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还在上学,班里有位同学用了一种严肃、认真、隐忍,同时又装腔作势的语气,宣布他发现了猫和狗之间的一个巨大差别。他当时的怪诞神情至今仍历历在目,就像是在科普当年发狂割掉自己耳朵的梵高创作《向日葵》的动机,既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出名,仅仅是为了画几幅画装饰房间迎接室友。而他的室友正是高更,高更后来与梵高、塞尚被并称为“后印象派三大巨匠”,同时也是英国小说家毛姆作品《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的人物原型。
他说:“我发现所有的猫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咪咪’,不管是公猫、母猫、黑猫、白猫还是什么猫,不管你认不认识它而它又认不认识你,只要你走在路上对着猫叫上一声‘咪咪’,它必定会回过头来看你,有的还会走向你管你要吃的,有时还会对着你‘喵——’。所有的猫都知道它叫‘咪咪’,知道只要有人对着它喊‘咪咪’就是在叫自己。但是狗就不行。狗的称呼五花八门,泰迪叫‘迪迪’,金毛叫‘毛毛’,博美叫‘美美’,柴犬叫‘柴柴’,反正就是没人叫它们‘汪汪’。所有的狗都听不懂‘汪汪’,想要跟陌生狗互动的话,噘嘴‘嘬嘬嘬’几声,再配合一个搓手指头数钱的动作更管用。”
我瞠目结舌地听完他的长篇阔论,沉默良久,打心底里发出真情实意的一声慨叹“啊……”,不得不赞同他真的是观察入微,心细如发。他甚至执着地缠问:“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我从善如流地竖起两只大拇指,夸赞道:“你说得真是太对了!建议你今后养猫取名叫‘汪汪’,养狗取名叫‘咪咪’。”
到底也没有那么离谱,后来我们步入社会,各自该立业立业,该成家成家。没听说身边有谁家的孩子叫做什么“王者荣耀”“库洛米”,或者什么“火炎焱燚”“马騳骉”,给宠物起名也大多老老实实的。就像我家的两只猫,一只白猫叫“小白”,一只三花叫“小花”,没搞出什么白猫叫“小灰”,花猫叫“小黑”的无语事件。
小白是三石父母小区里的流浪小公猫,被两位老人家捡回家喂养,它的本名叫白狐,老人家起的名字老派而正经。它因某些原因被带到我家寄养一阵子,刚到家的时候对环境不熟悉,却莫名对我很依赖,常常在我看书写字的时候跳到我的怀里,对着我就打一个屁。呃,这个我懂,我的身体就是它的领地。当那股从肛门释放出的浑浊恶臭的气体升腾起来,它就心满意足地趴在我腿上咕噜咕噜,片刻后咕噜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它平稳的呼吸。所以它对着我放屁我也认了,毕竟它也不去找其他人,这是专属于我的臭屁。小白在我家寄养三个星期以后,在五票和四爪的强烈要求之下,成为了我家的常驻民。
小花也是从三石父母小区里带回的,是我一见钟情的流浪小母猫。自从小白在我家留下之后,我就一直在琢磨着想给它找个伴。原本并没有考虑母猫,毕竟我还不想让猫咪在家里下一窝又一窝的崽崽;可某天听说有位爱猫阿姨那里有只已经做了绝育的小三花,性格特别温柔,于是我带着五票和四爪,就到阿姨家里去看它。见它第一眼,我就不可自拔。当天并没有随身带猫箱,三石妈妈提议过两天再来领走,免得猫咪一不留神跑掉了找不回来。可是我等不及了,我把外套拉开,跟抢钱似地把小三花往怀里一揣,随即拉链向上一拉,给它留出一个呼吸口,就这样把它揣上了车,带回了家。回家路上,我们商量说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不约而同地,我们都觉得它可以叫花花。
