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妆

她拎着大包小包爬上阁楼,已是晚八点,扑通一声响,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就这样顿了几秒钟,她又硬将自己的身体翻过来,侧躺着。借着灯光穿过门缝,她看着外面的单灶以及一只锅孤零零的在那里。随后她又想起什么,将大包小包扯到床上,一件件翻出来。里面多半是衣服,有的特价的牌子还没有摘掉,还有几盒化妆品,有的是试用妆。她小心地拿出其中一盒不同的,包装精致的,靠里放在床头桌子上。然后深呼吸一口气,便拿起手机启用镜子功能,照照自己的脸。就这样看下去,半夜仍睡不着,于是下床吃了一片安眠药,才昏沉沉睡去。

她已经征得房东的同意,在一些网站上张贴出合租告示。原来的合租者小荣才离开不久,她还不习惯一个人在这阁楼上。那时小荣在另一间,同样狭窄的空间,沉闷压抑。下班后爬过六楼,打开这扇门走进来,真有窒息要死的感觉。但这毕竟是一个安身之处。她有时想,哪天她有钱买下这个阁楼也就满足了。她是一个化妆品店的店长,薪水在同事间还可以,更何况她不乱花钱。小荣很年轻,贪玩,那时还喂着一只泰迪犬,天天抱着拍照发朋友圈,宠得像个小祖宗。她看不惯,却又羡慕嫉妒。但也没有办法,她做不来这些,她不是小荣的年龄,她快三十了。小荣后来有了男朋友,搬了出去,这里才成了她一个人的世界。没有了个说话的人,难免胡思乱想。比如她有时想到她也需要一个男朋友,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男人。她农村出身的印记,她的年龄,让她不好意思再用男朋友这个词——那是小荣才能用的称呼。其实孤独一只弥漫着她的人生,她刻意和所有世间的人保持距离。她把自己扮成瘟疫一样,除了工作,工作没有办法。

第二天她依旧能起的很早。因为这是阁楼——这一片小区的顶层,阳光最先照进来。此外,她要化很长时间的妆,这是她自己的需要。靠窗一侧的矮墙上,她固定了一面大镜子。镜子足足可以照遍半身。这样借助室外明亮的光线,可以将脸上每一个汗毛孔都看清楚。她习惯性地将左边的半边脸对准镜子,她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姿势,养成了习惯,以至于有人说她生下来就是个歪脑袋,左手支起下腮,右手自拍,每天都这样。一会儿,她又小心地转向右面半边脸。镜子里,她的右眼向耳朵后的方向有一块皮肤,血色偏重,那是一块胎记,一出生就霸占在那里。小时候因为这点不同,她受过不少委屈。但现在她有了好的办法,她庆幸自己的朋友的朋友从海外寄来这种特殊的化妆品,据说长期使用可以将胎记祛除掉。它呈乳白色,很浓,名字叫不上来,文字连英文也不是。除去每月寄给父母的钱,这个化妆品是她唯一花大钱的东西。一开始她小心地一点一滴地涂抹,后来有一天她发现,这种化妆品涂抹厚的话竟能将胎记覆盖掉,那张脸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为了大量购买,她更是省吃俭用。她一直很小心,身份证都隐藏得很好。这样下去几年,她换了几个工作,周围的新同事新朋友竟没有人知道她的胎记了。

这成了一个秘密。

那个季节是春天,世上所有的女猫都在叫春。她惴惴不安地参加了一场相亲晚会。她原来不信这些,她虽然出身偏远的农村,但她觉得这个年代相亲这个词实在可笑。但当她看到婚介所的宣传,每次牵手了多少对又怦然心动。她认真分析了自身的情况,确认参加并非一件可笑的事。即便当场她被人认出她在那个化妆品店工作也没有什么。现在她表面已坦然从容,她的业绩很好,在同事间阳光自信。那个胎记的事被掩藏在厚厚的浓妆下,这件事保密得好,其它都不是问题。在化妆品店工作,她也接触过两三个男友,但双方只是吃吃饭说说话,连拉手都不敢。同事们都笑话她的秉性,说她是最正经的老大。她抿嘴笑了起来。

