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林焕
那年,殷晓慧住进了我家。
一个北京女孩成为了春江媳妇,她显然对此有些准备不足,
一开始,她还只是还一味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与冥想之中。和所有女人一样,她把丈夫的成功看成是自己的成功,所以她觉得她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是辅佐我的事业和生活。当然,首先要先解决自己的工作问题,这也是这个外来媳妇迫在眉睫的事儿。她对我说,如果应聘中学教师可能有难度,为了尽快开始工作,还是找一所比较好的小学当老师。我说你一个本科生,当小学老师还不屈就了?殷晓慧则振振有词地告诉我说,我要进民办中学很容易,但以后要想调到公立的中学就难了。我现在先去公立的小学,表面看是吃亏了,不过不要紧,不着急,只要我好好干,再进修进修,以后再得个奖,拿个先进什么的,进中学当老师应该是有很希望的!就算是一辈子呆在小学,我也要当个校长什么的,那也挺风光的,也没有遗憾了。总之一切的一切,在我眼里,前途一片光明啦!
我就是喜欢殷晓慧这一点。对任何事情都很乐观,总是抱着积极的态度。很快,她就应聘进了浦东的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也试教了了几堂课,得到了学校领导和老师一致肯定。而我也经教育局安排,进了浦东的一所中学教语文。眼看我和殷晓慧的事业都开始铺平了道路,并风生水起时,家里却出了问题,而且是一系列令我们措手不及。
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家长里短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当小问题层出不穷时,原本的和睦家庭也仿佛受到了重创。当然,我这里所指的,我们那个有着父母,妹妹,以及老婆的大家。
根子还是在殷晓慧是北京女孩那儿。因为是北方人,所以总有南北差异。我上大学那会儿,只是和她风花雪月地谈恋爱,哪里有过柴米油盐的生活,所以也没觉得什么。再说北京话和普通话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听起来还挺顺溜,有时候表达得比本地方言还流畅。可她一到我家就不行了。我母亲本来就是工人出身,习惯了说春江话,她听懂殷晓慧的话没事,但是殷晓慧听懂她的就吃力得很。而我母亲也本来不太中意殷晓慧,觉得她就是家里的一个累赘,所以怎么还有心思去向她耐心解释呢?所以很多时候,她让殷晓慧去买买菜或是去附近的超市带点什么东西,殷晓慧都听不懂,让母亲再说说,再比划比划,母亲也不吭声。她只好干等着,或者就发几句脾气,这下,麻烦就大了。常常弄得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殷晓慧骨子里的脾气还是很倔的,她觉得满肚子的委屈,只好来找我出气。这下我就惨了,成了三隔板,两头都受气。
那个周末的清晨,母亲本来想去买点菜,正好胃有点不适,于是就对刚起床的殷晓慧说,让她去菜场买点菜来。殷晓慧说,买什么?母亲想了想说,最近菜场菜涨的很厉害,我们这一家好几口的开销也实在太大,你们俩又没有交伙食费……..这样吧,今天索性吃素。就去买点小青菜,胡萝卜,番茄,还有新鲜的茄子吧!我这里还有点肉糜,我来做个拿手的茄子煲!
春江方言管“茄子”叫“落苏”。母亲怕说“落苏” 殷晓慧听不懂,于是就说了普通话。而因为她的普通话实在太滥,就把“茄qie 子”念成了“椒子”。殷晓慧琢磨着不明白,母亲正好不舒服,也不想多解释。就关上房门又休息去了。
当时我还在睡懒觉,还在美梦中纠缠呢,这前前后后的事儿,也还是殷晓慧后来转述给我听的。总之殷晓慧拎了菜篮子去了一圈菜场,把别的菜买齐后,最后踌躇了一下,买了一大把的红辣椒。她喜欢吃辣,到春江后总是吃甜的酸的,感觉到嘴里总没有味儿,对辣的东西早已经垂涎三尺,所以一看到菜场里花花绿绿的红辣椒,立刻就失去了抵抗力,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在北京的家中,母亲亲手炖的辣椒牛肉汤,那红油油的汤喷香十足,那叫一个爽啊。想着想着,殷晓慧都想大哭一场。想想自己在春江举目无亲的,难道连吃一碗鲜辣汤的权利都享受不到吗?如果连口福都远离了,这生活还有什么滋味啊?
她也希望母亲说的“茄子”就是辣椒。她嫁过来两个月了,也没见自己婆婆烧过辣椒,偶尔只是加点胡椒咖喱什么的,也许这次她想换换口味了,或者她知道北京人喜欢吃辣,她想顾及一下自己的心情?她平常很少和婆婆交流,一来是语言上的障碍,而来她觉得作为女人,还是和丈夫多处处比较好。
因为刚开始上班熟悉工作,我和殷晓慧都忙得不亦乐乎,大家都是有事业心的人,平常都喜欢加班,把工作做到最完美。等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也没有心情再顾及琐事,谁让我们都年轻呢?那也是干柴烈火的年纪。而夫妻之间那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像春天里的雨绵延不绝。她喜欢,我更喜欢。我觉得殷晓慧的身材真棒,乳房真丰满,她脱下来的样子比穿衣服的样子要好看几十倍,曲线有致,皮肤散发着青春的光泽…….呵呵,谁让我是男人呢?这个一点都不吹牛,那时候的殷晓慧,就是我眼中的唯一。唯一的维纳斯,唯一的梦露,唯一的性感女神。
所以我和她的缠绵,也占据了她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她哪有时间和我母亲交流呢?而其实我母亲也早已经对此颇有微词。她时不时地说,“别人家的媳妇儿总是讨婆婆欢喜,我们家的倒好,连个屁也懒得放”,我说,“妈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母亲说,“不是我要说难听的话,而是我一见到她,难听的话就出来了,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想想也是,母亲虽然不是大雅之人,但也不至于粗俗。看来婆媳问题自古以来都是个经典难解的大问题,现在就在我家活生生地上演着。我后来想想,那天发生的事儿,不仅仅有听错的原因,可能在殷晓慧的心底里,也有和婆婆较劲的成分,也在暗暗希望一场彻底的暴风雨的降临,来冲刷她长久以来的压抑和苦闷。
那日,她一开始到家里,拿着一大把红辣椒,还是开开心心的。母亲推开了房门,目光如炬般盯着她手中的辣椒,脸色骤变,她厉声喝道,“你买这么多辣椒干什么?”殷晓慧一看满脸纳闷的表情,“妈,不是你让我买的嘛!”“我什么时候让你买了?你到我们家两个月看见我吃过辣椒吗?你买这么多是不是存心辣死我呀?”母亲走过去,坐到殷晓慧面前,已经是铁青着脸怒气忽忽地往上蹿。
“妈,你发什么脾气呀!”殷晓慧的嗓子也提高了,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不是你一早让我去买椒子的吗?你现在反而怪我,你……你真是太不讲理了!”
