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14)

我流浪了三十年,畏缩在文字里苟延残喘。待今天,拔起旱地上的荒草,明白埋在土地里面的肌肤之痛。草长莺飞,斜阳落幕,我常常归盼着,回到一间只有我和姥姥寄居的出租屋里面。那个年光,我乘着一缕温婉如醉的夕阳,走在一处环着县城荒郊的空地上,就可略见一块贫瘠的蔬菜大棚。蔬菜地上,种植者几株凋萎的红苕,还有土豆,西红柿。对于姥姥来说,这些泛青不见红的蔬菜根本卖不了好价钱。一天到晚,起早贪黑,从四点多的黑夜里,还未鸣起一声鸡叫,房间里的轻微的窸窣声就打响了每一个空隙。车库里有一辆四手转卖后的破旧三轮,七八年来,都成了姥姥早出晚归的必经座驾。在车水马龙的开阔地,在寥寥无烟的夹道小巷,都可听着几段搅合着秀迹斑斑的齿轮声和吃力的吆喝。回到家,总是看见一脸汗水的姥姥挂着和悦的笑颜,但我分明看见一筐绿色的菜篮和西红柿根本没缺多少的载运回来,知道根本就没卖出几个。

“做生意哪有那么快赚钱的。”吃饭的时候,姥姥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说是房东牛太太送的。其实我知道,在异地,姥姥哪有这么好的人缘,这分明是自己用省下来的蔬菜钱买的。然而她挤了挤眼睛上转动的浑浊的光泽,继续微笑着,“只要你考出好成绩,那我每天的辛苦就没有白费……”

我停顿了一下,只是用筷子扒着几粒饭粒,心不在焉地吃着白饭。我知晓我在学校所经历的种种事端有多么不光彩。和夏东,成远一起,为了追求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霖霖,甚至还在一个偏僻的弄堂大动干戈地打了一架。

“姥姥,您吃菜。”我转移了话题,用手摸了摸脸上不怎么明显的淤青,没有去看她脸上流着的无奈浅笑。见她停下了筷子,用粗糙得磨出老茧、嵌了一手指甲泥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脑勺,一股暖绵绵的温暖让我顿时失却了暂时的痛苦。乘着泯起的泪水,我努了努眼睛,迅速地扒了几口,把碗放下,顺而跑进小房间里面写字去了。

其实,我哭了一个晚上。

但我依然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从早晨的第一缕灼热的出来,屋里空无一人,姥姥却早早地为我煮好了鸡蛋。当她骑着破三轮淋着风雨出去的时候,我居然饿着肚子拿着三个鸡蛋专门去讨霖霖的欢心。霖霖一个人来到教室,把书包整齐地挂在座椅上,只是用两只月华一样的凝脂手指端起一本《青年文摘》,独自静静地详读着文字里面的所有动情处。然而我把手心捂热的鸡蛋递到她面前准备做一番酝酿已久的祈祷,她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就甩手一撇,把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活生生地打破在地面上。我隐隐地摇着下嘴唇,注视着一地折损的蛋黄和褐色的蛋壳四处横躺,知晓这一份单纯的相思早已经完了。

姥姥是知道的,知道我隐藏在心底里的那份青春期的躁动。在一个普通的晚上的雨天,风影婆娑,闪电晦明,姥姥赶着三轮从家里走进,一身湿漉漉的雨水从额前的头发顺着就流了下来,她就穿着一件雨衣从桌子上取出一本我未曾藏好的女星杂志,用一种异样而嗔怒的眼睛盯着我看的时候,我根本就忘记了她曾是我那个挚爱的姥姥了。我的惶恐并没有结束,也就是在那一天临近放学的间歇,我还一路跑着碎步,连雨伞都没有打上一把出去,把一张填满心形符号的情书塞到正向前安静踱步的霖霖。她抬起浸湿了一簇额头的头发,与我对望了一眼,正是这眼复杂到说不出喜怒哀乐的无声对白,把我的所有希冀都给淋湿了,一雨戚风,在一声响亮的粉碎性耳光中闪出一朵浪漫的火花,我就怔怔地站在霖霖被一辆接送车接走的尾气边缘,独自哀伤地叹息。

