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出现的时候,我认出来了。
他出现的时候,我脑瓜仁儿疼得要命。
他出现,我一下忘了自己到底在哪。
你这老混蛋,还晓得来找我。
拔山倒树,许久没有再想起来的事,一下子像决堤洪流一样。
当时在队伍里排了好久好久。所有的魂魄都排成一条长队,等孟婆的一碗汤。
都要轮到我了,偏偏传来他的消息。
听说,他杀的人太多,要被留下来消罪孽,在东地狱的铜柱地狱里受刑。少说要三千七百五十万年,才能和她们一起来这里排队。
三千七百五十万年。
我当即一跺脚,这老混蛋,果然说话不算话。于是冲出去,一路跑到阎罗殿外头。
扑通一声跪下,一跪跪了五十万年。
阎罗殿的门开了。
阎王问我到底什么事,要这样苦苦相逼。
我说,找个人,算下来,他还有三千七百万年的刑罚要受。他说,来世来我这里,有个承诺他要兑现的,如何叫我先投胎,那他跟不上我,这老混蛋许的诺,永远兑不了了。
阎王问,那你想怎么样,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听听,我们争取和平解决。
我向阎王讨一千八百五十万年的刑罚,从他那里匀一半给我,这样我俩就同步了。
阎王的眉头打了个死结,你不要太过分了,对半劈可还行。
我说,我是他的妻子,他受刑在婚后,算婚后共同财产,该有一半的。
“但人终究不是你杀的。”
人,终究不是我杀的。
宫里传来消息,皇帝派他迎战,没打算迎他回宫。
他要死在战场上了。
我摸摸鼓出来的肚子。背上行囊,带上奴仆,塞好家书,开始跋山涉水。
咱们去救你爹。
他一身铠甲,策马扬鞭,身后只剩不到五万兵马,单枪匹马第一个冲进黑压压的人里。血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泵出来,撒得到处都是,像雨一样。一颗头颅滚到我的脚下。
他骑着马从好远的地方厮杀而来,脸上通红通红,尽是血。眼里也通红通红。马驾得飞快,我几乎以为他要从我身上踏过去。
我举起手使劲挥舞:“是我!是我啊!皇上让你来送死的,咱们回家!”我吼得声嘶力竭,吼得真气乱窜,吼得孩子吓了一跳,在肚子里踹我一脚。
但声音一出口就没了,消失了,周围的声音震耳欲聋,遮天蔽日,我觉得他其实没听到。
我生怕是溅来的血遮了脸,抽空还要抹掉一把:“你跟我回家!不打了!我们回家!”
他在马上突然瞪圆了眼睛,大吼一声“驾”,我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爆出来。搭弓射箭,直直朝我而来。
身后举刀至我头顶的敌兵中箭倒地,血涓涓流出来,浸湿我的鞋袜。
马蹄子踩在我身边,原来声音这么响的。他俯身搂住我的腰,把我带到马上。
“这是哪里你到底知不知道!”他贴在我身后,生气了,很生气。他的手把我环得很紧,我正好嵌在他怀里,胳膊都折起来。
我转过头:“我们不打了!皇上让你来送死!他就没打算要你活着回去!我们回去!我们回家!”
平时一着急就揪住他的袖子,如今一身铠甲,什么地方都光溜溜,硬邦邦的,我什么都揪不到。
什么都揪不到,我更慌了。
他低下头盯了我一会儿。眼睛里红彤彤的。又喊一声“驾!”
“你听到没有!我们回家了!不打了!”
他把我塞在一个洞里。
我钻出来:“回家!”
他按着头把我死死往洞里推。
“你敢出来!”恶狠狠。他的刀架在我脖子上。
他转身,提刀上马,尘土飞扬。
我也不知道躲了多久,外头浓烟滚滚,扑进洞里来,我在洞里不停地咳嗽。
我深觉得浓烟入肺,大概从肺又四通八达,转到各处,呛得孩子在肚子里不停踹我。
我扶好墙壁,抹一把脸,去它妈的,我们去把你爹拖回来!
