位小姐……”
话还未说完,一只金色的手提包冲着脑袋就砸了过来,谢襄一时躲避不及被砸了个正着,捂着头愤怒地看向曲曼婷:“喂!你怎么打人啊?”
“小流氓!小小年纪不学好,跟踪我?你毛长齐了吗,就敢追女明星追到女厕所来了?”
眼前那女子身姿袅袅,艳丽无双,刻薄犀利的言语与她的楚楚身姿不甚相符。
谢襄抬头刚想与她理论,却猛的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一身标准的男士小西装,一头利落的男士短发。明亮的灯光映射在她的脸上,她恍然大悟,难怪会被当成跟踪狂,原本组织好的激烈措辞无奈也变成了一句毫无震慑力的道歉。
“不好意思,这是个误会!”
“误会你个头!”曲曼婷冷哼一声,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解释,挥舞着小包再次向她袭来。
第一次是毫无防备,第二次肯定不会让她得逞。谢襄利落的侧身,反手剪住了曲曼婷挥过来的手臂,把她按在洗手台上。
“我都说了是个误会,你怎么跟个泼妇一样?”
曲曼婷气喘吁吁的,张口就要喊,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紧跟着一个男士的声音传来,“曲小姐,你在里面吗?”显然曲曼婷的高喊惊动了他。
谢襄一惊,她不想惹麻烦,连忙松开曲曼婷,打开洗手间的门,撞开门口的人就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曲曼婷的大喊,谢襄左右查看,在楼梯上的记者们听到动静后纷纷往这边看,她朝着厕所的方向一指:“曲曼婷在那!”
“是曲曼婷?”
“是曲曼婷!”
“曼婷小姐!”
记者蜂拥而至,看着曲曼婷目瞪口呆地被记者迅速包围,谢襄呼出一口长气,轻松下了楼。
谢襄找到谭小珺的时候,她正兴致勃勃的和酒保聊着天。
随着一阵萨克斯细腻委婉的乐声响起,舞台上的红色幕布缓缓拉开。场上的灯光由暗渐明,伴随着曲曼婷的登场闪烁不停,随即万千霓虹皆化作一道追光照在舞台上绰约多姿的倩影上。
佳人一身酒红色的旗袍,衬得她肤白若雪,眼波流转处,皆化作风情无数,仅是出场,便已牢牢抓住全场目光。
谢襄无心欣赏美人,语气中有些急迫,“小珺,你不知道刚刚我……”
话未说完,声音便消失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谭小珺不知道楼上的事,一腔心思全都放在了舞台上面,指着曲曼婷笑道:“快看,我朋友要表演了!”
谢襄头疼的拽了拽她,谭小珺毫不知觉,兴奋的和众人一起欢呼拍手,十分捧场。
终于等到一曲唱罢,观众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谢襄跟着配合的拍了拍手,想要叫谭小珺跟她先走。
“什么大明星,唱的也不过如此嘛。”慵懒的男声自二楼传来,声音虽不大,却在这热闹的舞厅中显得格外清晰。
第二章 荒诞初遇
楼下众人皆惊讶的抬头向上望去,谢襄也好奇的抬起头。
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翘着二郎腿悠闲的坐在二楼的卡座上,气度容貌在一众宾客中尤为醒目,但最令谢襄注意的却是他的一双眼睛,他的眉骨很高,眼窝又深,便衬得他的眼神十分深邃,可谓目若朗星。男人左右看了看,不在意道:“都看着我干嘛?我说的都是实话,排场不小,水平一般。”
谢襄看着他觉得有些眼熟,这人像是那个在船上看到的特包舱的少爷。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是一碗冷水倒进了滚烫的油锅里,顿时,楼下的众人便都群情激愤了起来。
“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你再说一句试试!”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着抢着要给曲曼婷出气。
男人用手指掏了掏耳朵,拎着酒瓶摇摇晃晃的走下了二楼,随意挤开人群:“让一让让一让,没看见我喝醉了,腿脚不方便吗?”
讽刺的是,虽然大家嘴上骂的痛快,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敢拦住他的去路。
将酒瓶放在舞台前,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仰起头看着曲曼婷:“虽然你唱的一般,但好在长得还不错。小姐,待会下了班,一起出去喝一杯怎么样?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笔满意的出场费,我顾燕帧不是差钱的人。”
顾燕帧,他竟是顾燕帧!这个名字在北平的各个学校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却他那些顽劣事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缀在他名字前的一堆头衔——内政部常务次长顾宗堂的儿子,教育厅厅长胡柳翁的外孙,胡云生胡司令的外甥,徐少帅的小舅子……任何一个头衔拿出来都极有分量。
众人惊愕之下议论纷纷,顾燕帧不是应当在北平吗,什么时候跑到顺远来了?