那个相亲晚会有三十人。婚介所摆出两排长桌,抓阄拼成一对对,每一对面对面一张桌子,桌子上燃着一只红烛。她面对的是一个身体堆成一堆肉的中年男人,应该有四十岁。他的两只眼盯着她,像发现了藏宝图一刻不离。她由衷地厌恶这种不纯洁贪婪的目光。于是她将脸偏向一侧。一侧是邻桌,有两米的距离。那时柳江就坐在那儿。他短发,瘦脸,表情文静,身材笔直得像个士兵。他的样子她似曾相识,尤其眼神,坚毅镇定。但她想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想起来。他对面的女孩子在滔滔不绝地说话,从他冷静的表情中,她觉得他不喜欢那些话题。他冷酷,少语。她忽然觉得她和他对面的女孩该对调一下位置,这样才般配。想到这些,她哑然失笑。沉醉于这些假设中,以至于当时她都没有奇怪,这么优秀的男人为什么还要征婚。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告诉她,婚介所是他亲戚开的,她才庞然大悟。

她沉迷他的气质,像堕入深渊,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她深刻分析了他的情况。他符合她的需要,更符合她父母亲招女婿的标准。她了解到他的出身,这是后来的事情。他出生在这城市普通的教师家庭,现在他在国企的三产部门工作。他从不油腔滑调,可靠诚实。他表情严肃,很少开玩笑。她问过他的过往,他只回应一句,过去的事提也没意思。他总是淡淡的,有时候很有激情,却能把握分寸。她信赖他。他做什么,她亦步亦趋地追随支持,像两只飘摇的风筝绞在了一起,再后来,她的风筝被他安稳地攥在手中,随着他要的方向飘摇,越飞越高,迷失方向。渐渐地,她的同事全部知道了,她们让她摆一桌请客。她叫上柳江,大方地遵从了她们的意思。终于,她喝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柳江也喝了不少,他还能照顾她,她分不清是陶醉还是真醉。

柳江将她搀扶到宾馆中,那时他还没去过她的阁楼。宾馆是她陌生的环境,她有一种好奇,酒后仍然能感觉到这里气息芬芳。她在糊涂之中庆幸自己还有一分清醒。她不用卸妆,醉酒恰是一个好借口。她真心想跟这个男人度过一生,接下来她尖叫,放纵,翻云覆雨。她感谢他的沉默,他不问什么,也不问为什么。这种沉默让她庆幸,觉得踏实,但更多的却是害怕。她看得出他喜欢她。半夜醒来,他还在紧紧搂着她的身体。他谈他的人生,谈他的工作。她静静的听,她说她喜欢听。他说他在国企,一个好单位,他只是一个合同工,就是临时工。他看上去有些失落,似乎后悔没有通过考试成为正式工。她想这样很好,她不要她的男人太优秀,似乎他正式的话,就不会再是她的人。

做同样的工作,低人一头。他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她蜷曲得像一只小猫偎依在他怀中,她脑海莫名其妙的想法又延续下去。她设想柳江是正式的,她该为他高兴还是为自己悲哀。她从柳江的话语中,得知转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似乎他的临时工身份也是他身上的一块胎记,要伴随他一生一世。这些不算事,她又想,他人好就行,何况自己,还有自己那样的出身。世上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胎记,有人隐藏得深,有人隐藏得浅,有的人胎记终身不为人知,直到带入棺材。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颤。但这都是命,她想。

清醒后,她不允许婚前再同他发生关系。她传统,保守,没有婚姻的性爱绝对是对道德的背叛。但她还陶醉在幸福中,不愿意醒来。

一切都发展得很快,有一天他说要带她去见他父母。这是迟早的事,但她仍觉得太突然。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她重新分析了柳江喜欢自己的原因。她不是能说会道之徒,也不是城市中长大的那些女子可以做到落落大方。她觉得自己朴素,老实,工作优秀,还有别的说不清。也许因为这些吧,她不愿意再分析下去。于是接下来,她精心准备了一番,尤其她的脸。她迎接了这些现实的挑战,何况她本应服从他的安排。他是她的男人,她信任他。

她细问了他父母的喜好,并且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临去之前,她还在脑海反复模拟见面的场景。怎样才能讨二老的喜欢。她又想起了小荣,年轻真好,不用想那么多。得体与否,老人们自然会理解,而她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再也回不到那个黄金年华,做不好也没有任何借口。她又想想自己在小荣的年纪干什么。她想起来了,那时她的胎记还没有被隐藏,还像小荣一样有一个男朋友。直到那一次,那个男朋友在背后附和着一群人开她胎记的玩笑被她发现,才彻底断绝关系。这么多年过来,她每每想起还觉得心痛。有时她会梦见她拿着一把刀,走到这些开她玩笑的人跟前,将一个个剁得粉碎。