雨一直下,我的全身被浸得湿透,衣服上依然没有干的痕迹,没有干的眼泪,甚至连痛苦都融化在风声里。那是夏东和成远教给我的办法,我甚至都没有喊出一句“我爱你”的深情款款的对白,就让决绝的闪电给毁灭了。临别的时候,只瞥见夏东的狡诈的阴笑和成远脑门上捋起的西瓜头照在车窗的一角,显露出一汪得意的乖张。我无法,看着姥姥姗姗来迟的三轮停在门口,还看见她的眼泪从冰冷的雨水中肆意宣泄。寒风里的黄昏,披在身上的雨衣,奔跑着一路的泥土味和蔬菜味,我只是像一具死尸一样坐在车上听齿轮搅合的交响。倏然间,我狠狠地拽起一块红苕扔在路边的坑洼之处,溅起了一片肮脏的浪朵,才得意而满足地掠起一个不自然的嘴角弧度。待回到家里,我垂垂丧志,马上趴在桌子上做瞌睡状,俨然没有了精神。

姥姥拿出杂志的那一刹那,我的惊讶只留在一瞬。转而间,我表示了无所谓的态度。当然,姥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角流露出来的失望多过之前烧香拜佛为我祈祷的希望。每当夜深之时,姥姥总是习惯于问我当天的学业成绩和柯老师的评价回馈。在考取一张改变命运的分数面前,她总有一种令我感到压迫的镇定使我害怕。但我终于斩不断对爱情的思念,折磨来折磨去,我都静不下心去写一道题目上的答案,对于那本偷偷摸摸掩藏起来的杂志,还是让姥姥用付之一炬的方式结束我日日思楚的性幻想。

隔天,我被呼传到柯老师的办公室,独自讷讷地踯躅着等待接下来的疾风暴雨。办公室并没有一个老师坐着,除了柯老师以外。一个归晚放学的时段,脚步声汲汲嗒嗒,发出倥偬的婆娑声,只见一个教生物的老师已经哼起了《康定情歌》走向教学楼的门口,和我打了一个冷眼嘲讽的招呼,点了一根烟头,无可莫名地走开了去。而柯老师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写字台上,桌子上整洁一致,还安放着一本印有梦露封面的杂志,赫然醒目。我用眼皮一翻,嗫嗫地敲了三声木门,一层灰屑从门板掩合的上沿掉落了下来。柯老师正在批阅着当天的一堆讲义,见我过来的间隙,停顿了手中一字不差书写的钢笔,打了一个歉意的微笑,伸出一张手臂,示意我坐在他旁边的一张干净而素朴的木椅子上。

我的心一直悬着,并没有说上一句话。柯老师倒是客气,转身倒了一杯茶水,招呼我喝上一口。清热的水汽缭绕起来,骤起一团迷雾形状的热忱。但我此刻的心迹依然燃烧不了,支支吾吾的嗫嚅着片刻,还是生分地缩了缩脖子上的衣角,安静而不安分地一动不动。

“礼康,还像以前一样推心置腹吧。”柯老师预先笑开了,说完便张开偌大的手掌,轻柔地拍了拍正襟危坐的脊骨。我哆嗦了一下,但还是忍住了原有的姿态,“朋友之间说话,何来紧张。”

我苦涩地挤出一丁点笑靥,嘴角言不由衷,一直跟不上两颗酒窝的速度。

“礼康,你喜欢上一个女孩吗?”他开门见山,是我的意料之中。言罢,他收敛了一忖笑意,让我一时间没有回神过来。

“是的。”我点头,讷讷。

“是吗,那是好事。”我不知道他的话是反话还是嘲讽,但依着性格来讲,显然不是,“每个青春期的男孩都会这样,我也有过追慕的爱情。”

我惊愕,眼睛没有眨一下。

“就像我喜欢上她一样。”说话间,柯老师的手指向一本印有费雯丽的电影杂志,和我那本收藏之作类似。不一样的是,一张《乱世佳人》的封皮整整占据了一张不大不小的封面,颇为干净的黑白色调,有一定的年代可考,“你看过《飘》吗,礼康。”

“没有。”我想也没想,和盘托出。

“我喜欢电影里的郝思嘉,小说里的斯嘉丽。在南北战争里面,一个接近于自然洒脱的女孩,正是我梦中的情人。而那时的我正幻想着自己成为艾希礼那样的绅士,游走于庄园主的舞会之间,曼舞翩跹。”

“艾希礼,是老师所崇拜的勇士?”