“这位先生,我不是交际花,请你自重。”
曲曼婷眉梢一挑,眼中尽是不屑。这种花花公子她在上海滩见过不少,可是像他这样不怕死的还是头一个。不过曲曼婷想不到的是,即使是做花花公子,顾燕帧也是其中最强悍的那一个。
顾燕帧根本不理会她说什么,灵巧的翻上了舞台,随着尖叫声响起,一把将曲曼婷扛在肩上。
“嘘,乖一点,我们要跑路了。”
门前十几个彪形大汉站成一排挡住了二人的去路,顾燕帧满不在乎:“怎么?英雄救美吗?”话音落下,他拿起附近的一个背包猛地向前方抡了过去,保镖们措手不及,纷纷倒退,有人拿手挡着脸,有人想要伸手去抓住那个在空中挥舞的背包。
没想到来帕里莫还能见到这样一出好戏,谢襄看的津津有味,就差捧把瓜子坐下来呐喊叫好了。
不对!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那个背包怎么那么眼熟。
“回来!我的包!”
眼看着顾燕帧扛着曲满婷冲出舞厅,谢襄急忙追了出去,徒留下一头雾水的谭小珺。
黑色的身影在长街转角处便消失不见了,街道旁的路灯似乎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损坏,只能借着幽幽的月光看清大致的路况。
前方传来顾燕帧不满的声音:“你又啰嗦,唱歌又难听还这么胖,到底是怎么当上明星的?”随后便是一声痛哼,像是被曲曼婷打的很痛。
谢襄撒开步赶过去,气喘吁吁,“站住!把人放了,然后把我的包还给我。”
“小流氓?”
路灯底下,在和曲曼婷对视的那一刻,曲曼婷仇恨的怒火顿时转移到她的身上。
“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怎么她想象力这么丰富,谢襄愕然,紧接着皱眉:“真不是!”
曲曼婷不为所动:“哦,先是你跟踪我,然后他掳走我,你们是有预谋的,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劫匪,你们要绑架我!”
“都跟你说了不是!不是!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人话?”
都这么乱了,顾燕帧反而在一旁看起了热闹,“啧啧啧,好人不好当啊。”
两人吵得厉害,尖锐的警哨声蓦地划破这无边长夜,紧接着,数十辆警车从街头巷尾处涌了出来。
车门打开,一个个穿着军装的警卫冲了出来,端着枪将三人团团围住。
黑色的雪佛兰停在人群周围,司机走下来恭敬的打开了车门,入眼是一双漆黑的皮鞋,笔挺的西装裤,熨烫平贴的灰色衬衣,外罩一件深灰色的风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沉稳之风,这般气势风度除了沈听白,在顺远县内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喂,你们这样就有点没意思了,大家都是文明人,开个玩笑何必惊动警察呢。”顾燕帧眼角一抽,把曲曼婷放了下来。
沈听白眼神冷峻,似是风雨欲来。他上下打量了顾燕帧一眼,将目光落在曲曼婷身上,“没事儿吧?”
曲曼婷回头恶狠狠对着顾燕帧的脚踩了一下,也不管顾燕帧在她身后如何哀嚎,像是找到主心骨一样跑到沈听白身边,带着哭腔说:“我没事,听白,你可得帮我狠狠教训他们!”
沈听白怎么可能拒绝她,揽着她的肩一边往车上走,一边温声细语的安慰。
行至车门前,他回过头看了看顾燕帧,又看了看谢襄,最后把目光放在了何队长的身上,意味深长道,“何队长,有劳了。”
沈听白办事利落,他来这里一趟已经是屈尊,救了人就走,留下面色不善的何队长,还有一众敲着手中警棍,冷笑连连的警察。谢襄看着黑色的车子越开越远,渐渐融入这茫茫夜色之中,又看了看眼前逐渐向自己靠拢的警察们,顿时有些慌乱,小声对一脸无所谓的顾燕帧说:“你有后台的吧,快点说出来吓住他们。”
顾燕帧正色道:“本少爷行走江湖,从来都是靠自己,靠不了自己再靠后台,而且像我这种高手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
谢襄听他这么英武,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可是”,顾燕帧话锋一转,“他们好像不止十个人。”
“所以呢?”谢襄有了不好的预感,警察们撸起袖子一拥而上,顾燕帧急忙蹲下双手抱头大喊:“别打脸!”