走出洞口,外头其实日上三竿,只是烟厚而浓,遮掉阳光。
血腥味直接冲进脑中,我头目晕眩,胃里翻腾,一阵干呕。
没有刀剑声了。没有鼓点了。甚至没有人站着。谷底地势平坦却延绵数十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尸横遍野。
突然肚子疼得厉害,疼得要命,疼得冷汗淋淋。谷底只有我喊他名字的声音。声音嘶哑,哭腔浓烈。
这么多人,我到底要到何处去寻你啊。
干脆嚎啕大哭,我叫他的名字。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从山谷的这头,走到那头。每一具尸首都翻开来看一眼。
总算找到他。
他躺着一动也不动,一身铠甲,我不知道可以动他哪里。好像他只是像往常从战场回来,带了一身伤在我膝头睡着了,我也不知道可以动他哪里,怕一下碰到伤口。
一双手只是抖,久久落不下去。我就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口水淌下嘴角。
我把他刨出来。
“让你回家让你回家,你不听。我千里迢迢就为你一条命。你这个老混蛋,到了到了还是骗我。成亲的时候答应什么都听我的,哄我好听,叫你回家你怎么就不听……”
我把他拖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全是血。一下踩在别人的肠子上,一下又踩两根断了的手指上。眼泪成行地流下来。
脚下一会儿是软的一会儿是硬的,我不想知道到底都是些什么。
几步一跌,跌在尸堆里。他的盔甲太重了。
我不知道到底要把他拖去哪里。至少得是个干净的地方。
腹中剧痛。
“让你不听我的!让你不听我的!你为了国,他为了什么。他让你死。我是来救你的,你怎么就是不跟我走,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我一只手拎住他的盔甲,一只手捂住肚子,一边念一边哭。
一定是他的盔太沉了。一定是他的盔太沉。
我坐在地上,要把他的盔扒掉。
盔扒掉了,从他胸口掉出封信。
信上全是血了。什么都看不清。只剩下最后一句话。他说,“来世必不负你。”
这句话我在戏文里老是听到。
他知道自己要死。
我攥紧了信纸,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你知道自己回不来啊!你知道自己回不来了是不是!老混蛋!好的不学你学坏的!我拉你去听戏是让你学这个的!你早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是不是!啊!”
腹中剧痛。剧透之所以能称之为剧痛,因为我疼去了大半条命。
我捂着肚子,死死捏住他的信。信上他说,来世他不会负我。腿间有血顺着淌下来。没力气了,没力气了。
我倒在他身上:“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你这次说话,一定要算数啊……你爹说不回去了,咱不回了……”
最后,阎王到底怎么分的刑也没说。
大笔一挥,我就被带到东地狱。
我想,好赖是分到手了。
其实刑法单一,同炮烙差不多。
最操蛋的不过要数我如今只剩魂魄,受刑之苦却堪比肉身。
我挨了一千八百万年。
少了五十万年,我就要被带走了。
我很着急:“我喝了孟婆汤,不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不会也要喝吧!那他肯定要忘了许过我什么话啊!”
无常说,他如今受的刑只是一项,人命最是难偿,他转世什么都忘不掉。
这回连队都不用排,无常把我直接带到孟婆面前,四目相对。
我往队伍后头使劲地望。想等一等那位还剩五十万年的。
我决定发扬风格,坚决杜绝插队。
无常说,快了,他赶得上。
我往队伍后头使劲地望。快个屁,连个影子都没有。
孟婆从忘川河里舀了半碗河水,递过来。
我端详许久,说,不是说好是碗汤吗。你这样是不是不大卫生啊,我夫君教我吃水一定要煮过的。
孟婆不说话,她没什么耐心,也不大讲话。还是把碗递过来。
我往队伍后头使劲地望。接过那碗河水。
排在我后面的魂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推在我胳膊上:“诶!不就喝口水,你们好了没有啊!”
这一推我手里的碗翻在我脸上,一点河水从鼻子里被吸进去。我咳个不停,从山根一路酸到眼睛,泪花都呛出来。
孟婆懵了,无常也懵了。
这算是喝了吗?喝这些忘得掉前尘往事吗?
孟婆把碗收起来。
她问:“记得怎么死的吗?”
我一边咳一边吸气:“我死了?”
孟婆偷偷朝无常点点头。无常就领我去转世了。我往队伍后头偷偷望了望。还没来。
我活了二十八年,在对面这幢楼里工作了整整五年。
没意思。我咬口三明治。真没意思。
可是无常说快了。
他说赶得上。
吃完三明治,看眼表,还早。我坐在椅子上对着那幢楼发呆。
可能因为呛进去的那口水,有些事我确实不记得了,回想起来白茫茫一片,像个突然断掉的洞。
可是有些事我还记着。
推门,他在门外。
至少他出现的时候,我认出来了。
老混蛋,你还晓得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