柳江的家在城南,那个居民楼据说有二十年的历史。城市在向南发展,柳江的家面临拆迁。那一次,晚上六点的时候,她跟着柳江到了他家。五楼,楼梯窄,逼仄。她很远就闻到肉香,仿佛喷洒出来。门被推开,走进去,客厅不大,他的母亲微胖,在厨房忙碌,老头子在书房,看上去清瘦。她听说他退休前是小学教师。她羡慕这一类人,有社会地位,有退休金,最重要的是有文化,有头脑。她来不及想那么多,他的母亲从厨房出来,老头子从书房里出来。她看到他们的眼眸没有任何杂质,只有朴素和真意。她来之前还在想,万一他的父母瞧不起她,瞧不起她的工作,她的出身,还有他们不知道的胎记,怎么办?一刹那,眼前的一切她又放心了,她甚至有些激动,吃饭时总觉得食物难以下咽。她表现的很勤快。他照顾她很好,看上去他的父母对她也很满意。一顿下来,她已经很坦然,洗碗,抹桌子,她跟他的母亲抢着做,似乎她已是家中的一员。但她终究拗不过老人家,她最终老实待在柳江的房里。那个房间的被褥叠得很整齐。一侧是书架,摆放了些军事相关的书。这时柳江还在外,还不需要她忙碌。她一头栽在松软的床上。她要成为这里的女主人,这里的一切都会与她产生关联。书架的一侧有书桌,上面还有影集工整得摆放着。她笑了笑,影集?这个年代很少见到了。她见过姐妹们的,里面也多半是婚纱照。朋友圈的照片已占据人间。这个再也不会新鲜。

她很好奇柳江的过去,她翻开他的小学毕业照,还有中学的。有小时候骑木马的,还有冬天戴着鸭舌帽脸色红扑扑的少年照。她捂住嘴,还是忍不住吃吃笑出声。再向后翻,是青涩的青年,再向后是工作照,以及大量外出旅游的照片,看上去意气风发。再向后,一个女孩子偎依在他怀里。她止住了笑声。没有人在周围,她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她料想过他的相册一定有秘密,有他的初恋,至少他的女同学,更甚者,有更重大的发现。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时候她苦笑了一下,这确实是个重大的发现,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竟是那个年轻的合租女孩小荣。她努力将眼睛珠大成球形,确认是小荣无疑。

怎么从柳江家出来,她已模糊了这个时间段。发生的事她依稀记得,柳江的父母热情地送她出门,她突然落下泪来。柳江悄悄地挽留她。她掩饰了一下,摇摇头返回。后来,她孤身走在大街上,双臂下垂,成了一具尸体。但她确实没有弄清那是什么情况。小荣是怎么回事?她想逃避掉,甚至不敢问。也许,也许都过去了。当然即使仍然存在,她也宁愿蒙在鼓里,永远不醒。

她走进小区,背后传来了脚步声,转过身,微弱的灯光下。她看见柳江就站在对面,而且张开双臂等着她。原来他早已注意到她的不对劲,默默跟随了一路。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她疯狂地扑向他的怀抱,抱得很紧,双手似乎要抓烂衣服。没事宝贝,柳江轻轻地说。他善解人意。他什么也不会问,但他的话给了她勇气。她号啕大哭,任由过往的行人注视着她和他。接下来,他随她上了阁楼,她没有拒绝。她太疲惫,但心情稍稍平缓了些。她已不想再那么累。她一度放任地想,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切顺其自然吧。她开门,他推门进去,开灯,房内最醒目的仍是那张大镜子。那时候小荣喝多回来,会对着镜子跳舞。现在只有一个电子炉,一只锅。一侧是水龙头在嘀嗒地响。她带他进入卧室,一张床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床上有些凌乱,她好久都懒得整理。他迫不及待将她压在床上,脱掉衣服。床在吱吱作响,时间流逝得很快,她在有力的臂膀里终于沉睡了。她梦见了很多事,梦见遇到他的第一次,梦见久别的父母,还梦见了小荣。小荣?小荣其实很乖,她也来自农村。她很可怜,她的母亲已不在人间,她在脾气暴躁的父亲的巴掌下长大。她拼命地挣脱了这些,她曾说过不想和过去尤其是那个村庄有任何联系。她叹了口气,小荣毕竟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只是有些虚荣。虚荣?她想起柳江的影集,微翘嘴唇,冷笑了一声。不知怎么的,她又梦见自己在旷野中疯狂奔跑,背后有人在追,而且大声地喊叫:你逃不出去!你逃不出去!她实在跑累了,她想放慢速度歇歇,却一脚踩空地面塌陷下去,下面是万丈深渊,她在缓缓坠落,看到下面她村庄的影子。她猛然醒来,脸上满是泪痕,身上惊了一身汗。她看见柳江侧睡着,呼吸匀畅,全然不知。她想,也许该告诉他,这是迟早的事情。