谢襄目瞪口呆的看着顾燕帧,忍不住骂道,“你个蠢货!”
如今这个形势,顾燕帧已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了。谢襄猛地擒住朝她冲过来的一名警察手腕,右臂挥出,借由转腰横跨之力将其向前一带,那人便摔在地上。望着暂时止住脚步,一众警察惊叹的目光,谢襄收回攻势,得意一笑,这招白鹤展翅是当初教她国术的老师傅的独门绝学,也是谢襄学的最好的一招。
“可以啊!”何队长上下打量了谢襄一眼,随后冷笑,大手一挥,“兄弟们,一起上!”
双拳难敌四手,饶是谢襄精通国术也无可奈何,她最终还是和顾燕帧一起鼻青脸肿的被拖上了警车。到达警局时已是入了深夜,圆月高悬,整个顺远都静了下来,连声犬吠也不曾听得。
公职人员后知后觉,许久之后才发现顾宗堂唯一的儿子被他们自己抓进了牢里。如今,顾次长发了话,让何队长“好生”照看着。警局上下寒蝉若噤,生怕惹这二世祖一个不高兴便大祸临头,而那个罪魁祸首此刻却带着几个警察一起悠闲的打着牌。
“二条!”顾燕帧打出了一张牌道:“你看,本来不算多大的事非要搞得剑拔弩张。现在好喽,整个顺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知道了,新任奉安省督察顾宗堂的儿子不长进,刚到顺远就被关进了局子。天一亮,我们顾家就要成为顺远的笑柄。何队长,你好大的官威啊!”
三名一起打牌的警察相互对视了一眼,能吃牌的也不敢要,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的抓牌,何队长弓着腰站在顾燕帧身边陪笑,脊背已经微微发麻,却仍不敢直起身。
谢襄坐在一边,一脸鄙夷的看着正在打牌的顾燕帧,这位少爷,打架的时候惨叫连天,一点力都不出,如今进了警局却开始耍起威风。
“队长,顾家的人到了。”警卫进门通报。
顾家终于来接人了!
整个警局如蒙大赦,皆是松了一口气,何队长登时挺直了腰,送神一样将二人恭恭敬敬的请上了车。
车子缓缓开走,谢襄透过车窗向外望,只见警卫们一排排整齐站好,脸上皆是挂了彩,看上去十分滑稽。
车子开了一段路,谢襄已经迫不及待的让司机停车,黑色小轿车慢慢停靠在路边,她狠狠的甩上车门,身后传来顾燕帧的声音,“再见啊!”
谢襄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再也不见!”
第三章 烈火军校
朝阳已从山巅处升起,将顺远的山川河流都镀上了一层金光。“烈火军校”五个大字在朝阳光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苍劲有力。
烈火军校是为了培养军事人才而设,能来到这里求学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高官富商们的世家公子,不过大多只是为了让他们在这里混上两年,磨练磨练性子,毕了业再分配一份体面的工作,虽说这里条件严苛但也总好过在家里花天酒地。另一种便是既无家庭,也无背景的平民子弟,这种往往都是有突出表现的人才,经过旁人引荐才能进来。
而谢襄既不属于第一种,已不属于第二种,她不远万里从北平赶至顺远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代替哥哥谢良辰进入烈火军校。两年前,谢良辰被选入烈火军校,却为了救人死在了顺远,从那以后谢襄便下定决心要替哥哥完成遗愿,让谢良辰这个名字记载在烈火军校的名册上。
“哇!太气派了。”
听到这声惊叹,谢襄忍不住笑了一声,扭过头去看。来人穿着一身破褂子,肩上背上皆是斜挎着一个个小包袱,手中还推着一个独轮手推车。谢襄仔细瞧了瞧,车上的物品摆放杂乱齐全,身上穿的,平时用的,应有尽有,其中最为醒目的就是那堆物品上扣着一口锃亮的大锅。
那人一看谢襄回过头来,急忙上前一步,热情的问道:“我叫黄松,你也是新招的学员吗?”