“不,他是我追求的一个清梦。离开小说,我还是我。”

我喝了一口茶水,嗓子干涩,让我忍不住吹着腾起的白雾,细细地呡了一口。

“礼康,你喜欢的女孩,是你的理想吗?”他问,我木讷得一动不动。

我支颐着,眼睛盯着他看,变得没有那么畏葸。

“我的理想,并没有剪断我的思念。但我依然会工作,会坚持写一封信,抒情一段秋天和春天的记忆。”柯老师在桌子上写了一段性情的话,钢笔顺着流淌的文墨,开始生长着平静的密密斜斜的字体,“你不会忘记霖霖,对吗?”

我点头,脸上浮起一块被手掌扇过的灼热痕迹。

“那就把她放在心底,她是你的幸福。但不是现在。”柯老师一字一句,继续翻看着杂志上的书页,“青春无言,在这一天放下与精神世界的奔跑,就永远失去了拥抱爱情的那一份唯美的执着。”

我安静地听完这段,想说上一个字,却欲言又止。

“那么,霖霖会喜欢我吗?”我问。

“只要你走进她的精神世界,她会欢喜成为你的朋友。”柯老师露出一双白色的牙齿,眼角的皱纹直接把大框眼睛挤了下去。

“看书,写字?”

“是的。”

“那么……”我没有继续说下去,“那一天,她还会认识我吗?”

“当你成为一个认真的人,她永远记得你。”柯老师的脸上,是一团颇为干净的笑靥,“一个女孩永远不会去扇一个认真的男孩一个嘴巴的。”

我咯咯地冷笑了一下,算是解嘲。说话间,我接过先前被没收的印有梦露的电影杂志,攥在手心,安安稳稳地夹在手臂的腋窝下。等我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一抹夕阳照眼,镀上了一层怀旧的靓丽“衣裳”。我用手握住阳光,撩起了书本上的一页缺口,把金色的光鲜涂在上面,也许我会忘记杂志的内容是何种模样,只是无端的想起梦想的时候,会莫名的捋起一个遗忘至深的哂笑。那本抓痒了我十三岁青春的小本子,我终于把它弇葬在了书包底下,弇葬在了平静如水的心底,再也没有拿出来。

我还记得那天与柯老师说过的简洁独白。回忆今昔,我真的和文字结了不解之缘。在一张破损的檀木桌上,我写了一本销量还算可以的《童年》,成了一个被张编辑呼来喝去的小说家。曾记得有一个女孩汲汲跑来专门找我索要签名的往事,历历在目的自来水笔端挥洒而就的笔名在扉页上镌刻下来,我多么希望逢着的姑娘就是那个失散的霖霖啊。

柯老师算是欺骗了我,但我实在不会恨他。说起来,他的箴言还递送了我一口饭碗,让我在文字的开拓地上回不了头。但那还是不违心愿的工作,我孜孜矻矻地写着笔记,想把第二本自传写进稿子里面去,就变得容易多了。

张编辑等待着我的稿子,但我打过电话,需要多待时日。我在想我的苍白平生,回想起来终于需要一段时光。当喷薄的思绪如泉涌一道贯穿在报社的乌桕树边的时候,我的绮念随着一绺轻风神往飞去。低空中,飞起的麻雀叽喳欢悦,正迎着日头啭呦出一场灵动的华尔兹,而几层低矮的编辑部周边,飘零的落叶纷纷飒飒,正跟着稀稀落落的小雪的轨迹,自如地唱起浪漫的悲惋来。我的脸靠在疲倦的脖子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气,望着写完的第一章的稿子,做了一个轻松的阖目倩身的姿势。

雪下得不大,但依然如针线一般密密落下。晶状体雪花的身体飘散在报社围墙外面的河塘上,点缀一个星韵,倏然间,片片化为虚无。水上长出了青苔的腐烂味,潜在湖畔中央,并没有显现出斑斓的诗意来。我漫步在报社的走廊上,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画,独自喃喃地聊以自慰。在我定睛瞥过的一瞬间,眼角和衣肩的位置恰如其分地贴合了一点晶莹的雪花姿仪,随着悲风一吹,余温散去,浸入身体,升为润湿心坎的一部分。

