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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就是咱们毕业十周年了,我看到时候六月份回来玩耍也不可能,哥几个看看,年底要不组织大家伙提前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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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月,中考结束的最后一次班会,班主任在台上含情地告诉我们:“初中三年将是你们记忆里最深的一年,等到你们三十而立,最深刻的记忆一定有一段来自这段岁月。”语毕,前排的女生小声地哭了起来,后排的男生罕见地保持安静,那晚上的散伙饭,我们在大排档的堤坝上三三两两地悲伤告别,赶场子似的灌下一箱又一箱啤酒,有人高声地倡议:“以后我们每年聚一次吧!全班都要到齐啊!”与之呼应的是集体的同意声。
酒后的结账时刻,同学们掏出口袋里的现金,我在一旁记登记明细。所有人离场后,我算着班级同学的总数与实收金额,感觉数目出现差错,拿出明细表核查一番,发现7号同学没有缴费,仔细回想,她确实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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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我在新校园的公告栏里寻找自己的名字,站在我后排的几个女生细碎地欢呼着自己与好友分到了同一个班级,与伙伴汇合后,我们便向教室走去,走在我们前面的是刚才那些女同学,在她们后面落单了一个低头走路的女生。班主任简单分配好座位后,根据座位初始顺序进行编号开始轮番的自我介绍。
当7号同学站起来时,前排回头的好奇男生一回头发出一声惊呼,周围同学纷纷看向她,随后整个空间就像点燃了一串爆竹开始吵闹,班主任稳定好秩序后,鼓励她开口说话,她慢慢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后便低头坐下,班上的同学面面相觑,大家心照不宣地感到别扭与不自在,她叫张小果。
班主任接到电话后离开教室,周围讨论的声音开始慢慢大声。
“她怎么了?声音听起来好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老人。”
“你看她的脸,看得我好难受,像被散弹枪扫射过的水泥墙。”
她的声音浑浊不清却带着突兀的刺耳,透过她高高竖起的衣领可以隐约看到脖子上烧伤的皮肤,可能这就是影响其发声不自然的一个原因。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外貌,那满脸的雀斑和干枯蓬松的头发,使她成为所有人不愿直视的同学,也是所有人有意忽视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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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夏天湿热难耐,教室里不停旋转的风扇也散不开心里的烦闷。青春期的脸蛋偶尔爆炸的痤疮,让所有同学过早地判断他人的颜值。在那个心智未开的年纪里,我们将那些代谢垃圾与黑色素堆砌而成的斑点,视为传染疾病,所有人敬而远之,所有人讽刺挖苦。
年级里其它班级的同学知道了她的存在,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跑来一探究竟,同时,那些偷偷染发的不良少年,也发现了班级那些长相姣好的女同学,焦点从她身上慢慢转移,但免不了有人日常对她冷嘲热讽。她的外号越来越多,从“爆炸头”到“张麻子”,课间休息的时候,自己默默地低头写作业,有时候会莫名地被一团纸团或者一支粉笔打扰,但她从来不反抗,只会把头低得更低。
从那以后,每个下课门口经常堵着三五成群的几群男生,等待那几个好看的女同学下课,伺机索要QQ号码,女生总在拥挤中逃出现场,跑着进去女厕所,上完一整个课间。有一回。张小果也同样在课间准备离开教室,她走到门口围堵的男生面前,男生们像油脂遇到清洁液般一哄而散,远远避开,随之而来的是谩骂与鄙夷。
“晦气!刚下课就遇到这个丑东西!”
“赶紧滚,长这么丑怎么有脸走出门!”
