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跟忧柔惑杂四壁如雪的幼稚青春无关,这跟风起云散一蹴而别的伤感离分无关。
疏淡的疲惫与轻悠的哀愁绑住六月,六月突如其来的清凉大雨像初夏的弦外之音泠泠颤动,又是逝春的靡靡回音悠扬转旋。书里说“回音是声音的灵魂,在一片空荡中激励自己”,曲终人散后,满天风雨下危楼,激励是唯一的释怀。
天空一片青灰,雨水在屋檐掉落连接成一线透明的光,像悬挂的风铃上细细碎碎的银色流珠,也是细细碎碎的清脆滴答,零零散散遗落在葱绿草木之间,缀成星星点点的光亮使得翠色鲜明欲滴。像张爱玲的柔情,“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下雨不来。”
雨水哗然,像烈日丛林里聒噪的蝉,给世界涂抹上一层又一层的厚重苍白,是新刷的石灰,潮湿地滴落着刺鼻的气味,每一分空气都在颤抖,每一颗水粒都在爆炸,日子也被流水刷成透明的珠子,无力地在眼前甩出一道虚弱的弧线。周而复始的雷同循环。是课桌上日新往复重重叠叠的齐整白卷,是黑板上飞扬跋扈满满当当的白色板书。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开心的。”汀说。
如果这样就是结局,用一场清冷的雨,打湿一切的幻想与拥抱,连对视都隔着浓重的雨幕,时间的隔离,空间的隔绝,阳光都被浸泡在水里,扭曲成阴湿的七色。我只是打开黑色的雨伞,一个人走进黑色的雨幕。
(二)
高中的旋律已经气息奄奄,那么迅速,它用无数青春堆砌而成的蓬勃生命在达到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高潮后,顷刻之间偃旗息鼓,像一颗被尖物扎破的饱满气球,瞬时轰然而颓,原来曾经的信誓旦旦与斗志昂扬,回首也不过是纸醉金迷的虚张声势。我把残留的书籍抱进灰尘满布的杂物间,轻轻放在灰色的地,像放上一条滚动着的灰色轨道,直通岁月的深处最深处,深到尽头,深到窒息。只是想要永久地封闭起一段灰色的记忆。被惊起的粒粒尘埃在正空升腾漂浮,我多么想成为一粒尘埃,在当下潮湿的雨季,做一颗干燥的尘粒。
“我讨厌下雨。”汀在我的伞下,我看到她零碎的短发,黑色的发梢,有被打湿的痕迹,还有残落的水滴,还有弯弯曲曲的长长水迹。“你的手臂都被打湿了,看这里,好多小溪流。”汀把眼光顺过去,裸露的手臂上条条清浅的水流蜿蜒,从指尖滑落,十指都布满琳琅的雨水。
雨天汀喜欢蹭我的伞,她留着碎发的小脑袋在我身边左摇右摆,像不安分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笑。她的头发很黑,短短的零碎的发搭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有时候还有透明的水滴从俏皮的发尾掉落在她脖颈的肌肤,我拍拍她潮湿的后脖,触碰到清冷的雨滴,温热的肌肤。她回头冲我笑,咧开薄薄的嘴唇,有一颗可爱的虎牙,就像在吉他上拨起的一个音弦,一个别致的音,响在喑哑的黑色雨伞下。
“你的头发长了,汀,你该理发了。”我们在雨天里共着一把伞行走,激烈的雨水在我们身边落下,像这个世界嘈杂的言语一样不断在我们脚边爆裂。我对汀说想去北方,也许北方没有这样恼人的雨水和湿濡。汀用明亮的眼睛望着我,那双眼睛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雨林,滴答响着绿色的曲律,那是冒险家们书写的亚马逊热带雨林,葱莽迷人,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美与传说。汀说北方也有雨的,哪里都会有雨,我们怎么能躲得了雨。
(三)
也许这与灰色泥地上断断续续的浑浊水洼有关,也许这与悬挂在低矮阳台上阴湿绵软的衣裳有关。