她早晨醒来,天已大亮。柳江已离开,只留下一个晚上见的便签。她知道他上班时间比较早。她还可以静静躺一会。她刻意回避了那些不愉快的想法,她还沉浸在甜蜜中。她重新燃起志在必得的希望,也许是个误会,小荣只是他的过去。当然,她可以包容那些。这样的结果最好,不必深究。她起床,将脸上的浓妆洗掉,又俯身将整张脸浸入一盆水中,屏住呼吸,直至要被呛住才抬起头。她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大声地呼吸。几年下来,那个化妆品没有起多大作用,那个胎记还在那里,不离不弃。她仔细看着,上面有一些微微发红的斑点。她在微信上将这些情况发到海外,没有回应。她拨通了电话,也没有人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又细细地在脸上抹匀这个昂贵的东西。她要靠这张脸。她是它的俘虏,它却在完成她的使命。

一切没有征兆,小荣在下午找到了她,她面容平静,完全不像那个不成熟的孩子。

霞姐,我们出来说话。没有问候,这是小荣开口的第一句。

她的脸上显露出畏惧,有些慌乱地跟随出来,像是犯了错误一样。她想她看错了小荣,这个年代,这个年龄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霞姐,小荣这时候却抽泣起来,这让她有些意外,又接着说,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哦?嗯。她似乎很理解这些话,什么也没有问,她只关心柳江会不会去。她想起那时候小荣提起过她的男朋友,说对她万般宠爱,还拿过照片给她看。她猛然想起,那个照片上的人就是柳江,难怪第一次看到他就有些眼熟,恍若隔世。这一切都是缘分,都有因果。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会不会瞒着她?

答应的事一定要做,晚上柳江却没有联系她,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但必须去。她的确不想晚上见,她祈祷小荣的男朋友是另外一个人。当她失意地到聚会的KTV时,小荣一些朋友也已经赶到。吵吵嚷嚷,她紧张地扫视过去。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柳江正规矩地坐在中间,那是个明显的位置。大屏幕的映照下,那张方正的脸颧骨更高。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显然,柳江也看到了她,他张大了口,随即站起来,这是我朋友,你们也认识?是的,她冷冷地说。真是巧,她不忘挖苦一句。

她找个远离柳江的位置一声不吭地坐下来,接着用眼睛的余光去偷瞄小荣。小荣若无其事地开了一打啤酒,然后招呼大家喝。很快,气氛变得热烈。你一瓶我一瓶,几瓶下去,大家情绪高亢,有的开始手舞足蹈。她坐着,也攥着一瓶啤酒,时不时喝一口。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她只看着屏幕,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感觉到柳江也是这样,她不用看也知道会是这样。小荣在摇摇晃晃,一手啤酒一手麦克风,杀猪一般拼命地嚎叫。唱着,唱着,突然小荣放下啤酒,将柳江拉起来。我要唱一首《喜欢你》!小荣疯狂的喊叫着,接着突然猛得抱住柳江。大家热烈地鼓掌叫好。柳江看上去很局促,她冷冷地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一切还像往常一样,她和他谁也没有再提起。她隐隐感觉到,他即使了无牵挂,小荣却不好说。她想尽快结婚,同过往做个了断。之后她又随他到了他家,他的父母已将她当成儿媳妇。他们对她很满意,不再拦着她洗碗,也没有什么事隐瞒她。柳江的父亲,吃饭时候说要花钱找关系让柳江转正。说话时,表情凝重,她也轻微呼吸,尽可能不出声音。她明显感觉到这件事的重要性。她很能理解,柳江平时因为身份常常垂头丧气,总觉得低人一等。公公说了才知道,这些年因为这件事花了不少钱,制度内外控制得严,一直没有进展。这一次很有希望,柳江满足条件,又找对了人。公公郑重地说。

