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场秋雨一场寒,窗外雨下得淅淅沥沥。只身坐在图书馆,心却是乱糟糟的。眼前倏而闪过奶奶瘦小的身影,有一点薄薄的凄凉。
奶奶七年前就走了,那时我还小。其实对于奶奶,我是不能描绘出太多具体的东西的。一个年幼的孩子能记得多少呢?况且我并没见过奶奶太多次。但我知道奶奶手是很巧的。小学唯一一次来我家,奶奶用红纸剪窗花,龙凤呈祥的图案,然后把米饭捏碎了做糨糊,把它们黏在墙上,我抬头看着,满心欢喜。那些窗纸到现在还压在床底,虽褪了颜色仍不改其精美。而我回老家的时候,能吃到奶奶用白面捏的小老鼠小鱼,上面的小胡须小鱼鳞都栩栩如生。
此外我能记住的,只有奶奶虚弱多病的身体。才六七十岁的年纪,奶奶就头发全白,牙齿几乎掉光,早早躺在病床上,看上去仿佛有八九十。一回婶婶让我和妹妹伺候奶奶洗脚。扶奶奶下地时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我在多年之后的今天仍难以忘怀: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奶奶脱下鞋,颤悠悠的伸出一只脚……那只脚瘦小枯干,拇指变形骨节凸出青筋暴起,唯有脚后跟很大很硬一坨肉,亦又或是茧子,衬着前脚掌脆薄如纸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着古怪的光,触目惊心,我吓得几乎要哭了。奶奶看着我没说一句话,深陷的眼里挤出一丝无力的笑意。
奶奶对于我就是这些。尽管那时每年都回老家,但我全部的乐趣都在于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疯闹,只有爸爸,每天早上搬一把板凳进奶奶的厢房,在床前一坐就是一天。每当我出于好奇推开房门,看到的只有寂静。奶奶和爸爸在说些什么呢?水渍斑驳的墙壁上,九十年代的挂历女郎倚着大红跑车正对我款款微笑。
时间如水般流逝不着痕迹,我依然每天去上学,和朋友们打闹,回家吃可口的饭菜,然后在寒假回老家例行公事般看看奶奶……直到某年夏天半夜,接到老家婶婶打来的电话:“妈没了。”我迷迷糊糊被灯光和嘈杂的人声惊醒,却看见爸爸双臂张开,正仰躺在床上嚎啕大哭,像个孩子般满面泪水泣不成声。这是我唯一一次目睹爸爸流泪。直到今天,我仍能像想到他当时的伤悲。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主心骨没了,任我怎么想,爸爸也难得答应再回次老家。每年必行的仪式就这么断了。
生活的河流仍在奔涌向前,奶奶的影子仿佛凝固在原处,离我越来越远了。偶尔有朋友对我说她周末要到奶奶家聚会,我也只是茫茫然报以一笑。一年,两年……终于,我大了,成人了,离家到外地上了大学。外面繁华新奇的事物令我着迷的同时也施我以压力,每日为乱七八糟的事情奔波忙碌,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一次在和爸爸聊天时,他试探地说:“考上了大学也轻松了,今年寒假就在老家过吧。婷婷(妹妹)上高二了,你给她辅导下数学……顺便到奶奶坟前拜拜。”
然而最终一场大雪打乱了我们的精心计划。大家都有点颓丧。在暖意融融的除夕夜,看着电视上一群红男绿女载歌载舞,百无聊赖之际,和爸爸东拉西扯,讲他年青的经历,讲他小时候的趣事……最后,讲到了奶奶身上。
自奶奶去世,爸爸就不肯再多提,我也不敢多问。然而在这个除夕,爸爸竟滔滔不绝一连讲了几个小时。
爸爸说:“你奶奶特别善良。那时我们家有户邻居是地主成分,一回地主婆出门,家里小孩自己做饭拿菜刀切到手,是你奶奶听到哭声跑过去哄。……
家里兄弟那么多,最后一个个都混得不错,你奶奶不容易!想当初我皮得很,在课堂上坐不住就逃学,你奶奶追我追得满山跑,最后扯着我一条腿回家对我说:‘要么去上学,要么下地干活。’我就去干了三天,皮都晒脱了,最后觉得比上学还累,就乖乖回去读书了,嘿嘿……那时候家里穷得要死,在镇上念高中,平常都是你叔给送干粮,你奶奶下地干活儿。快到高考的时候你奶奶来了,走了十几里路,送来几颗鸡蛋和三四十块钱,叫我补充营养。那钱都是借的。……
你奶奶命苦哇!嫁了两个丈夫,头一个在反右扩大化中划成了右派,关到沙洋农场改造,第二年就死在了牢房里。一个女人家,带了四个小孩怎么活?后来嫁了第二个,就是你爷爷,又生下我和你叔。七十年代初你爷爷到县里搞建设当劳工,一干就三年,家里没男人,你奶奶受了不少气。那时候村后有个水塘,冬天水枯了,大家都跑到那儿去捞鱼,有几户一捞捞几桶哩!你奶奶就摸了三条,最后在追查事情的时候单被揪出来批斗,都是村里看他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哎,你奶奶为这事哭了好多次。……
后来我和你叔都出来了,家里情况才慢慢有好转。你奶奶也不再受那么多罪。但慢慢就开始生病。
在你还小的时候,你奶奶身体就不大好了,看东西也不大清楚了。一次我回家去看她,你奶奶拉着我的手笑嘻嘻看了半天,突然说:‘我的儿,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爸爸没有再讲下去,脸上是茫然的微笑。
我开始了解那些被尘封的往事。我终于发现我对奶奶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奶奶曾吃过这么多苦,我不知道奶奶在我出生时笑的合不拢嘴,我不知道因为奶奶喜欢月季所以她坟前种了月季还有芳香的四季桂,我不知道藏在奶奶那瘦小佝偻的背影里一生的隐忍和善良,我甚至不知道奶奶的名字,夏金如。朴素中带一点温柔。我为我的一无所知感到惶惑和羞愧。
犹记得一个段子,很久以前就看过:课堂上,老师对学生们说:“记得自己生日的同学请举手。”当然,全体学生举了手;“记得父母生日的举手,”只有一半学生举手;老师环顾四周:“那么,如果有谁记得自己爷爷奶奶生日的,把手举起来。”全班鸦雀无声。当时读,带着一种漠然的心情,一下就抛到脑后了。此时此刻再回想,就不由得带了一点心惊:原来我也是那个班上的一员。奶奶对于我的意义,难道仅仅是一个背影,几张窗花么?虽然,有一点总比没有好。
是不是每个老人身上都有许多故事?是不是如果我足够大,就可以亲耳听到奶奶给我讲这些?是不是如果奶奶足够长寿,我就可以好好的尽一尽孝心?是不是如果时间愿意等,我就可以凝望奶奶久一点,而不是像这样,连奶奶长的什么样都记不清?然而,把一切都归咎于时间真的合理吗?我太狠心太自私了吧?我曾埋怨过自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享受奶奶无私的呵护,却不曾想过,能和奶奶血脉相连,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恩赐。而我甚至没能好好看奶奶一眼。我欠着奶奶的,已经还不上了。
心,突然像一阵风,飘飘忽忽的吹过去,空了。
奶奶,你在时,我还小;我长大了,你却走了。我拼命回忆,想抓住一些记忆的碎片,却无从缅怀。时间不等我爱你,奶奶,对不起。
我此刻,只恨自己的笔太过稚拙,我怕我写不了你。然而我更怕我会忘记你的故事,我怕我的记忆会再度苍白。
谨以此文献您。愿您一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