“嗯,我叫谢……”话到嘴边顿了顿又收了回去,随后用略微粗犷的声音说道:“我叫谢良辰。”
黄松人热情话也多,拉着谢襄便开始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一路逃荒的从军经历。他人长得憨厚,皮肤黝黑,说话间两条粗黑的眉毛上下舞动,让人看了人忍俊不禁。
一声尖锐的汽笛声自二人身后传来,谢襄急忙将黄松拉到路边。黑色的小轿车飞驰而过,极速前进下撞倒了停在路边的独轮车,车上的物品七零八落的洒了一地,就连那口漆黑锃亮的铁锅也狠狠的摔在地上破了个口子。
谢襄瞪大眼,想要追上去理论,却被黄松一把拉住。
“算了,算了。为了个锅不值得,再说我也才知道,原来在学校不用我自己生火做饭。”
谢襄莞尔,摇了摇头,蹲下身来陪着黄松一起拾捡物品,“军校不比别处,你这么好的性子,迟早是要受欺负的。”
黄松嘿嘿一笑,笑容老实憨厚,看的谢襄满心不是滋味。
天是一望无际的蔚蓝,阳光明媚而又灿烂的有些刺眼。
烈火军校占地广阔,共设有宿舍楼、办公楼、演习场、训练场等四个大场地,还包括医院、食堂、公共澡堂等数个小场地。此刻,学员们集合的地方就是占地最广阔的训练场。场外,是穿着整齐的武装士兵,端着步枪在四周把守。场内,是早到的学员们,两两三三的围作一团,懒散的站在训练场地聊着天。
这边两人刚刚站定,那边便有人过来找茬,眼前的男子尖长的脸,瘦高个,即便是穿着一身军装也掩盖不了他身上的那股纨绔之气。
李文忠走过来,其他学院纷纷给他让路,他一把推在黄松肩上。
“叫你呢,乡巴佬,你耳朵聋了?”
黄松忍了忍,终究是没有忍住:“你,你叫谁乡巴佬?”
“当然是叫我们这里最像要饭的那个人,你挡在路中间,害的我的车被撞坏了,你打算怎么赔我?”
这番颠倒黑白的能力令人自愧不如,谢襄见黄松老实巴交,连话都说不利索,义不容辞上前一步:“明明是你开车撞了我们。”
李文忠哈哈大笑,指着独轮车大声说道:“就算是我先撞的你又怎样?你要我赔什么?车里的那口破锅吗?”
顺着李文忠的指尖望去,那一口铁锅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黑色的光,与这整洁明亮的烈火军校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它的出现就是为了彰显主人愚昧与贫穷。
训练场上响起了一阵阵哄笑声,这笑声刺耳非常,逼得黄松一张黝黑的脸泛出了红色。
“呸,乡巴佬!”李文忠狠狠的朝着黄松啐了一口,眼底眉梢尽是不屑。
“乡巴佬也比汉奸强。”谢襄听到了,冷哼一声,目光恶狠狠划过他胸前佩戴的日本商会徽章。
国家羸弱,群魔乱舞,无论是国人还是洋商都妄图在这岌岌可危的土地上分一杯羹。不久前,清廷联日抗俄,这番行为无异于以狼驱虎,日本商会会长佐藤一夫上台,就接替了俄国在顺远的所有商务,不仅如此,日本商会还意图垄断顺远的所有经济贸易,又被顺远商会从中阻挠,两方交锋,矛盾已然不可化解。
烈火军校名义上是为培养陆军初级军官所设,按照如今的局势发展下去,这批军官终有一日会被派去战场与日军对战,眼前这人敢在烈火军校这种地方公然佩戴日本徽章,可见也是个没脑子的蠢材。
“你……”被谢襄说到了痛处,李文忠涨红了一张脸。
他父亲只是个小官,因为攀上了日本商会这颗大树才有钱财供自己挥霍。他自知烈火军校一半以上的学员都要比他有背景,但他天生便是这般爱出风头的性子,今日为难黄松,不过是因为见他衣着寒酸,出身寒门,是用来立威的最佳人选。没想到他面前站着的这个小白脸是个牙尖嘴利的主,一句话便直中要害,让人丝毫没有反驳的余地,可是这口气,他无论如何是咽不下去的。
李文忠随手拿起黄松小推车里的盆便向谢襄丢了过来。谢襄自幼与哥哥学过拳脚功夫,身手敏捷,稍一侧身便躲过了飞来的盆。
“铛!”
平地一声惊雷。原本吵闹的人群顿时变得安静起来,李文忠故作镇定的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脑子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