接下来很快,找中间人,请客,送礼,笔试,面试,事情逐步展开。这件事看上去很有希望,她却不安起来。她明白这些事和她会有关联,但非她能左右。她唯一要做的事,也是她一个人的事,还是那个要命的胎记。这些日子里,她常常睡得更晚,想的事情更多。失眠,多梦。同事都说她明显瘦了。她清楚她要面临柳江的转正,面临小荣的威胁。小荣,这个没有母亲的可怜的孩子在对付着她,但爱情都是自私的。再说这世间,哪有什么公平。比如她的胎记,她脸上的浓妆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像一副面具。她像那个外国电影里的铁面人,面具已经嵌入血肉骨头,溶为一体。她离不开它了,这一生都要依赖下去。她的命运和它紧紧捆绑在一起,她必须拼命地掩饰。当时要向他说穿这件事的决心又渐渐消下去。小荣的出现,他极有可能成为正式工,两件事面前她再也没有勇气开口。她害怕失去的感觉更加强烈。

我想结婚,她对柳江说。这也许是个办法。

他很高兴,他应该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她一直是矜持腼腆的女神。他说即可就准备,他原定于拆迁换了新房子再结婚,没有想到她不计较。他甚至对她很感激,感激她的包容,不挑剔。她也告诉她的同事们,自然免不了又请客。

霞姐,这一天,小荣又到店里找到她。她想过小荣会放弃,即便没有,她也没有料到她会跟得这么紧。但担心的事情终于又发生了。

抢别人的男朋友很舒服吗?小荣冷笑地说,这一次没有一点客气。

我不知道你们之前的事,她胆怯地说。她什么时候干过抢男人的事情。

现在知道了,你该怎么办?小荣毫不留情。

我们要结婚了,她压低声音说,怕伤害她,希望她能退却。

来得及的,小荣冷笑出了声音,他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小荣手指着她的胎记。

……

小荣转身离开了。

她像栽在了脚底土地上的一棵树,再也不能挪动一步。小荣怎么会知道?小荣会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们曾住在同一个阁楼,虽说不是一间,但她再细致也难预防。小荣没有提起过,那时她们是好姐妹,她尊重她的隐私。但是现在,她们是敌人,是仇家。这个隐私成了她手中最恶毒的武器。她觉得胸口发闷,隐隐作痛,魂魄要离开身体。

我不能退缩!我得想办法!她对自己说。

她的时间立刻变得紧迫,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她来不及伤心,慌张地跑回到阁楼——她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坐在大镜子前,疯狂地拨打那个远在海外的号码。忙音。打了半小时,还是没有人接听。化妆品迟早会用完,上一次没人接听她就有不详的预感。现在她要绝望了。她仔细地将脸洗净,那个胎记像一块小小的中国地图,在那儿一成未变。她没有力气了,不想动弹,仔细端详着胎记,还有清澈如水的眼睛,还有鼻子,嘴巴。这些同是母亲赐予的骨肉的一部分,为什么偏偏看它不顺眼。

她想向柳江和盘托出,她实在累了。可眼下,一切还来得及吗?这是一种欺骗。自己是个诈骗犯。骗朋友,骗婚,骗了很多男人,骗了全世界。她痛恨这个父母所赐之物。这个要命的东西,一生都不曾给她带来快乐,只有自卑、痛苦、挥之不去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柳江打电话进来,他说他没有被录取,礼物被退了回来。声音很低,她能想想电话那头沮丧的表情,她知道他在寻求安慰。

没事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她惨然地对他说。

我们去登记吧,柳江忽然说。

她没有说话,关闭了手机,随即赶赴银行,取出所有的钱。然后,只身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她找到了这个专业的皮肤医院。她在洗手间洗了十几分钟的脸,然后挂号,走进医生的办公室。

你看那个人的脸,多可惜呀!她听见背后有人议论。

医生,医生,可以治疗吗?她发出颤抖的声音。

姑娘,这是胎记,这种胎记是不行的。医生冷静地跟她说。

那怎么办呢,我的脸……,她几乎哭出声音。

这么多年你一直这样啊,姑娘。医生不解地说。

可是,可是我要结婚,他还不知道……

她买了昂贵的新娘妆,深夜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城市。她还拿了一瓶红酒。在镜子前,她画了半夜的妆,将红酒喝光,然后上床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朋友圈传送着一条消息,有一个女子在阁楼上自杀,身边有大量的安眠药。

她的妆画得好浓啊,有人在下面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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