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没入学的一个秋天,我被父亲剧烈的咳嗽吵醒。我揉着眼睛走到父亲的房间,望着他,问他怎么了。
父亲慢慢起身,坐在了床沿上,吃力地说:“你把手伸过来。”
我伸过手,分别放在了父亲的两只掌心里。我的手非常小,只能覆盖父亲手掌的前半部分。
父亲攥紧了我的双手,“你的左手连着我的右手,你的右手连着我的左手。”父亲又咳嗽了一下。我狐疑地看着父亲,我知道这个浅显的道理,他不用告诉我的。
父亲终于缓了过来,说:“你看,我的左手边是属于你爷爷的,右手边又属于你奶奶。但你爷爷是飞头獠,飞头獠耐不住人的枷锁,总想飞出去。我的左半边也是。但是我的左半边又不能带着右半边一起飞走。”
我又看着父亲,父亲揉了揉我的头,“左半边和右半边夜里经常吵架,它们渐渐受不了对方了。我也受够了夜里听它们无休止的争吵。我想,既然左半边想走,就让它走吧。”
父亲指了指胸口,那里有一条从上到下隐隐约约的红线。“我听了它们争吵,撕裂了三十多年……”父亲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无心再听了。我双手扶着小椅子的椅背,前后晃着,玩起了“骑马”的游戏。父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又缓缓躺下了。
下午,有人陆陆续续地来,父亲在床上大口穿着粗气,母亲在一旁抹眼泪,有人说我父亲快不行了,把他抬下来吧。然后上来了三五个人,连着褥子和铺盖,把父亲从床上抬下来放在了地上。这时父亲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父亲一直在喘着粗气,邻居说他在等人来。我觉得有点好笑:等人应该睁着眼睛啊。
一直到晚上,天都要黑了,父亲还是老样子。我觉得无聊,跑到了院子里。爷爷也在院子里,一直门头抽着烟,也不理我。这时姥姥来了,急匆匆赶进了院门。我突然听到父亲大喊了一声:“来啦?”姥姥应了一声:“是啊!”我有些奇怪,父亲头对着屋门,还闭着眼睛,怎么姥姥一踏进院门,父亲就知道了。他从来没教过我这个把戏,我要去问问他。我跟在姥姥后面,但还没走进堂屋的门就被人拦了下来,说小孩子不能进。
过了良久我听见父亲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之后母亲就大声哭了起来,姥姥也是。但姥姥边哭边说,那声音像唱戏的一样拉长了音调。
一阵风从屋里吹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人们才让我进去,父亲已经不见了。铺盖的右边是一个半人型的水渍,
人们说父亲的左半边化成烟飞走了,右边化成了水浸在了铺盖里。我出去,想拉爷爷进来,问他父亲去哪了。爷爷抽泣了两声,说烟呛着了,等等进去。
父亲消失之后,爷爷经常在院门口的石头上发呆,有时候烟斗点上了却忘抽了,往前方看了好久,烟熄了也不知道。
我总觉得爷爷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线,但仔细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过了很久爷爷才发现烟熄了,磕了磕烟斗就进屋了。
有时候我夜里睡得晚,静静地躺在床上,总能听见有东西骨碌碌地在院子里滚来滚去,然后磕一下墙就消失了。我耐不住好奇,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侧过来身子,摸摸我的头干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一天夜里我又听到那个声音,望着母亲。母亲似乎打算告诉我些什么,动了动嘴唇。顿了一下,她说:“你爷爷是飞头獠。”我点了点头,示意我知道,那一天父亲说了。
飞头獠平时和人一样,也吃饭,也抽烟,也喝酒。但每天夜里飞头獠的脑袋都会和身体分开,然后飞向它想去的地方。飞头獠想去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它一辈子都去不完。所以它每天晚上都飞出去,一辈子都不能像平常人一样安安稳稳。
我“咯咯”笑了起来,告诉母亲:“我白天听人说爷爷夜里回去找父亲的另一半,就是那缕青烟。”母亲拍了拍我,让我别说了。
我觉得烟散了就散了,怎么能找得到?但那个人就是这样说的。他还说,爷爷的头颅夜里在院子里转一圈,然后磕一下墙,就飞出去了。爷爷知道父亲一直想去海边,所以就飞往海边。他的头颅每天在海边转来转去,想找到那缕青烟。脑袋骨碌碌在沙滩滚着,沾满了沙子,但每天夜里都一无所获。他回来之前,总要在院门口磕磕脑袋,怕把沙子带进家里。
我不信那个人。他所说的就像他亲眼看到了似的,肯定是骗人的。况且大海离这这么远,去那得多久。
但院门口的确渐渐多起了夹杂着小贝壳的沙子,越积越多,混着爷爷白天磕的烟灰,慢慢变成了一个小沙丘。
中午我在爷爷洗过头的水里发现了细微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