“什么?我不讲理?”母亲从沙发上如弹簧般跳起来,“什么椒子椒子的?我让你买的是茄子!你是装傻呢还是故意出错?你不知道我吃辣的会过敏?你这两个月在我家做白日梦?我看呢,分明是你自己要吃辣椒才去买的吧?你自己喜欢就自己掏钱好了,以后也不要上我家的饭桌吃我的饭!”
“你!…….”殷晓慧又气又急,顺手把手里的辣椒往我母亲的头上扔去,我母亲躲闪不及,有几根辣椒正好砸在她的头上。
还好是辣椒啊,如果是玻璃杯什么的,那岂不是出人命了?母亲也不会是如此的安然无恙,可能早就血流成河了。
母亲护着头惊呼了一声,然后就冲上前揪住了殷晓慧的衣领,殷晓慧拼命摆脱,两人就扭成了一团。
听到客厅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我和父亲,还有妹妹林霖从各自的房间里跑出来探个究竟。林霖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打着呵欠说,“这大周末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真是烦人!”
而她一看见母亲和殷晓慧的架势,又大惊小怪地喊起来,“这是干什么,爆发世界大战啦!”
母亲还是揪住殷晓慧不撒手,一边忿忿地骂着,“你竟敢砸我?还有大有小吗? 你这个外地人,不要脸的,如果没有我们家收留你,你在春江就是个捡垃圾的!”
我赶忙上去劝架,说,“妈……别生气,算了算了,歇歇气。”
我终究是个男人力气大,总算把母亲老虎钳子一样的手给抓了下来。
母亲很不情愿地被我扶到了沙发上,手指还保留着刚才的形状,可见她是用了平生最大的气力,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个儿媳妇给制住。而逃离了母亲纠缠的殷晓慧则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母亲气不打一出来,又站起来指着她,“我还没哭,你倒先哭起来了!该哭的是我,我一大把年纪了,辛辛苦苦为你做佣人,还要被你打死,没打死的话也要被害死!”
“你讲点理好不好?谁想害你了?我一直想好好过日子的,我压根儿没想害你,我要害你干什么呀!”殷晓慧一边哭着一边嚷嚷,我赶紧拉住她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你少说点好不好,有话回房说!”
我硬是把殷晓慧拉回了房间,留下林霖和父亲劝慰着已经开始抽泣的母亲。一锁上房门我就对殷晓慧发飙,我说你没看妈这么大年纪了,你还要这样顶撞她是何用意!殷晓慧委屈地说我没有顶撞她啊,是她先骂我,再打我的!她紧接着就把事情的经过对我说了一遍。我仔细听听也没有什么根本矛盾呀,不就是多买了一把辣椒,至于闹得这么不可开交吗?于是我安慰起哭哭啼啼的殷晓慧,“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本来就对你不太满意,你也该多哄哄她,让她开心。你喜欢吃辣,私下里买来吃就是了,谁也不会说你,你又何必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呢?”“什么是明目张胆?你这话说的多难听啊!好像我买点辣椒也要犯下滔天大罪似的!”殷晓慧虽然还在和我争执,但语气已经明显地软了下来,她知道得罪我不是一件好事,如果那样的话她在春江也就孤立无援,也是失去了当时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城市的意义。她见我不吱声没有回应,便说,“其实你也知道,我们和大人住在一起,矛盾总是会有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一大把,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而且我看来和你妈的确合不来,我也不指望去贴上她的冷屁股,你让我变着法子哄她,这种有心机的事情你打死我我也做不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她,“和我妈一辈子斗下去,争个你死我活的?这样你最开心?”
“小焕,我们搬出去住吧!”殷晓慧望着我,我看到了她眼中莫名的坚定。
“搬出去?可是,房子在哪里?”
“租房子啊。现在到处有租的。等以后单位有房子了,我们再换。要不,攒点钱买也可以,现在不是兴买房子了吗?”
“那要多少钱啊。我恐怕一辈子也攒不了钱买房子的,你别做这个梦。不过,租房子倒是可以的。不过,离开了爸妈,谁来照顾我们?”
“我们都是大人了,要谁照顾啊!你就是长不大的小孩!”殷晓慧在我面前又开始撒娇,“我以后照顾你还不行吗?”殷晓慧钩住了我的脖子,“我们出去住,就完全是我们自己的天地,那多惬意啊。我会努力工作,帮你一起付房租的。”
“我怎么会让你付房租呢?我虽然是春江男人,但也不会去干不爷们的事儿。你既然照顾我了,我就要多挣钱养你,还有我们将来的小宝宝。”说到这儿我突然又犯愁了,“你说我们搬出去住了,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你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一个人怎么可能分身呢?”
