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鲸艾力出生于1796年。4岁时,他的父亲突然消失,谁也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艾力的母亲也不知道丈夫为何出走,去向何方,只是凭直觉猜测,娘俩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艾力根本不相信父亲已经离家出走。
父亲离开前的那个下午,一家三口,一起浮出海面换气。暖暖的夕阳余晖中,两股粗壮的水柱护卫着艾力细小的喷水线。从天而降的雨滴和水雾,像父亲母亲的抚摸与呵护。父亲从来没有那样开心过,不住地亲吻拥抱艾力。
艾力用力绷住腹鳍,想在水面多待一会,可是父母巨大的身体已经落入水中,一阵漩涡将他虹吸入大海。
夕照远去,黑暗袭来,只有父母身上白色的斑点,给艾力带来些许微光。他左看右瞧,一会靠近父亲,用力撞击,似乎想听听大山的回音,一会靠近母亲,用背鳍轻轻拍拍母亲的肚子,撒娇说自己有些饿了。
这样的幸福,父亲怎会离开?艾力坚信,父亲只是出趟远门,一家三口还会团聚。
可是,失去父亲的保护,娘俩很快遇到了不测。
一个月之后,北方鳞虾带,母子俩正在惬意地享用午餐,母亲突然痛苦地挣扎翻滚起来,海水瞬间被鲜血染红,海面狂乱地震荡喧嚣,整个大海似乎将要倾覆。
一枝枝标枪恶狠狠地刺向母亲,一阵激烈搏杀之后,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艾力推向深水区。接着,她千疮百孔的身体慢慢漂浮起来,用巨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艾力。
艾力哭喊着,挣扎着想要带着母亲逃离那个可怕的水域。可是,几只满载水手的小艇快速向母亲冲过去,手持标枪的水手们似乎发现了艾力,他们的身体像弓箭一样紧紧绷着,邪恶的眼睛贪婪地搜索着猎物,随时准备投出致命的一击。
垂死的母亲,哀嚎着抖动了一下受伤的背鳍,示意儿子快逃。艾力只好依依不舍地下潜,脱离了危险区域。
逃出生天,浮上水面,艾力深深换了一口气。回头望去,只见捕鲸船上欢天喜地,一片忙碌,母亲庞大的身躯已被固定在船舷上,炼油大锅支了起来,腕口粗的缆绳正顺序展开吊装。
艾力鼻子一酸,眼泪汹涌而下,不禁仰头长啸。
“呜——兮——呜———兮……”
鲸歌凄惨哀婉,与捕鲸手庆祝胜利的喧闹交织在一起,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回转不息。
母亲已被杀害,父亲下落不明,艾力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他游来游去,不住地向母亲的遗体呼唤。可是,母亲再也没有回应他。不久之后,可怜的母亲将变成一桶桶的鲸油,然后被运到世界各地,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终于,捕鲸船匆匆抛下一堆不便携带的大块鲸骨,升起船帆,向着下一个目标迤逦驶去。
艾力连忙游到母亲遇害的地方,那片刚刚被鲜血染红的海面,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永远的空虚与死寂。
大海深不可测,水面乌黑,天阴阴沉沉,四周空空荡荡,除了无边无际涌动的海水,连海鸟的踪迹都难以发现,甚至没有一丝声音。
艾力恐惧极了,呼喊着母亲,向海底潜去。
那似乎是一次没有终点的下潜。没有了父亲母亲的陪护,越往下沉,就越孤单,仿佛慢慢落入一个恶毒的陷阱和梦魇。
艾力想找到母亲的遗骨,即使母亲再也不会说话,也不能给他哪怕一个责备的眼神,只要能亲吻到她的骨头,就能获得依托和安宁。
深海一片黑暗,艾力无法判断母亲在哪里。长时间潜水,让他感到憋闷。他多么渴望能有一些光亮,让本来就弱视的眼睛能看到母亲。
他无法再坚持,开始上浮,可就在此时,一条灯眼鱼慢悠悠地游过来,借着那一豆微光,依稀能看到海底的轮廓,可是,母亲在哪里呢?
带着无尽的惆怅与悲伤,他快速上浮。距离海平面越来越近,海水逐渐明亮,艾力的心里也有了新的打算,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这个世界上,父亲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一定要找到父亲!艾力悄悄给自己加油。
可是,父亲在哪里呢?自从一个月前离开家,就再也没见过他的任何踪迹和音信。
茫茫大海,该去哪里寻亲呢?
艾力一头雾水,不知前路何在,只是下意识地沿着父亲母亲带他游过的洄游路线前行。
他依稀记得自己的出生地,那是南方的一片陆间海,那里温暖、安静,说不定父亲会在那里等着自己。
艾力坚信,只要在这条灰鲸洄游路上不停游下去,终有一天能够遇到父亲。
想到这里,艾力“嚯”地跃出水面,用力向天空射出一道长长的水线,深深吸了一口气,信心百倍地往南方游去。
一路之上,丧母之疼不时啃噬着艾力幼小的心灵。然而,广阔大海中无数的生灵,也极大地开拓了他的眼界。
众生之中,艾力最为关注鲸类和鲸的近亲们。令他目不暇接的是,南来北往的海中过客种类繁多,既有让人退避三舍的巨无霸蓝鲸、抹香鲸,也有可爱的白鲸、海豚,亦有凶狠跋扈的鲨鱼、章鱼。
它们千姿百态的外形和动作让艾力又开心又惊讶。有时,他也会困惑,为什么以前跟着父母出行,似乎没有遇到这么多好玩新奇的动物?