……
张小果低头离开人群,男生们继续望着教室里可人的女生,教室里的女生出神地看着张小果蓬松的头发,眼神猛地发光,似乎想到了什么计划。次日,那些男生再次来到教室门口,而那些女生绕过走去教室的最远距离,来到张小果身边,纷纷在她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大步向男生走去,对着男生大声宣布:“离我远一点,我这只手可是碰过张小果的,你们过来试试!”男生确实不再靠近,只好任由女生们走远。
受挫的男生走到教室里,踢了一脚张小果的桌子,并留下一句话:“等着,有你好看。”张小果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男孩来了又走,然后趴在桌子上许久,而后又坐起身来,开始写试题,就这样一直写着,就连下一节的数学课,她也没有停下来,直到放学。
平安无事地过了三四天,在周五下午下课后,停车场人声鼎沸,张小果的单车被人砸了。那辆本就算不上良好的单车躺在地上,稀烂的塑料篮子已经脱落,车轱辘变形得像一条去世的黑蛇。张小果走到单车边上捡起车篮的碎片,然后拿到垃圾桶扔掉,扶起单车,没有哭也没有闹地离开学校。周围不断传来冷笑或爆笑,看热闹的男男女女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小果推着那辆别扭的单车一瘸一拐地走着,当落日的余晖将她淹没在远处的树木和楼房之后,她从所有人的视线内消失,人群终于失去了玩笑的乐趣进而散去。
周一的升旗仪式结束,全校大会上公布了对作恶学生的处分,下午的“团结友爱”主题班会班主任批评了几个行为不妥的女生,然后点名警告带头闹事的男生,告诉全体同学“女大十八变”的道理,她说:“你们现在都还小,过个七年八年,谁都会变样,到时候路上遇到当年长相普通的女同学,肯定美得你认不出来。”
在叛逆的年纪,知道生病需要吃药,知道成绩不及格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唯一不知道的是尊重一个女生。被处分的不良少年开始勾结校外的混混在学校门口等张小果下课,他们从来不动手打人,只会在张小果骑车经过时扔去空瓶,或堵在她的必经之路,围起来无端地谩骂。后来,张小果的上下课皆有家长接送,可她每次放学后仍是不愿迅速地走出教室,她偶尔拿出试卷开始作答,偶尔拿起词汇表背诵单词,磨磨蹭蹭等到高年级开始晚自习,蟋蟀在草丛里催促,她才会出门去遭受等她良久的父亲或母亲的一顿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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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在运动回家路上,路过她们村子时,偶尔会看到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背诵课文,她一直很努力地学习,从未迟交作业,可是她的成绩永远不尽如人意,而她的头发也越来越毛躁,就算南方的气候再如何湿润,都好像避开了这个女孩的身体,不给予一点点的温柔关怀。
那个正值非主流称霸校园的时间里,QQ空间是所有人在互联网展现自我的一大平台,我们会在周末时间去别人的日志栏里偷窥对方的心事,去留言板写下祝福或感谢。一个燥热的午后,我们换了一个班主任,原班主任因为身体抱恙长时间休假,班级里偷偷带手机进学校的同学,跑去班主任的QQ空间里写下一段段祝福,好奇的男孩缺少祝福的词汇,往下加载昔日老师留言板里的话语,看到张小果曾经写过的一段话,邪恶的影子趁机附身,他开始在班级叫嚣,企图成为那个下午的孩子王。
他站在讲台上读出张小果的留言,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楚,大概是表达老师对她的关照与平等。张小果低着头离开了教室,没有人关心她是否伤心。而班级的同学还乐此不疲地传阅这条留言,突然有人提起那次主题班会,鄙夷地说出:“想起那次班会,班主任说她以后会变得漂亮,这个丑八怪还偷笑了起来,你说她恶不恶心?”语毕,新的班主任老师和张小果一同回到教室,没收了那把挑起事端的手机后,让张小果回到座位上。
那天放学后,男同学拦住即将回家的张小果,咬定是她去办公室告状,害得他新买的手机还没捂热就被收走,张小果被围堵在座位上解释说自己只是跑出去遇到班主任,又被带回来了。男生捂着耳朵叫道:“闭嘴!声音这么难听就该是个哑巴!闭嘴!”张小果被他一吼就愣在那里流下了眼泪,默不作声地全身抽搐,双手紧攥着衣角低着头,泪水湿了她竖起的衣领,顺着布料滴在她的鞋上,她仍是一言不发。男孩慌了神,迅速离开了现场,她的同桌安慰着带她离开教室,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张小果哭泣。
6
时间在练习册与模拟试卷中被笔尖划走,初中时代的最后一场体育考试,我们乘坐大巴去市里的标准操场参考,没有紧张感的毕业生在车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结束考试后的聚餐,张小果独自一人坐在后排的位置吃着补充体力的香蕉与巧克力。半个小时的车程因路况不佳,加之司机开车速度较快,全程颠簸不止,让后排的同学晕车昏沉,车辆一个快速的掉头转弯,张小果没忍住将当日入口的食材倾吐而出,导致坐在她前面的女生发出尖叫。张小果扶着车窗抵抗自己的眩晕,一边起身向同学道歉帮忙擦去她身上的呕吐物,女同学一遍喊着司机停车,一边白眼瞪着张小果,大概张小果也知道自己得不到原谅,于是坐了下来。
到了考试的地方,大家开始热身,有几个衷于惹是生非的男生跑到怒气未消的女生面前,捏着鼻子拉着脸说大呼小叫:
“你好臭啊,像刚从张小果的嘴巴里掉到厕所一样臭。”
“你感染了张小果的病毒了,你马上也要变成丑八怪了哈哈哈。”
“你和张小果是好朋友吧,不然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她?”