妈妈永远刷不完手中油腻的碟碗,她似乎一直佝偻着单薄的背,戴着明黄的塑料手套的双手在满池白色泡沫里逡巡摸索。她不厌其烦地刷着一个又一个同样腻滑油湿的碗,像是一个执拗在惘惘草原上徒手拔草的狂徒,用尽全力一颗一颗连根拔起,双手沾满粘湿的泥土和碎裂的草叶,愚蠢又可悲,所有力气都是徒劳。就像她竭嘶底里打向我的那个火烫的巴掌,也不过是徒劳。
我不能忘记妈妈的眼睛。不能忘记那双充满恨意与悲痛的眼睛。在她向我扬起那只油腻粗糙的手时,我想妈妈或许永远也无法原谅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我看见她灰黑的眼睛是一片干涸荒芜的湖,露出凹凸肮脏的黑色泥沙,甚至散发着隐约的恶臭,狼狈的丑陋模样像是在僵硬地哭诉着失去与昨日。我多么渴望这漫天的清爽雨水能够洒进她荒凉的湖心,埋没那些濡湿的泥沙。荡起轻柔的涟漪,绿水泠泠,幽僻处草叶低喃。
锁上房门,我把自己蒙在冬日厚重的被子里,却依然隔绝不了喧哗的雨声。雨是吵闹的散魂,用透明的落水编织忧郁的烟雾。我感觉全身都在发烫,黏濡的汗水不断从红热的脸上滑落,而后悄无声息地闷死在软厚的绵绒被上,化为黄灰的污渍。呼吸渐渐浑重,好像是被闭在一个烟雾缭绕的蒸笼里,四面八方是污浊火热的气流环绕盘旋,空气沉重得下坠。哗啦的雨声像隔着一个密不透风的厚重壁垒传来,带着渺茫的悲伤,像是亡国之际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的歌声,悲哀的咿呀。
(四)
汀在深夜打来电话,我在若隐若现的梦境里听见她流澈的清音,一如窗外皎瑕明静的月光,温暖地流淌在初夏和煦的夜晚。汀问我志愿想填去哪里,我说也许去北方吧,汀沉默了很久说也许她会留下。
曾经在书里读到人生的常态是离别,不论愿不愿意,离别总是如人间的季节一般如约而至,周而复始。可我从未设想过汀与我的分离,在我们彼此之间,相视意味深长,时光也深长得绵延不绝,离分是一件从未被正视或者考虑的事情,好像那不过是诗人们作家们用以运才的简单文字,我们从不曾用心良苦地揣摩领会这其中脉脉不得语的痛苦与缠绵。汀说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才能够醍醐灌顶,“纸上得来终觉浅”,我们渐渐都会成为深刻的大人。
我问汀为什么想留下,这里的雨水还没有让她厌烦吗。她说她害怕,她不想一个人漂泊在外,她喜欢她熟悉的这个城市,喜欢这里的阳光和青路,喜欢这里的梧桐和雨。我无言,汀是个恋家的女孩,她眷恋安全与稳足,生活于她而言像是一辆稳固的慢火车,她愿意也衷心循规蹈矩地临窗而坐,风晴雪水日月星光在窗外流连环旋,她只是安静地托腮而坐,任着这辆火车缓悠地承载着她往既定的轨道而去,沿途风景都是既定。像是慢火熬煮的浓汤,渐渐溢出满足的郁香。
而我决计离开,脑子里都是绮丽的幻想,将日出日落都披戴在身上,幻成五彩缤纷的诗,一边吟诵一边狼狈。像不知死活的人被迫在丛山密林里左右冲窜,天光倾斜山风荒莽,所有的路都被冷酷的荆棘毒草覆盖,也下定求生的决心不顾一切。沦落成卡夫卡笔下的虫,光滑的四壁成为笨拙丑陋腿脚的搁置地,以动物飞檐走壁的形式在一无所知的空洞与绝望里负隅顽抗。
(五)
而阳光什么时候又重拾起这个被遗落的季节。
我想起考前的夜晚,和汀走在学校的操场上,那时晚自习早已结束,学生寥寥,偌大的校园在夜晚繁星下柔和地舒展自己的身躯。那天汀告诉我,她以后想学绘画,她想把很多喜欢的花草都画在她的笔下。汀说和其他倾心小猫小狗这类小动物的女生相比,她更喜欢不言不语的植物。汀问我是个怎样的女生呢,我笑着回答我不喜欢动物也不喜欢植物。我是个无趣的女生。
“看!”汀把一只手凑到我的眼前,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轻轻夹着一枝粉红色的娇弱小花。汀满眼都是惊喜与愉悦,快乐的笑容像春日的阳光般在她精致可爱的脸上明媚,满天的繁星都在她乌黑的发顶闪烁,我看见汀的眼睛里出现一弯七色的彩虹,散发着柔美又湿润的光晕,好像阳光被浸泡在雨水里般朦胧又甜美。
我接过汀手上的花,俯身轻吻汀的嘴唇,像轻吻一朵柔软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