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不同于它的名字,这个山村反倒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虽不至于与世隔绝到不论魏晋,但早些年,不论是战争还是金融风暴都无法波及到这个偏远的村落。电工老梁——我的二伯父,就出生于50年代泥潭一个世代都是贫农的家庭里。幼年丧父,原本兄弟姊妹众多的家庭便愈发积贫积弱,整个家族的祖祖辈辈都成长得颀长而瘦弱,他亦不例外。
电工老梁,虽身形瘦长略显孱弱,但在我的记忆里却总是高大;电工老梁,虽颧骨高耸、眉眼深陷,但在我的记忆里却总是文人风骨;电工老梁,虽总爱贪杯、糊里糊涂,但在我的记忆里却总是豪爽慷慨。他见人便喜笑颜开,看到我,眼睛更是弯成一个慈祥的弧度。
祖父去世时,家里已经有了三子五女,金银细软无甚遗留,却留给了祖母这一窝子需要抚养的儿女。恰恰那时候有过继这一说,家境略显殷实的二弟兄家没有子嗣,祖母便选择了让二伯父过继。希望这样一来,伯父能成长得好些,自家的负担也能稍稍减轻。大概人的脾气秉性是与生俱来的,年幼时的二伯父便不爱与人争长短,在那家总是受欺负,没过多久就换了大哥过继过去。
祖母还说,孩子们年幼时,整个村里最豪华的房子是学校、最有威望的职业是教书先生。可没有男主人的家连糊口都是问题,她只能选择让两个男孩去上学,这个来自性别的优势——也许就是命运给予老梁唯一的眷顾了。在学校,他不仅学会了读书识字,还练就了一手人人称道的好书法,这也让他在人生往后的几十年里每逢过年过节、丧葬嫁娶,都承揽了整个村子的对联创作和书写。跟幼时一样,老梁仍然是个不爱计较的人,人家送了纸来,他也乐于免费效劳。不怕吃亏的人往往口碑很好,但也仅止于此,艰苦的生活总归还是要他自己去渡。如同他的人一样,他为人称赞的字,始终也没能走出闭塞的大山和不公平的命运,他们的欣赏价值都被框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
伯父到了婚娶年龄,家里给他在附近村里找了一个媳妇,由于姑娘总是一头短发又为人爽利,就被人戏称为“祝英台”,伯父便顺理成章地多了一个外号“老梁”。对于这个称呼,他丝毫不恼,反而欣然地这么被人叫了一辈子。不同于梁祝的凄美结局,他们很快儿女双全,也有别于戏剧的深情浪漫,他们的婚姻更多的是柴米油盐。可能正应了那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即便满腹才华的他,没有了肌肉和蛮力,家里的生活还是举步维艰。那些年村里开始流行一个词——打工,为了生计,他的祝英台去了外地,他接起了村里电工的工作。夫妻开始了长久的异地,儿女也开始了长久的留守。从此就有了“电工老梁”,他的笔不只再书写对联,还要抄录电表。那双握笔的手也学会了烧菜做饭、烧火喂猪、收割稻谷、砍柴劳作,如此也才勉强能支撑一个主妇缺位的家庭。
意外总是爱接踵而至,他从数米高的电线杆上跌落,导致双耳日渐失聪。劳作中的他又摔断了右腿,耳疾和右腿的钉板都伴随了他一生。或许是夹在生活的无奈和文人的傲骨之间不堪重负,又或许是文人固有的执拗和桀骜不驯,除了书法他还爱上了饮酒。酒桌上举杯豪饮间,他才能随心所欲地高谈阔论,半梦半醒间,他才能短暂地忘却了琐碎俗事。他越发喜欢这样的沉醉,有时他醉了昏睡在家里的板凳上,有时他醉了跌落在隆冬刺骨的河水里。没有人理解,村里人不过是一句笑语或一声叹息。
随着我长大求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年前的一个秋收时节,回家见着他,已佝偻着腰、瘦骨嶙峋、晒得满脸黢黑的样子。可乡村的家人之间总是这样:纵然我对你满腹的心疼,却不好意思言说一句。
后来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当了爷爷、当了外公,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然而他却又被查出了肾癌晚期。最后见他,尽管抱病在身,仍旧早起打扫庭院、一炉小火煨上白粥或是中药,回头看我还是挤出熟悉的笑容。拿得动笔的时候还时常会写上几幅作品。我从远方带来他喜欢的刘伶醉,谁也不能再放肆地喝上一口。我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无法宽慰只言片语,不能感同身受怎么能有发言权呢?
此时,电工老梁离开我们已经将近一年了。门前落满的银杏叶换了人来扫,大年夜的酒桌也不似从前热闹,那些像他的人笑起来又怎么会是熟悉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