凭心而论,白狐和花花并不如何亲近人,跟我们兴致勃勃想要撸猫的预期有不小的差距。一开始它们都是流浪小猫,身上都有着见人就躲、躲不开就龇牙哈气的野生习性;特别是花花,它躲在床底、躲在柜底、躲在所有能躲的最深处,随时戒备着,稍一接近就应激。花花只有在我靠近的时候稍微平静一点——但也就是稍微平静那么一点点——所以把它拎去打针、除虫的艰巨任务也落在了我身上,我把自己包裹严实了,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它捉住。
后来又是怎么变成小白和小花的呢?经过了几个月的社会化训练,它们俩才明白了家里是安全的,来往的两脚巨兽都是它们熟悉的,能够自如地在各个房间里乱窜,在温暖明亮的窗台上睡觉。它们的进食、排泄、娱乐和睡眠都不再受到时间、光线和人员来往的影响,开始真正地把自己当主人。而它们总是会非常可爱地闯一堆祸,而我总是一边凶巴巴地骂它们,一边任劳任怨地收拾善后。
某次小白在大板桌上走来走去,它用前爪推开一本书,书就“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它似乎很喜欢这个声音,又转身去刨一只转笔刀。转笔刀落到地上,塑料接触到地板砖,发出“铛”的一声很刺耳的脆响。我气冲冲地过去作势要打它,同时开口就是一声叫骂,一个“Z”字脱口而出。
“Z”字一出口就卡了壳,变成了“Z……”,我是谁?我在骂谁?我骂的是什么?
有一种恐怖叫“妈妈喊大名”,我家也不例外。我宠孩子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宝贝”“乖乖”“黏黏”“嘤嘤”,怎么肉麻就怎么说,再配合我夸张的动作姿势,孩子们总是脸上挂着嫌弃,身体却很诚实地贴过来。骂孩子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的叫,每次孩子们听到怒气冲冲地叫大名,被叫到名字的人的脊背总会不由自主地激灵一下。有时会骂错人,明明想骂四爪的时候开口却是“Z五票”,改口以后一下子气势全无,前一秒板着脸训完四爪,后一秒五票就嬉皮笑脸贴上来说“妈妈你骂错人了,必须要补偿我,哼!”好好好,Hello Kitty不是猫,但Snoopy是真的狗。
从那天起,我家猫咪喜提大名“Z小白”和“Z小花”。从那以后,我对外的官方话风都是这样的:我家连猫都姓Z,但所有姓Z的都是我的,我家姓Z的都要挨我骂。
有时候最简单的字眼,拥有着最丰富的涵义。记得五票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三石白天要去上班,我在家里带着他。他能够正确地理解和认识三石早出晚归的这个行为,但无法准确地表达。有一次三石回到家,正换着鞋,五票跑到门厅去迎接,嘴里开开心心地说“有爸爸!”他不会说上班、下班这样具体的话,就只能用“有”和“没有”来表达三石的存在或消失。我们觉得他可爱极了,后来每次三石回到家,我们都会在一起夸张地说“有爸爸”,有时还会逗逗他,“你看看有没有爸爸?”