“到时就叫你妈妈过来,或者把孩子放到妈妈家去带着。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了孩子,你妈妈就会高兴的。但现在我不高兴,孩子也就生不出来了。”殷晓慧把脸贴到我的耳垂边,耳鬓厮磨的。
我想想也是。有了孩子,一切都会皆大欢喜的。母亲一直盼着小孙子的出世,到那时,所有的不快都会迎刃而解,烟消云散的。
那么,就搬出去吧。就按照殷晓慧的建议,租房去住。也许,从此以后,我意料不到的新生活,就此开始了。
人生中,只要有新的规划,难免是让人憧憬而忐忑的。我琢磨着,不知不觉地就吻上了殷晓慧的双唇。那么炙热,像刚刚烧熟的豆腐,滑腻腻地从我的唇边,落到了无限的深处。
这年深秋,我们利用周末的空闲,搬到了出租的楼房里。
找房的时候,殷晓慧特别起劲,自己说“这可是决定我们俩日后生活的关键命脉,所以我一定要谨慎小心全力以赴”。果然,她很快就找到了位于市中心附近的一套一室两厅的房子。房子朝南,简单地装修过,木制的地板,白色的窗帘,在窗台上还有一盆绿油油的仙人掌。房间里的家具也是齐全的,索尼的二十一寸彩电,松下的挂壁式空调。有独立的卫浴,还是通煤气的。当时这房子的租金是八百块。后来,当春江的房价以做梦般的数字上涨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时候这套房子的租金,也早已经物超所值了。
我们在这套房子里住了两年。后来回想起来,那是我最无拘无束的两年。也是我们夫妻关系最融洽最温馨的两年。殷晓慧的确如她承诺的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们几乎不做饭,都在单位吃,周末在家里一起做,我负责买菜,她负责烧,倒也一唱一和,其乐融融。而当我准备洗澡时,殷晓慧也会准备好毛巾和沐浴露,放好满满的一盆洗澡水。我喜欢泡澡的时分,对我来说,最好越长越好。当我浸在水里,如同一尾可爱的金鱼,我就会把所有的烦恼都去掉,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而一旁的殷晓慧则会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在冒着雾气的灯光里,她的目光像某种梦的游移,像一种奇异的召唤,令我不能自已。有时候,她会帮我搓背,有时候会用指尖轻轻为我按摩,更有时候,她会索性脱下了睡衣,一览无余跳进了浴缸,像另一条美人鱼。一切都是静静的,只有鱼儿戏水的声音。没有人打扰我们,像在世外桃源,像最原始的亚当和夏娃。这种感觉真是太美了。我仿佛看到浴缸里的水,也仿佛化为了清澈的蓝色。蓝色的忧郁,像一首抒情的诗,时而温婉,时而狂放,意犹未尽在最后的休止符。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夫妻之间,这样的交流真的太重要了。重要的甚至要超过柴米油盐。只可惜有些美丽的光阴,总是稍纵即逝。时光过去得如此匆促,连带那些记忆中的激情,就像一张浸在水里的油画,所有的绚烂随着飞速翻阅的日历,渐渐地淡淡地而去。
两年后,我就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被评为市里的先进教师。随后我的住房问题被提了出来。我被破格分到了一套房,虽然是在远离市区的浦东,但离父母家住得较近,只隔了一条马路。这对于我和殷晓慧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而殷晓慧也在这时候,意外地怀孕了。
学校所分的房子在东方路上的一个小区里,两室一厅,六楼。九十年代末期,能分到这样的一套房,也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我感到自己是春江话所说的“额角头碰上天花板了”,一辈子就此有了一个好的开始。那天,校长在办公室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不是面对着校长,我可能会像孩子那样一蹦老高,乐得都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但当时我脸上还是笑开了花。我握着领导的手,不断地说谢谢谢谢,好像他是我的恩人一样,而我感动得语无伦次,不知怎样报答他才好。
然后,我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殷晓慧。但此时正值中午,下午我还有课。那时候的我还没钱买手机,又不敢在办公室打,怕别的同事听到了感觉很张扬,于是我就到学校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我打的是她的中文BP机。我写道:“有喜事相告。请速回电。”几分钟后她回过来了,但似乎显得病怏怏的,是有气无力的声音,“什么好事?”我兴冲冲地说,“晓慧,下班后和我一起去看房子吧!”殷晓慧说,“是你上次说的单位要分你房子,这事是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岂止是真的,钥匙现在都在我手上呢!”
“太好啦!老公你真棒!”殷晓慧也很兴奋,只是很快就显得心事重重,“可是,我这里也正好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什么事?晓慧,你听起来声音不太对,好像这两天你一直说不舒服,又不肯上医院,是不是病了?要不,我下班先陪你上医院?”“本来还以为自己不用上医院,忍忍就过了,刚刚知道,是一定要上医院了。”
我一听就心悬到了嗓子眼,“怎么了,你晕倒了?”“不是……是我刚刚用试纸测过了。我可能………真的怀孕了!”
“怀孕?我要当爸爸了?怎么喜事要么不来,一来就成双?”我快要手舞足蹈了,“晓慧,下班就陪你上医院,然后我们一起看房子去!”
当天下班后,我就破天荒打的来到了殷晓慧的学校门口。
要知道,我平时都是很节约的,给自己买烟都是最便宜的红双喜,喜欢喝点小酒却总是克制着,最多到父母那里的时候,和父亲喝上一杯。自从结婚之后,我时刻感觉到荷包紧巴巴的,因为一想到将来,我就有点胆战心惊,从不敢轻举妄动。比如买房的费用,装修费,家具,还有孩子的奶粉尿布等等。这么一连串的数字,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了,终于有了云开雾散的一天。我那些咬着牙关攒下的钱,还总算还是派上了用场。这不,房子有了,孩子也要出生了…..我也不至于每样都问父母要,我和殷晓慧的小金库,也足以可以抵挡一阵子了。
而我刚把殷晓慧接上了出租车,她就忧心忡忡地对我数落起来了。“怎么偏偏要用钱的时候,你倒是奢侈起来了?”我拉着她有点冰凉的手,发现上面的结婚戒指已经有点黯淡了。当年因为我俩是“裸婚”,领证那天我拿着父母给的伍佰元给她买了个铂金戒指,上面连颗米粒大的钻石都没有。本以为这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忘了,没想到此刻,当我们之间的生活拉开美好的窗帘的那一刻,我竟然在其中看到了隐藏已久的内疚与怜惜。
“老婆,这些年你受苦了。看跟着我,钻石戒指都没有,连件漂亮衣服都没有…….好几次我和你逛街,你都在时装店里看啊看啊,最后还是舍不得买。我心里都有数的。我那时想,这不过是暂时的,有一天,我会把你失去的都给你的!”
“我怎么听着这么肉麻呢?”殷晓慧莞尔一笑,眼角竟有些细细的纹路,眼球里还有些红血丝,在残阳的光辉下闪烁着,“那等会儿就买衣服去?要买一大堆哦?”
“没问题!”我爽快答应,“老婆的话我哪敢不听?”