“没想到你居然是张麻子的同伙,你也是个妖孽吧!”
……
烈日十分火辣,女生也被彻底惹怒,走去张小果的面前将她的跑步鞋踢进了垃圾桶,晕车的张小果没有力气起身去捡自己的鞋子,她只能坐在那里没有力气地休息,低着头看橡胶跑道上的空气被太阳烤得形体扭曲,看那些参加考试的影子在她面前来驻足后又离去,她没有办法去责怪任何人,只希望等到身体恢复精神,跑完这十六岁最后的八百米。
谁也没有记得张小果是否继续参加完体测,率先完成测试的同学乘车回到学校,班主任留下那些特殊的考生在现场逐一解决,张小果到最后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弹,像一枝没有内在的空心菜,被五月的日光伤害得提不起精神。
三年白月光洗不干净的同学一个个毕业,纷纷考上了高中或专科学校我们,从2011年的6月份开始,就没有人见过张小果。她似乎已经消失在这颗肮脏的星球,安全到达一个很远的地方。
7
2020年3月,我在北京进行隔离,闲出病的同学里群囔囔着年底聚会,根据名单,我们每人分配了几个同学各自联系,我负责1-10号。电话里的人或答应或婉拒,这些意料之内的答复磨灭了我对见到老同学后可能会有的欣喜,更让我在意的是永远也打不通那7号张小果的电话,可以接通,但是无人接听。在那个没有个人手机号的年纪,留下的应该是父母亲的联系方式,但我一直没有接到期待的回电。我尝试在网络上寻找王小果,可是从微信群到QQ群,甚至班主任的个人空间都找不到王小果,她似乎在这个所有人共有的时空里带走了自己的影子,消失得无痕无迹象。
5月,我回到老家时,路过张小果独自学习的公园,坐在她当时常在的墨绿色长椅,看着隔壁一个努力背书的小女孩,想象她进入校园时欢声笑语的样子,直到小女孩的妈妈来接她回家,小女孩才停下背诵的嘴巴,拉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离开公园。那时候我想,可能张小果从未存在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因无知与偏见而被言语中伤的女孩,可是我知道她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她就是铁证,是我们每个参与者或围观者内心曾居住过恶魔的铮铮铁证。
后来,听张小果同村的同学提起她,初中毕业以后的她放弃了学业,开始探索钢筋水泥的社会大学,做过餐厅后厨的学徒,也进过工厂成为标准线上的流水女工,但也只是道听途说难辨真假。最后,我联系到当年张小果的同桌,托她帮忙打听张小果目前的联系方式,顺便发去同学聚会的邀请,她表示希望渺茫,却答应尽力而为。
她问我:“你觉得她会来吗?”
我说我不知道,与她告别之后,我坐在那张墨绿色的长椅上,掐灭了一支烟以后,看着地板上零散的烟灰落在水泥板上,就像大地的脸上长了一块黑色的斑,我盯着地板上匆忙的蚂蚁问了它们一个问题:
“她会来吗?”
文 / 编辑 / 大川
插图 / 电影《少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