无独有偶,四爪也说过同样可爱的话。2020年新冠疫情刚开始时,我们一家四口睡在一个房间里,一字排开。从床头到床尾,按照四爪、我、五票的顺序三个人挤挤挨挨地打横睡在双人床上,三石则睡在搭在床尾空隙的单人床上。四爪和五票睡得早,我和三石睡得晚,他们总是先于我和三石醒来。那年四爪还不到两岁,她醒来后的娱乐就是从我身上爬过去找五票,把衣摆向上一撩,露出肚脐眼在五票眼前晃荡,一边晃一边念叨“洞洞~~,洞洞洞洞洞洞洞洞洞洞……”五票在“洞洞”声中醒来,把自己的衣摆也撩起来,用更大声的“洞洞”来回应她。
可是有一天,五票尿床了。我和三石不想大晚上大张旗鼓地换垫絮,于是我把五票的湿衣服扒拉下来扔进洗衣机,换上干净内衣就往三石的被窝里一塞。三石把湿被子拿到外面的椅子上撑开,再把五票的铺位卷上两卷,让它自然拱起来。反正床还是够大的,不睡在湿的那边就行。我们就这样又睡了过去,四爪全程什么都不知道。
她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懵了两三秒钟,小脸上布满了惆怅和迷惘,嘴里咕哝出几个字,带着些微的哭腔:“没有了……”我迷迷糊糊地没有反应过来,但三石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撩起被子一角给她看:“你在找哥哥吗?哥哥在这里。”四爪瞬间阴转晴,爬到了五票的身边,撩开衣摆给他看自己的肚脐眼:“洞洞~~,洞洞洞洞洞洞洞洞洞洞……”
她甚至都不会说哥哥,可三石一下子就get到了她的点。就这样,“有”成了我们家的一句魔咒,一个高频词。偶尔三石回到家,会用一句抑扬顿挫的“有爸爸”跟我们打招呼;最近他在执行“每日一洗”计划,每当完成一个小小的成就,他都会满怀高亢和激情地说一声“有爸爸,有!”——只是“有爸爸”还不够,还得在后面加一个“有”字来强调一下。
我跟三石感叹,说小白和小花真像孩子们的小时候,一天到晚只知道疯跑疯玩,还不让亲近、不让抱。就知道喵喵喵,也不学着说人话。
三石说这叫零元购不提供任何服务。网上说两千块钱买的猫,就让人亲让人撸;两万块钱买的猫就粘人,主人拉个屎,猫都要跳到主人身上蹲着。
可是不知不觉间,它们已经改变了很多,小白会在我们回家时迎接我们,小花会趴在一个我们互相都能看得见的角落里,睁着它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每到饭点,它们都会来缠着我的脚“喵喵喵”地叫,眼巴巴地看着我倒猫粮、倒猫草、掰小鱼干,有时候还会给它们开个猫罐头。它们会全程看着我操作,又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就等着我放下碗,它们好一阵咣咣咣地炫。
我们还给它们定了个生日是2023年9月1日,——因为都是流浪小猫,具体出生日期无法追溯。这个生日对三石没有任何意义,但对我和孩子们来说显得尤为重要。我和五票、四爪以给它们过生日为借口,在今年的9月1日那天,各自名正言顺地干掉了一只奶油小蛋糕。这是三石眼中的垃圾,平时他都不许我们多吃,所以我们三个总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满足一下我们的口腹之欲。
有一天五票放学回家,连鞋都没来得及换,一眼就看见了大板桌下安然熟睡的小白。他书包一扔就跑过去,一只手把小白重重地按在地板上防止它跑掉,另一只手轻轻地顺着它的背脊梳毛,嘴里还念念有词:“看这是谁呀?这不是我们家最可爱的白咪咪吗?”我的雷霆怒吼又一次响彻全家:“赶紧去洗手!打肥皂!洗完手做作业!三!二——”不等我说完,五票熟练地从地上弹起来,一溜烟冲向了洗手盆。真的很鸡贼!
“三、二、一”,这是我家另外一个高频词。连Z姓猫咪小白和小花都知道,每当“三、二、一”响起,家里就会响起一阵暴躁的叫骂声。它们会抬头看一下,判断一下跟它们有没有直接关系,没有就继续该干嘛干嘛。如今两只小猫咪每天晚上都夹着我睡,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我原来喜欢“大”字型仰卧,它俩就来钻我的两边胳肢窝;后来我被它俩挤成了“S”型侧卧,它们一个钻进我怀里,一个窝在我膝弯。我要么一翻身把它俩压在身下,要么就是一晚上动弹不得。唉,好不容易五票和四爪跟我们分了床、分了房,小白和小花又来了,真正的实现了无缝衔接。
三石说,我们这是养了两只小嘴巴还嫌不够,竟然还多整了两只。可是他还说,我其实是很喜欢黑猫的。
我不由得两眼发亮,说我其实很喜欢小灰猫(蓝猫)。
三石被吓了一跳,说不能再养了,再养家里得多臭啊。
我说我还喜欢二哈和金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三石不想搭理我了,怎么逗他都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