“得了吧!”殷晓慧一嘟嘴,轻轻地打了我一拳,“我是和你开玩笑。你也别说那些甜言蜜语了,我们的钱是共同挣的,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先去医院,如果确诊真的有孩子的话,我的漂亮衣服,我的大钻戒,更不知猴年马月了。”
车子很快就到了医院。检查结果,怀孕有两个月了。
我拿着化验单在走廊里欢呼雀跃。“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就差没让全世界知道了。
“你疯疯癫癫的,做啥呀!有了儿子我又要节衣缩食,我的好日子都望不到了,都想哭呢!”殷晓慧做哭脸相,但紧接着就调皮地朝我做了个鬼脸。
“现在就儿子儿子的叫得多亲啊。等真的有了儿子,恐怕你比我还要上心,连我这和爸爸都不放在眼里了!”
我们一路说着就走到了医院门口。这次,是殷晓慧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是孕妇。是重点保护对象。我自己的钱,为儿子我舍得!”
“看看,已经母性大发了吧。”我在殷晓慧的额上亲了一下。
我们上车的时候,我发现很多路人都对我们瞧着。我想一定是我们恩爱的样子羡煞了旁人。
真的想想,那时候的我们,真的是够亲密的。像那些 新婚不久的夫妻那样,快乐总会时不时地笼罩着我们,像纯纯的牛奶,芬芳的草莓那般,在保鲜期让人流连,回味无穷。那夜,我们一道去看了新房,除了楼层高些,没有电梯之外,我和殷晓慧对房型和采光都特别满意。殷晓慧还说,楼层高些,正好可以锻炼身体,好减肥。我说以后你抱小孩上下楼会很累的。她摇摇头说,为了儿子,我什么也不怕。现在她是一口一个“儿子”“儿子”的,不过格外地悦耳动听。我说,到时候,让我妈来帮你就行了。话刚说出口,我发现气氛突然不对了。殷晓慧站在那里不吱声,也没有接我的话,脸上的神情也扑朔迷离起来。
我知道说起我妈来,她就会多多少少有些不高兴。那些曾经的芥蒂还在那里,虽然现在不太去触碰,只是想起来,还是会令她满身的不舒服。我们租了房子之后,每月还是回父母家一次,因为只是吃吃饭而已,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也不过过过场而已,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
“要不,到时还是让我妈来吧。”殷晓慧好久才发了声音。
“你妈?”我觉得有些不妥。一来殷晓慧的母亲在北京,从北京赶到春江来成本太大,,而且住在我家吃住都得我们来,我觉得太不划算。二来殷晓慧的母亲我虽没有接触过,但说心里话,我实在不想和她生活在一起。说得难听点,是我妈还要俗上几倍的人,真的过日子里,会让我感觉到日日都是煎熬。我和殷晓慧结婚后,一共回北京两次。每次都挤在她家的四合院里过了两天,就想回春江去了。殷晓慧的弟弟妹妹都还在上学,父亲整天喝着酒迷迷糊糊的,而她的母亲整天除了唠叨就是发脾气,还说我们从春江带来的桂花鸭和点心都是不值钱的玩意,而且又特别难吃,她碰都不想碰,说得我们俩都后悔带那些东西,索性给她钱就是了。这个念头殷晓慧一说,没想到老太一点头直拍手叫好,“得,我就是这意思。给点钱多省心啊,多实在啊,你这些吃的,接下来都得喂狗,还不如买点钱,补贴补贴家用,我也当没有白嫁你这女儿啊!”
在她家两天,她母亲就问殷晓慧拿了两次钱,每次都是五百。把我们下月的生活费都透支了。还对我振振有词地说,“我们家晓慧的钱,就是我的钱,你钱既然上交我们家晓慧,这钱也就是我的。”把我气得像是吞了苍蝇一样难过,忍不住在晚上就对殷晓慧说,“赶快回去吧,哪怕是坐汽车,我也要早点回家!”
两次都是如此,从北京仓皇逃到春江,如同噩梦。现在却让我要和这样的丈母娘同处一室,我虽然不会像女人那样和她乱起争执,估计也要把气憋在肚子里,憋出病来的。
所以,我坚决反对殷晓慧的母亲过来。我说,“你妈坐月子的时候过来看看可以,但是常住在这里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人!”殷晓慧一听就冷下脸来,“我妈好歹还是孩子的外婆,她会对孩子不好吗?”“我当然知道孩子会觉得她好,可我受不了她,你也未必!你想想,你妈那管东管西的劲儿,你那点工资连带着我的工资全都到她的腰包去,她还要干涉你的生活,你的衣食住行,长此以往,你受得了?!”
我的话一下子说到了节骨眼上。殷晓慧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那…….你说怎么办?要不,还是照你说的,让你妈来吧!”
“这就对了。”想到不会和殷晓慧的母亲住在一起了,我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下来要装修房子,你肚子里有小宝宝,你明天起,就到我妈家住一阵子!”
“明天?这也太快了吧?”殷晓慧又不愿意了。
我明白了她肚子里的那点蛔虫,“你放心,你现在怀孕,我妈会对你好好的,一定会事事顺着你,否则伤了她的孙子,她自己都不会愿意的!”
“你说的是真的?”殷晓慧将信将疑,嘴边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你老公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说买漂亮衣服也是真的?”
“好啊,现在就借着肚子里的龙种作威作福了?”我望着脸上泛着红晕的殷晓慧,觉得她这天晚上特别美,只可惜身上的这套藏蓝色的西服显得有些老气,如果能换上一件浅粉色的时髦的裙子,一定会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
可现在是不得不压抑的时刻。孩子在她肚子里,才两个月。
我们手牵着手,欢欢喜喜地去看了房子。没有电梯,我扶着殷晓慧走,还背了她两楼,直到气喘吁吁的。殷晓慧说,“我现在可是皇后的待遇啊。”进了房间,虽然里面空空无也,但我们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描摹七彩的蓝图。“这里是沙发!”“这里是书橱!”“这里是婴儿房!”“这里是电视机!”我们一边说一边像孩子般地放肆欢笑,无忧无虑,只有无限地展望未来。
而未来,也是能够实现,美轮美奂的。
这个初夏的夜晚,我相信殷晓慧和我一样刻骨难忘。相信她会像我一样,会在很多年以后回首的时光里,清晰而准确地找到了这一天。这是里程碑般的一天。就像是影星的巅峰之作,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超越过它的作品出现。而这部电影,历历展现的画面,总有定格的镜头在重复出现。那夜,我们去逛了商场,我给殷晓慧买了一件法国牌子艾格的粉色雪纺连衣裙,有很多浪漫的荷叶边层层叠叠地,围绕着年轻女人花朵般美好光滑的脸…..殷晓慧却说,“两百九十九块实在是太贵,够我们吃上半个月伙食了!”又说,“听听多好听啊,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实际上现在你的钱交在家里的小金库,这礼物还不是自己送自己?这样的事儿,只做一回,下不为例!”