我还是容易被雨水感化,所以我会淌着潮湿的记忆凝思逐渐生长又趋向没落的城市林,浅浅地呢喃。

我走进办公室,轻敲着虚掩的木门,昏黄的日光灯只开了一盏,把下午的晦暗色调遮盖得只剩半个清晰可见的视角。开门进去,未见晓依在写字台上整理文件工作的身影,而老张的头正耷拉着靠在手臂上,略显疲惫地一顿一顿,像是在打盹,又似在沉思着什么。我用手臂夹着原稿,尽量放慢着靠前走去,待到看清一抔秃了头发的圆顶脑袋在呼噜不止的起伏声中回荡的时候,我才明白老张因为连夜地审稿累出一身的疾病。他的手指上纵深沟纹丛生,像一块老树皮,没有丝毫的光泽。然而他的脑袋压着手指,依然沁不出一丝殷红的色彩来。听人说,老张好久没回筒子楼,生物钟完全被打乱。没有像样的稿子让他焦躁发狂,所以更多的时间,他都用来亲自写作,亲自操刀。而我,显然不会过分地要求自己。写完第一稿,我本带着为自己立传的目的而来,但也离不开是来索取稿费的目的。

“老张,老张。”我轻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用手掌胡乱扇着风,在他的耳垂边墨迹。

他睡得死死的,没有动静。下午五点,时间正好指向黄昏的日头,但日光并没有充分地探出头来,让我不回去想念这一份单纯而又迷惘的幻想来。想来想去,我要不就是翻看被胡乱丢掷的一本本《儒行》期刊,要不就是随手折叠着几张退稿的文稿消遣无聊,而那本期刊上面有我的几篇零星散文,却并不让我自豪所以。按照老张的话说,我写文的功底完全是走了后门才过关的,实在难以下目。那么现在,我唯一的烂笔头,还能不能得到这个可憎可恶的刁钻老头的欣赏,我都打了一份最差的底了。

我是站在文字的底层者。被同行批过尸位素餐吃着铁饭碗,也挤不出几粒可口的精神食粮来。只是我由着性子来写大而不当的毒药文,还是有人愿意倾心一睹的。文学如同高墙,在被枷锁困住的时间,想着它能出去;然而出去以后,发现一张偌大的无边世界,依然是一句有棱角的围墙,它会再一次困住自己。我被自己的小说套住,开始往散文方向谋求出路,至今回转,发现还是写小说对我口味。抱之试一试的态度,我惴惴不安地把原件高塞在老张的手臂底下,遂转身掩上木门,夹着磷磷的钉头挤压声,发出脆裂的声响。好在,他依然没醒。

窗外的世界明澈,只是盖上了一层白纱。在半个小时过后,一向贫瘠的土地上覆盖了苍白的印象画。我把冬风比作画匠,而柳絮般的飘雪便是绝美的丙烯,涂在干燥的枯涩大地上,吐出清亮隽美的世界来。我走过走廊一角,把身子靠在阳台上,阴沉的空气照着湖光,印出单一的浅黄色。在那片河塘周围,一个戴着鸭绒帽的女孩正背对着我目所能及的位置,我从三层楼的高处看风景,而她却只是执着一把画刷,正细致不紊的往地面的白色雪地上精确地涂鸦着。她的笔触细腻,越显不足的背影,倒是几笔仓促的画风,在雪地上刨出一块突兀的荒草来。她的手指上握着一把白色的伞,穿着一件白得没有杂质的羽绒,和雪地的颜色一同,把最朴素的颜色调成一块艺术的高雅。因为在她转而摩挲的倩影下,一幅恍然惊异的肖像画正恰然地浮现在我的眼睛面前,一万种礼赞都无法洇出口来。那居然是用画刷描摹出来的雪绘,一张精致的天然艺术。

我哑然,在她睁眼的微笑面前,失声地喊了一声。原是那最美的诗意,就可及在身边的地方。我才发现,这是被遗忘的色彩。

“晓依——”我略显羞赧地报以微笑,把她刚转身、取下鸭绒帽子的画面拍了下来。她呼出一口热气,恰似一团蒸发的迷雾缭绕。我在独窥她的风景,而当她注意到我的时候,我早已没了身影,那片风景,正好成了我记忆犹新的一个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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