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37度
奶奶信主,信得很虔诚。
她每个星期都要去做礼拜,地点就在村里一个教徒的家里。我常跟着奶奶去做礼拜,因为有时会发糖和花生。奶奶把糖或者花生往我手里塞的时候,就说:吃吧!吃吧,主赐予的,保佑你平安。
做礼拜的时候,识字的老奶奶就会讲圣经,不识字的奶奶很认真地听。每次听到耶稣拯救世人的故事,她就唏嘘不已,撩起衣襟擦眼睛,嘴里叨叨着:感谢主,感谢神!
做礼拜不仅要听圣经,还要学唱她们自编的主歌和祷告。
奶奶尤其喜欢学唱主歌,可是总也记不住,学了后句就忘了前句。看见别人都用一个小本本用来记歌词,她也准备一个桑皮小笔记本。她不识字啊,于是她就让那些老姐们帮忙抄在上面,回家来让我教她念。
刚上小学的我,一开始很逞能,很有自信的教他,我读一句,她就一个字一个字的用手指着念,仿佛要把那些陌生的方块看到脑子里去。但第二天,仍旧一个字也不记得,于是就又让我教。我很快就不耐烦了,因为我想着要和小伙伴们玩抓石子。
奶奶的孙子孙女一大堆,我不教,她就找弟弟妹妹们教她,但总也教不会,就都不耐烦了。以至于到了后来,我们一看她拿着小歌本走过来,就一溜烟儿跑个没影儿了,奶奶在后面就笑着骂:这些个龟羔子!
奶奶每天晚上都会祷告,虔诚至极。
她跪在床前,就像是一尊卡西莫多的石膏像。我记忆中,奶奶的腰一直就是弯的。年轻时的劳累让她的腰像一棵被风雨折弯的大树。没有拐杖的支持,走路时,上身深深地弯成九十度,背部高高的拱起,看人都要很费力地扬起头。
我时常看着她嘴里念念有词,一脸认真祷告的样子,感觉很好笑,但是我又觉得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该笑。奶奶每次要祷告半个小时,我只能听懂最后一句:愿我主保佑全家老小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阿—门!
在奶奶的世界里,主是无所不能的,她深信全家的幸福平安,都是拜主所赐。她常说,我一辈子不做坏事,不骂人,主是能看见的。为此,爷爷不以为然,说她迷信。有一次爷爷呛了她一句,主能给你钱花吗?奶奶气得好几天都没理他。
小时候,我每次生病,奶奶都会焦急地拉着我跪在耶稣像前,早一遍祷告,晚一遍祷告。过两天好了,奶奶就会和爷爷说,你看?主会保佑的吧?别不信!
后来,我长大了,去外地上学,有一次回家来,和奶奶一起住。刚要睡,奶奶拍拍我的脚说,等会睡,听我背背这些歌词儿,我天天在嘴里念叨,我就不信记不住,说着递给我一个小本儿。我很吃惊,十几年过去了,她那小歌本儿还在,只是已经磨得卷了边,没了皮。那些歌词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我能想象出,这些年来,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灯泡下,奶奶戴着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用粗糙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指着,认真念歌词的样子。其实,那些字,她仍不认得,只是靠听来的发音,去比对着念,有时都指错行了,她仍不觉。
我夸她都背对了,她得意地笑了,像个孩子。
第二天,我给她买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并用大号正楷字体,一个字一个字把那些歌词抄在了上面。奶奶拿着新歌本,赶忙翻开来看,乐地合不拢嘴,这个好!这个好!我的孙女儿有心了,字儿一个个儿的,不戴镜子也能看清亮!
又过去了几年,奶奶七十多的时候,村里简陋的教堂点撤消了。听爸爸说,奶奶每个星期天都会弓着腰骑着三轮车,去离家七八里地的教堂去做礼拜。为了安全,全家一致反对她再去做礼拜。但她偷偷地去,直到那一次把三轮车骑到了路旁的沟里,从此她就告别了教堂。
有一次,我问她,你不去做礼拜,主会怪你不?奶奶立刻很坚定地说,主不会怪我的,主就在我心里,我每天都想着祂。
后来我结了婚,回去的少了。但每次回去,看到奶奶仍是那样的康健,跟我们拉呱谈笑。石先生和我一起回去,就会问她,奶,恁身体还好啊?奶奶就呵呵笑着:主保佑着,身体好着呢!
自爷爷去了之后,奶奶一直一个人在老家住着。快八十了仍不闲着,整日里弓着腰鼓捣着她家前园后的小菜地。爸爸不放心她一个人住着,就和叔叔们商定,让奶奶轮流每家住一段时间,方便照顾。
在我的脑海中,奶奶一直就是个老人,是个善良不会骂人信主的老人。既然已经是老人了,还能老到哪里去呢?我眼见着我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少年,却没想着流逝的时光也会让奶奶更加的苍老。
似乎就在昨天,我回娘家时,她还有说有笑,思维清晰的和我们拉呱。但从什么时候起,奶奶忽然就糊涂了呢?
近两年,我时常回娘家就会看到奶奶一个人坐在大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路上的车和行人。
吃饭的时候,妈妈去叫她,她就颤巍巍地推着小车一小步一小步挪到屋里,十几米的距离需要三四分钟,我要去扶她,她幅度缓慢地摆着胳膊不让。吃完饭,再推着小车一步一步挪到大门口,慢慢转身坐下,继续静静地看着远处,看累了有时会眯着眼打会盹。夕阳照在她的身上,沧桑又寂寥。
我问妈妈,奶奶今年有八十了吧?
八十?都快九十喽!今年八十八了!
我一怔,奶奶都这么大年龄了吗?
刚回到家的时候,看着她一个人坐在门口,也不和人说话,很孤独的样子。我就去和她打招呼,我蹲在她膝前,摸着她树皮一样干枯的手,指甲仍是灰的。她用浑浊昏黄的眼珠看着我,半天,像是忽然想起来,“娟子,你来了?”声音浑浊不清,但我听得懂,我也大声地回她:“是的啊!奶,你晒太阳啊?”
她只是笑笑,然后就不在说话,继续看着远处。仿佛刚才没有和我说过话。我知道她没听清我说的话,从去年开始,奶奶的听力越来越差,到了说话需要在她耳边喊的地步。
当我去把车子停好回来,又走到她跟前时,她坐在小椅子,扬着灰白无神的头看着我,她的背已经弓的像只蜷起来的虾。我蹲下,想继续和她说说话,但她忽然很大声地说:“娟子,你来啦?”
我忽然间很难过,奶奶已经糊涂了,她开始不认识家里的小辈,时常刚吃完饭,就嚷着又要吃饭,经常像个孩子似得把零食藏在被窝里。奶奶的生命已经如同一盏即将熬干油的灯。
那天傍晚,我要回家了,就去跟奶奶告别,我喊了半天才让她听见我说的话,但她一直漠然地看着我,不说话。就在我转身离去时,她忽然说了一句,愿我主保佑你全家平安幸福,阿——门!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