不过唠叨管唠叨,她把连衣裙捧在怀里的那一刻,还是激动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比我在大学那会儿看到的那会儿还要小,还要纯真。那种眼神,是充满梦幻的,是令每个男人都怦然心动的。如果我是个大富翁,我一定每天都要这样的眼神,不惜一切代价,只可惜我只是一介平民,每天都在为生活做打算,所以有些美好,对我而言,终是昙花一现罢了。
不过,那天殷晓慧还算是把那种意境,保留了好长时间。就像电影中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伴随着余音绕梁的音乐,让画面更加唯美,而令人久久回味。那夜,我们去了南京路的粤菜馆,点了烤鸭和春江油爆虾,真的就在夜色阑珊之时,将奢侈进行到底。而殷晓慧,也俨然从灰姑娘化身为公主,粉色的连衣裙衬出她的亭亭玉立,皎洁无瑕,在灯光下,引来无数的回头率。我说,“没想到你还是美女!”殷晓慧说,“你老婆本来就是大美女,嫁给你以后你就不觉得了?不过,美女或者不是美女,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本来就对这些毫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和我们的孩子能够过上最幸福的生活!我是个二十六岁的妈妈,
我真开心!开心得都找不到北了!今天,我是带着我的孩子来南京路,来吃满汉全席来了!”
她这么一说,我这才记起,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殷晓慧二十六岁的生日。她和我结婚,都没有像样的婚礼,更不要说生日宴了。可是她毕竟还那么年轻,她嫁给我,什么也没有,却总是那么满足,真的令我感动至极。而我偏偏不想把这份感动表现在脸上,因为我总是时时刻刻想表现出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威严。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春江男人,尽管我也做家务,也上交工资,但我还是在这个家里习惯于发号施令,能有一锤定音的作用。我喜欢做领导的感觉,尽管还只是在家里,不过我觉得自己的心,是会引领更广阔的领域,才会有更大更辉煌的作为的。
就像殷晓慧期待的那样。
那个夜晚,她二十六岁。还那么年轻,像水墨画一样。很多年后,我依然能想起她当时的模样,虽然不是沉鱼落雁的容颜,却也是如丝绸般明媚光滑,温婉舒心。而当二十年过去,当我握住她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却发现上面的纹路,已经时光的印记般铺展而去。在她的眼角眉稍,在她皮肤的每一个转角处,诉说着岁月哀婉的叹息。她的眼神也混浊了,像是蒙尘的玻璃,却再也等不到,澄澈明亮的那一天。
二十年。转眼之间就过去了,就像你转角遇见某个人的瞬间。
时光是寓言。也是枷锁。在时光的困惑中,我们欢笑哀愁,回忆等同于憧憬的阶梯。努力地走过去。一去不再回头。
C柳如春
新锦江酒店的旋转餐厅。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整个浦江城的夜景。我偷偷地瞄了几眼,却感觉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对一个外地女孩来说,在这么高级的餐厅用餐,本来就是件新鲜的事儿。一旁的郭皑皑却对我发起了牢骚,“你看看你,多大了?连刀叉都不会,真是丢脸!”
我正好在蘸一片生鱼片,意想不到的芥末呛得我咳嗽不止。
“你看看你…….”郭皑皑皱着眉头数落我,“真的是没见过世面…….”
我不吭气。满肚子的委屈却说不出来。似乎觉得自己这个外地人在郭皑皑这个春江人面前,始终是低人一等的。
“好了郭兄,对女孩子要怜香惜玉,你怎么老是说人家柳小姐呀!”郭皑皑的发小,也就是今晚请客的林可斌坐在我们对面,笑脸盈盈地说。他看起来比郭皑皑还要小一些,相貌不算太出众,有点像韩国人,小鼻子小眼的。不过举止从容优雅,再加上一身名牌的衣着,看上去气质上就胜出了几筹。他刚说完郭皑皑,目光就停留到了我的身上,“柳小姐,如果你觉得吃不惯芥末,就不要吃了,我另外去给你倒酱油!”
“好了好了,还是我去倒吧!”郭皑皑说,“对自己的女朋友,我总要上心些!”
郭皑皑说完起身离座。当他渐渐远离我们的视线,林可斌又问我,“你,真是他的女朋友?”
“是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怎么感觉不像。”林可斌说。
“怎么不像?”我望着林可斌,他的目光闪烁,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我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事什么药。
“他好像对你并不太好。”
“他就是那样的。不是很细心的那种。”
“可我以前见过他的女朋友。他对人家很好的,体贴入微的。”
“你说的是我之前的那位吧? 我听他说过。可能……可能那女孩是春江人吧。”
“呵呵……”他竟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愠怒地看着他,觉得他不怀好意地嘲弄我。
“我笑你有点自卑!”他直言不讳,笑声没有了,笑意还像一团阴影,围绕在我的周围。
郭皑皑拿着酱油回来了。他一脸茫然,“林可斌,你笑什么?这么开心?”