自从失去了母亲,艾力变得爱思考了,他想,也许是自己当时太小,眼界太窄,只顾吞食美味的小鳞虾,又或许因为父母环侍两旁,遮住风挡住雨,也封住了自己的视线。
想到双亲对自己的呵护,又看看如今孤零零的自己,艾力不禁再次哭泣起来,边哭边凄惨地鸣唱:
“兮——兮——呜———兮……”
52赫兹独特哀婉的音线,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飘荡颤抖着……
看着一路之上遇到的成群结队的鲸鱼家族,再看看形单影只的自己,艾力哭得更加伤心。
更让艾力惊恐万状的是,路上不止一次碰到鲸鱼被捕获斩杀的场景,每当那残忍的屠杀和血腥的气味映入眼帘,闯进鼻腔,母亲被害的惨痛一幕都仿佛在重演。
没有爹妈已经让艾力自怨自艾,江湖如此险恶更让他胆战心惊,扎心的不安全感严重腐蚀着他幼小的心灵。
越是孤独,越要找到父亲的愿望更为强烈!看到路上的鲸鱼家族们,艾力总是忍不住靠上前去,想跟随着他们一同游走,他太渴望与别的鲸鱼交流结伴了,更想获得同龄的朋友,以缓解他的孤单与不安。
可是,每当艾力手舞足蹈、语速超快地与偶遇的鲸鱼交流,看到的总是他们目瞪口呆、茫然不解的样子。
艾力禁不住反复打量自身,难道自己有什么不可思议、离经叛道之处吗?为什么他们总是用看怪物似的异样眼神端详自己呢?与别的鲸鱼交流有这么难吗?难道自己很讨厌吗?
他低着头,不断地自省自责,内心深处,甚至萌发了深重的自卑感。艾力猜测,他们之所以不理不睬,大概率是因为自己没有爹妈的缘故。
想到这些伤心的事情,艾力不禁更加沉默了,甚至有些自暴自弃。他放慢了游动的速度。有时,只是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任由毒辣的阳光烤炙自己的身体。
极其烦闷之时,他就埋伏在暗礁后面,突然冒出来吓唬经过的小动物。看到它们惊慌失措地逃离,便感到一丝残忍的快乐。
夜深鱼静之时,月光将海面照得如水银泻地一般,艾力独自浮在海面上,望着海面出神,难道自己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老了吗?
父亲母亲,你们到底在哪里?快点回来吧,回来看看你们苦命的儿子……
“兮——兮——呜———呜——兮……”
不远处海岛上有一个灯塔,守夜人似乎听到艾力的呜咽,他举着煤油灯,探着头,向艾力的方向观照着。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便佝偻着肩背,转头回了瞭望塔。
艾力注视着这一切,默默地潜入水里。呓语着,“在黑暗中睡去吧,一直睡到永远,就不会再伤心。”
艾力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鲸鱼同类们只能听到大约15至25赫兹区间的声音,他那52赫兹高亢的声音对他们来说其实是无声世界。
艾力哪里会知道,他苦苦追求着能让别的鲸鱼听到他的歌声和心语,都是徒劳的挣扎而已。
第二天,艾力在水下漫不经心地漫游着,不时挑逗惊吓一下经过的鱼姐鱼哥。突然,他看到右前方有一头灰鲸,看背影,非常像他的父亲!
艾力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他快速踅过身体,拼命地追了上去,边追边大声地呼唤:爸爸、爸爸……
那头灰鲸游速极快,艾力迸发出洪荒之力,终于渐渐靠近灰鲸的腹部,他按捺不住终于见到父亲的狂喜,象父子俩以前那样,轻轻撞向父亲,想与父亲亲昵一下,再次听到父亲肚子传来的回音。
可是,猝不及防地,一阵巨疼穿刺过来,原来是那只灰鲸的尾巴轻轻打了艾力一下。可是不知为什么,只是轻轻一击,就在艾力后背上割开了一条深深的伤口。
海水冲刷着伤口,象无数把小刀切割着他的身体和神经,艾力在巨疼之中战栗着,而心中的疼,更令他痛不欲生,父亲不要他了吗?