“没什么。”林可斌摆摆手,“就是觉得你女朋友比较自卑。这点可不好。是你让他自卑的。这是你的责任啊。”
“我又没有看不起她。我对她老好的。”郭皑皑说着春江话,却明显底气不足地看了林可斌一眼。
“我们吃完饭,去唱歌好么?去一家附近的钱柜,我请客!”林可斌转换了话题。
“好啊!”郭皑皑一听唱歌就来了兴致,他看着我,“走吧,一起去!今天好好玩玩!”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钱柜KTV。
郭皑皑一直搭着林可斌的肩,很亲昵的样子。他们差不多高,身材郭皑皑更健硕一点。公平地说,从样貌上来说,郭皑皑比林可斌要帅气得多,但不知怎的,林可斌身上好像有股奇异的气场,却能在瞬间压倒他,让我觉得,郭皑皑的漂亮也失去了应有的光芒。
“应该多叫几个人来的。那样才热闹!”郭皑皑说。
“你买单?”林可斌似笑非笑。
“你这哥们,拿我开唰!”郭皑皑嘻嘻笑着。就这样一路来到了淮海路上的钱柜。一进去就看到好多时尚的男孩女孩在走来走去等位子。而林可斌只是打了一个招呼,我们的房间就空出来了。
“那里面有我一个熟人。是经理。所以我用不着订位的。”林可斌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得意。
我们三人去了那个最大的包房。还带着吧台的。这么大的房间对我们三人来说,着实有点浪费了。不过郭皑皑却很高兴,里面精致的装潢是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我真想睡在这里,一直到天亮。”郭皑皑真的就倒在那座真皮大沙发上了,像一头慵懒的水獭。“我要唱歌了,我可是麦霸哦。”林可斌看起来兴致很高,拿着话筒一口气就唱了好几首歌,有最流行的周杰伦的歌,也有网络歌曲,除了这些,还有张学友和刘德华的老歌,他每首都朗朗上口,声调时而曲径深幽,时而又峰回路转,总之,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麦霸了。
在他的影响下,郭皑皑也睡意全无,唱了一首又一首。在学校里他就是文艺骨干,唱这些歌更不在话下,所以在我听来,他们两人的演唱,就如同是一场视听盛宴,我全神贯注,连饮料也忘了喝,连水果也忘了嚼。终于又是一曲唱罢,林可斌把话筒递到我面前,“柳小姐,您怎么也不表现一下歌喉呢?”
我听了急忙摆手,“我不会唱歌,在这方面我一点都不行。”
郭皑皑在一旁也发话,“我最了解春春了。别看她和超女冠军的名字一样也叫春春,那根本就是两回事儿,这位春春一点音乐细胞也没有,唱歌总是跑调,你说对吧,春春?”
我说,“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吧?我唱歌是不好,但也不至于跑调。”
“那你唱唱吧。”林可斌还是在鼓动我。
“今天我是负责来听的,有你们两位天王在场,我还是不要献丑了。”我说的是大实话,好像听听就挺满足的了。这灯光,这环境,朦胧雅致还有点目眩,我倒是觉得有点像置身梦里了。
郭皑皑可能是啤酒喝多了,一趟趟地上厕所。他上第三次的时候,林可斌走到了我的跟前。出乎意料地,他用异样的凌厉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如此坚硬,像是老虎钳子般把我的脸抓得生疼。我被他看得不敢正视前方,只得故作洒脱地去拿面前的水杯,没料到我刚握住了水杯,他的手就盖住了我的。像个巨大的屏障那般,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情不自禁地,我挣扎了一下,却发现他仿佛使了很大的力气,让我的手在他有些湿润的掌心里,无处可逃。
“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他没有称呼我什么,就直奔主题而来。似乎在商量的口吻中,还带着几分强硬,是不容拒绝的力量。我什么也没说,他的大胆并没有吓到我,相反,我在他的掌心中感觉到踏实和温暖,是许久都未曾有过的。只不过,他的手随着重重的推门声的来临,迅速地抽身而退,像一曲歌还袅袅唱着,意犹未尽之时就已戛然而止。
“我还要继续喝酒,继续唱歌,今天晚上,真爽!”郭皑皑拿起话筒,自顾自地唱起来。
我起身离座,推开门,准备上厕所。却在厕所门口,又看到了小老虎般熟悉的眼神。
“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林可斌不知何时尾随而来,并且又对我下了温柔的命令。
我老老实实地说了,还傻乎乎地问道,“你要约我?”
林可斌没回答,就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我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有几分怅然。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所谓公子哥们泡妞的伎俩。我不知道是信任他呢,还是信任我自己。
重新回到包房,林可斌看了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才十一点,就要回去了?”郭皑皑觉得还没有唱够,像是上了瘾一般。
“我可不是夜猫子。我生活规律,明天还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林可斌说。
“你有当局长的老爸,还用得着好好学习?”郭皑皑有点不屑他的言辞。
“我复旦的文凭可是自己考出来的。难道可以走后门?”林可斌说,“我真的走了,你买单?”
这句话一出,郭皑皑比兔子跑得还要快。
后来我们就在钱柜KTV门口分别了。我没有看出林可斌有什么异样。他的表情浅淡,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后来,郭皑皑和我上了另一辆出租车,一上车郭皑皑就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可能是啤酒的作用。他根本就不会喝酒却偏偏要逞能。他是个什么都不会却样样都要逞强争个上下的主儿。他就这德行,在别人面前是条虫,在我面前则是条龙。
可是,过了今夜,他还能在我心中占据往常的地位,还能对我耀武扬威,说一不二吗?
我的眼前又出现那只小老虎。的确是虎虎生威啊。他的言行举止,都是我所喜欢的。“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回想起来,真像梦一样。也许人生中,总会有意料不到的惊喜。今晚林可斌的出现,难道也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我突然觉得老天对我不薄。我抚摸着郭皑皑脸上的胡茬,像是抚摸着另一个男孩的脸庞。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在打开的车窗里,仿佛还飘来一缕栀子花的幽香。城市的夜色灯火通明,繁华的酒店错落有致地历历而过,所有的高贵似乎遥不可及,不过,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出入那里,像那些光彩照人的明星那样,真的,那也说不准。
那几天,我有意识地在等林可斌的电话。我躺在郭皑皑的旁边,想的却是那个林可斌。他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将我牢牢震慑住了。我还是在一个对许多事都抱有新鲜和感动的年纪。我需要新的生活来充实自己,也改变我自己。那几天郭皑皑说要回自己家里住两天,顺便想去肯德基餐厅看看要不要招聘的,“总是要想法子挣点钱,否则你也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对了,今天是十号,你小姨这月的钱应该快寄来了。别忘了交生活费!”
“我知道了。”我不情愿地应着,接着又反驳道,“生活费为什么要交给你,为什么不交给我?”
“你会理财吗?我把钱交给你,恐怕你买两三条裙子,我们就去吃西北风了!你说说,你小姨的钱你每月都花完了,有盈余吗?”
“那不关你的事。”
“怎么叫不关我事? 难道你现在就背着我存了私房钱?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男朋友?!”
郭皑皑气呼呼地说着,见我不吱声,索性就骂了起来,“看你长得挺老实的,没想到和我睡在一起了,还对我算计!外地人,苏北乌龟,真不能和你们一般见识!我要和你再好下去!我一定会被你累死的!”
“那你不要和我好了!”我也气急了,眼泪像决定的洪水冲了出来。但是说出来的话虽然决绝,声音却低得像蚊子叫唤。而等郭皑皑真的背了包甩手而去,我的心竟然有抽空了般的痛楚。
原来,这间陋室的仙人,还只有是郭皑皑。只有他存在了,这里才能蓬荜生辉,而我在春江的家,也就有了真实的意义。而待他一走,就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人了。
我像只形单影只的猫,蜷缩在那里。我哭啊哭啊,其实我也知道,从小就知道,眼泪是最最不值钱的东西。所以,多流一点,也就是那样发泄着,一点用也没有。
我又想起了林可斌。我觉得自己有点像痴人做梦。他,堂堂的局长的儿子,名牌大学的高才生,怎么会和我这个外地漂泊的女孩做朋友呢?
只是游戏罢了。我想承认,又有点不甘心。
电话还是响了。果真是林可斌的。郭皑皑前脚刚走,他的电话就来了。像是一位能够洞察万物的神仙似的。
我握住了手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此时此刻,我像个溺水的人儿般大汗淋漓。分不清那些水是我的眼泪,还是分明是夏天的雨已经纷纷扬扬而来。
那个雨夜,还是在新锦江的顶楼的旋转餐厅,我像是饿了几天几夜般地,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大盘的菜。我没有保留任何矜持,来表现自己的淑女风范,只想把我受尽伤害的胃抚慰一下,我才能神清气爽地,和对面这位衣冠楚楚的男孩对话。
林可斌一直在对面看着我。我饿了几天,他倒是像已经吃饱了几天,此刻毫无食欲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色条纹的翻领体恤,一条有点发白的牛仔裤,头发像是刚剪过,后面很短,前面有一缕很长的刘海遮住了额头,正好落在他那双不大却炯炯有神的眼睛上。我吃了几盘后,喘口气喝西瓜汁,发现他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便觉得有点尴尬了。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脸,“怎么,我有什么不对吗?因为是自助餐,而且菜实在是太好吃太新鲜了,所以我要饱餐一顿,有不对吗?”
林可斌笑了。他左面嘴角有个酒窝,看起来很可爱。他只是笑,却什么也不说。
“你,不会让我买单吧?”我有点神经兮兮地问道。
“说好我请客的。你尽管吃。我不饿,因为…….秀色可餐。”
“你们男人……就是油嘴滑舌的。喜欢用甜言蜜语哄女孩。”
“他也哄你?”
“谁?”
“明知故问。”林可斌点燃了一支烟。上次吃饭,我并没有见到他抽烟。他抽的软壳的中华烟,不过,他抽烟的样子干净和优雅,的确与众不同。
“郭皑皑一定不太哄你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没有幸福感,十足一个怨妇。”林可斌并不看我,而是望着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烟雾包围着他,他的面容变得有些神秘而莫测,“郭皑皑这两天回家了,你一个人,对不对?”
“你是福尔摩斯?呵呵,原来一切在你掌握之中,包括我。”我已经吃饱了,啜着西瓜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郭皑皑,说你和我在一起。”林可斌说着就要安东号码,把我着实吃了一惊。
“你干嘛?今天,莫非是你设的局?”我愠怒地看着他。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林可斌还是掌控者一切的口吻。
“我没答应你。”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这件事,郭皑皑和我说了算。”
“什么意思?”
“郭皑皑是回父母家住了,并且,他还有了新的女朋友。他们在五角场的巴黎春天百货里当众拥吻,我是亲眼所见。”
“可是我没有看见。”
“他现在是脚踏两只船。你要这样男朋友?吻着别的女孩,还随时会甩了你的男朋友?”
奇怪的是,他所说的一切没有引起我的任何感应。我只是冷若冰霜地坐在那里,然后,继续喝我的西瓜汁,直到喝到最后一滴干净为止。
然后林可斌走过来,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拥着我出门。我们去了新天地的酒吧。我第一次喝酒,喝得很开心。他叫得是最好的酒,也是最赏心悦目的小吃。我们喝酒的时候不太说话,音乐很吵,人来人往的,但所有的面容都很模糊。
然后他的脸就凑上我来了。很湿润的感觉。是另一个新鲜的男孩,像酸酸的橙汁,或者是一种猕猴桃的汁液。他的舌尖落在我嘴里的时候,我确定我醉了。我像只在火焰中的烈鸟。飞翔得很快活,却发现有种燃烧的痛直指内心。
直指这个仿佛早已经不知所措的夜晚。
那晚是在酒店里度过的。我第二天早上醒来,依然能把昨晚大致的细节记起来。他怎样脱我的衣服。怎样吻我的脸蛋和胸膛。可我还是知道自己醉了。我第一次喝酒,就迷恋了这种味道。因为我醉了却还清醒着。我清醒地被那个男孩呵护着。他叫林可斌。他和郭皑皑迥然不同。如果说郭皑皑是一片草原,那么他就是一片森林。深幽的森林,挪威的森林。我还看见有明镜的湖泊在像钻石般熠熠闪光。像一种致命的魔咒,在我青春的梦魇中行云流水般地穿行。
第二天清晨,林可斌几乎和我一起醒来。他像是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说,“宝贝儿,我们去楼下的西餐厅吃早餐吧。”我说你叫我什么?他说你们女孩不是喜欢甜言蜜语吗?难道叫宝贝儿不好听?
我说,“问题是,现在是宝贝儿,等会儿就是拜拜了。”
他说,“你想多了。想那么多干嘛?人生今天不知道明天的,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像是已经历尽沧桑,和那张单纯的娃娃脸大相径庭。
我们在四楼的西餐厅吃早餐。还是自助餐,菜式有中式的包子馄饨,还有西式的三明治,火腿面包等,非常丰盛。我这才注意到这是一家五星级的酒店,我昨晚住的房间是在顶层,可以看得见浦江两岸的风景。而四楼的西餐厅也是装修豪华,气势非凡,就是在白天,也能想象到晚上后如在皇宫中的雍容。我上卫生间的时候,向走过来的服务生打听了一下房间的牌价,竟然最便宜也要一千多一晚,把我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重新坐到位子上,我望着林可斌。他正在熟练地用刀叉切面包,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你怎么给我的感觉,是个富二代?”我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的男孩,应该比我想象中更神秘。
“你又想多了。”他抬起头来笑,很单纯的样子,“是我老爸给我的房卡。也不是他的,别人送的。听说是这里的老板。他的儿子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是我老爸帮忙给进的。”
“你老爸帮忙的?”我恍然大悟,“这么说,你天天出入这里,这里的老板也不敢说你。”
“也许吧。”他还是轻描淡写地样子,我敢打赌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不过,我也没有这么多的妞好泡啊。”
他笑得更厉害了。他笑得时候,不大的眼睛在放电,感觉坏坏的却惹人怜爱。天哪,我想到了蛋糕上的奶酪,会有多少女孩喜欢他啊,我怎么可能是他的第一个?回忆起昨天晚上他在床上的娴熟,我都感到脸红心跳,都不敢再面对他了。
吃完早餐,他说要去学校了。今天学校里有点事儿。你呢?我说我回家。他说回哪个家?你和郭皑皑的家?