艾力绝望地目送着那只灰鲸离去,他哭了,然后又笑了。
哭的是,父亲如此绝情。笑的是,那根本不是父亲。因为,父亲的尾巴下面,是白色的斑点,而那只灰鲸的尾巴,是一个高速转动的轮子。
“那不是父亲,太好了,那不是父亲!”艾力欣喜地喊叫着:
“兮——兮——兮———兮……”
强烈的情感反差和背上的伤口让艾力一阵眩晕,他失去了知觉,漂在海面上,就象一个正被暴晒的鱼鳔。
不知多久之后,当艾力苏醒过来,发现身旁依偎着一头漂亮的雌性小灰鲸,正温柔地呵护着他的伤口,周围是数量可观、体型巨大的灰鲸群。
也是命不该绝,艾力遇到了洄游至此的一个灰鲸家族。那位善良的小雌灰鲸名叫小丹,她执意要挽救这头受伤的小灰鲸,而整个家族为此停下了脚步。
这片海域邻近艾力母亲的受难地,是饵料最为丰富的北方鳞虾带。
灰鲸家族在此逗留,固然有拯救艾力的因素,更重要的却是这天赐的鳞虾盛宴。
灰鲸群聚在一起,忙碌地围猎鳞虾群。艾力则和小丹在礁石之间开心地捉迷藏。
面对心仪的女孩,艾力故技重演,躲在礁石后,突然现身,将一群鱼虾吓得东奔西逃,几条花斑鱼被艾力吞进口里锁住,接着又被吐了出来。
艾力得意地瞧着小丹,渴望得到她的欢笑和赞扬。出乎意料的是,小丹故意作出皱眉的样子,用她可爱的短吻敲了敲艾力的脑袋,“这样会把它们吓坏,它们的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本想耍酷取悦女孩的艾力,被那句“它们的爸爸妈妈会担心的”触动了心事,从此再也不想玩躲在礁石后面作怪的游戏了。
母亲遇难后这段痛苦阴暗的日子,小丹是唯一的阳光和幸福,可是,让他不解的是,为何小丹从来不质疑自己“只会张嘴傻笑不会说话”的事实呢?
围猎季节很快结束了,灰鲸家族准备转场南下。经过这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艾力与小丹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和恋人。可是,艾力背上的伤口实在太深,影响行进速度,况且他们又嫌弃艾力是个“哑巴”,灰鲸家族拒绝艾力跟团远行,合力驱赶围攻艾力。
艾力紧紧靠在小丹身旁,任凭鲸群如何撕咬挤压,只是咬牙不走。最后,小丹被她的父亲母亲围住,艾力则被几条凶猛的灰鲸挤到远处的一堆珊瑚礁附近,再也无法追上小丹。
小丹被裹携在中央,鲸群浩浩荡荡地离开鳞虾地带向南方进发。
艾力望着渐渐远去的小丹和鲸群,感觉自己再次被遗弃了。他情绪极其低落,浮出水面,有气无力地呼气吸气,然后就一动不动地趴在水面,一副此心已死的窝囊样子。
海风突然大了起来,飓风开始兴风作浪。艾力任凭风雨飘摇,只是随波逐流,在半醒半梦之间张开大口,品尝着雨水的味道。
“好喝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艾力一怔,接着,那枚可爱的短吻又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兮——兮——兮———兮……”
艾力在暴雨中仰天长叹,一道有力的水柱直冲九天。
三年之后,艾力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父亲,可让人欣慰的是,他已经做了父亲,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他的儿子依然只能发出52赫兹的声音。可是,他们一家很幸福,从来没有分开过。
人类历史进入十九世纪,世界捕鲸业更加繁盛,更多的鲸鱼种类处于灭绝的边缘。
1802年,艾力一家沿着洄游路线,再次来到北方鳞虾带。一是为了更多地摄入鳞虾,为过冬做准备。再一个,艾力是为了祭奠自己的母亲。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家三口一起浮出海面换气。明亮的正午的阳光中,两股粗壮的水柱护卫着儿子细小的喷水线。从天而降的雨滴和水雾,像父亲母亲的抚摸与呵护,让儿子笑个不停。
此情此景,让艾力想起了自己童年的幸福时光。直到如今,艾力依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离家出走。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艾力,哀其不幸的同时,不止一次告诫自己,绝不要重蹈父亲的覆辙,一定要做一个负责的父亲。
任何一只捕鲸船都是出其不意出现毫不留情下手。
尽管艾力一家三口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可是一只白色的捕鲸船,在蓝天白云的掩护下,还是偷偷接近了一家三口。
小丹正和儿子嬉戏。艾力率先发现危险,他用全身的力气向妻子呼喊警戒,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向捕鲸船撞去。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剧烈撞击,世界一下子变得死一样静,捕鲸船被撞了个底朝天,水手们全部被大海吞噬。
艾力为自己自豪,危难关头,凭一己之力,挽救了妻与子的性命。他转头呼唤妻子,可是小丹却并无回应,只是将儿子紧紧地护在怀中。
海水再次变得殷红。
十九世纪的捕鲸工具已不再是标枪,而变成了铦炮这样威力更大发射更快的武器。小丹右腹部被炸出一个大洞,慢慢鲸落。
艾力带着儿子,陪着小丹缓缓落下。
送别了妻子,艾力带着哭哭啼啼的儿子浮上水面。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往哪走?”
“往前走!”艾力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兮——兮——呜———呜——兮……”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