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嘲弄。见我有点生气,他慌忙又笑。他的笑容的确有杀伤力。“他不会回来了。你属于我。”他还是用着他一贯的口吻,却自始自终没有说过喜欢我之类的话。我记起来了,他即使在我做爱的时候,也什么没说。
“你自己打的去吧。”他打开皮夹,点了点钞票,丢了一千块钱给我。
然后我们分道扬镳。
回到我租住的地方,我发现家里的空调坏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房间里一片凌乱,书籍和杂物瘫了一地,所到之处,是蒸笼一般的热,烟熏火燎的感觉。春江的高温令人难以承受的热,对于我这个陌生的外地人来说真的估计不足,如果没有冷气的力量,恐怕就只有汗流浃背地接受煎熬了。窗外有一棵绿树,前几天看着还茂盛,现在已经病恹恹的,仿佛也在骄阳下被烤得冒出了烟。我呆呆地站在窗前,想洗几件郭皑皑放在窗台上的臭球衣,却懒懒地不想动弹。脑海里还是昨天和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儿,反反复复的,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
我现在算是什么呢?林可斌的新女朋友?还是他的一夜情伙伴?也许还有下夜情,那么我和郭皑皑之间又算怎么回事?
他说郭皑皑不会回来了。他好像对此已了如指掌。他说郭皑皑已经有了新欢。我还是拿起电话打给了郭皑皑。我还没问,郭皑皑的训斥和质问就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昨天晚上我打了你多少电话,你一个没接。你去哪里鬼混了?我当初那么喜欢你,还把我爸妈的辛苦钱给你租房子,怎么知道你竟然这么不要脸?”
我握着电话,都能感觉到唾沫星子飞到了我的眼角眉稍。
“我后来打电话给林可斌。本来想和他聊聊的。他说你和他在一起。我靠!看你模样挺清纯,原来这么骚,才见我同学一面,就和他那样了!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不遗余力地骂着我,直到我哭起来,我的哭声一阵比一阵响,他才停了下来。
“皑皑,你听我解释,你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
“那你解释一下,昨天晚上,是不是和林可斌那个了?”
我答不出来了,只是像傻瓜一样地哭。直到电话挂了,我更加放肆地大哭 。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打电话给林可斌。我真想把全身的怒气好好地发泄一下。但是他关机了。打了很多很多遍,他都关机,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觉得自己被人愚弄了。哭着哭着,我开始平静下来,开始觉得从头至尾,是不是郭皑皑和林可斌布下的圈套,让我整个往里去钻。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咬牙切齿地想,恨不得杀了他们两个才解气。而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欢悦地唱起了歌,一看,竟然是林可斌的。
“刚才手机没电了,在充电。”他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知道我刚才几乎打爆了他的电话,“我从学校回来了,很想你,就打个电话给你。”
“别说这些骗人的鬼话!我……”我想狠狠地骂,却发现理屈词穷,什么也骂不出来了。
的确,我一个外地漂泊到春江的,孤苦无依的小女孩,有什么资格去数落别人,更何况,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和郭皑皑是这样,和林可斌也是这样!
“郭皑皑刚刚和我通过电话。昨天晚上,你去洗澡的时候,他也已经给我打过电话。我说和你在一起。我对他说,你不也喜欢上别人了吗?为什么不放手?是男人就要敢作敢当。喜欢了就去争取,不喜欢了,也要清楚地告诉对方,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我现在想你了,所以我告诉你,有什么不对吗?你可以不接受我,这是你的权利。”
我哭起来了。哭得很伤心。不知道是为郭皑皑的离去而哭的,还是哭给林可斌听的。
“我不喜欢女生的眼泪。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他的声音很温柔,“我现在出发,等会儿我在新天体的那家黑森林酒吧等你。”
“今夜不管多晚,我都会送你回家。现在,你的家的主人是我。”他补充了一句,“来吧,宝贝儿。”
我的哽咽停止了。像是风干在这燥热的空气中。我的心绪被他的声音缠绕。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喜欢他的。我喜欢他,甚至还超过了郭皑皑。
有时候感情的事,的确和时间扯不上关系。
一切都黑漆漆的。我们在黑暗的光芒中相拥而舞。是一支很抒情的外国曲子,还有乐队在伴奏。桌子上有开着的红酒,还有一些酒香在像幽灵般飘散。他贴着我的脸,冰凉而湿润,是夏夜里难得的惬意,是比空调还要舒爽的冰淇淋。
“和我在一起,很开心吧。要每天都如诗如画一般。”他在我耳边低低地呢喃。
“不说说你学校里的事儿?还有,你前任女友的事儿?”我有点好奇。
“为什么要说其他?我们在一起,就只有我们。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问,好么?”
我发现他既是是商量的语句,也带着不容商量的口吻。亦或者,我一开始就是有点怕他的。在他面前,我像是卑微的楚楚可怜的小猫咪,祈求着这世上的温暖与爱怜。
那夜,我喝得不多,他喝了很多。到了凌晨两点,他叫了一辆车送我回家。我原本以为他会上去坐坐的,他却没有。他说很累了,还是回家吧。又说,你的房租,我过两天给你。
钱的事,他是不会忘记的。感觉他很现实,又不乏浪漫的情愫。他是个面面周全的人。他保留着他的神秘,也让我在回味中感觉完美。
就这样,郭皑皑退出了我的生活,而他来到我生活中的目的,仿佛就是把了林可斌带到我的生活。
而当后来,当我经历了很多事之后,我才会明白,你遇见的一个又一个人,只是为了遇到最终的那个人的铺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