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奶奶(五)

老奶奶和我母亲(俺娘)的关系经历了一些波折,虽不像“宫斗”或“豪门恩怨”那样波诡云谲十面埋伏却也经历了“没有硝烟的战争”但最终“走向共和”,这隔代婆媳之间的“战争与和平”也是很耐人回味的。

我的奶奶在老奶奶的“专制统治和残酷压迫”下,还没等到“多年媳妇熬成婆”的“翻身作主”的时刻就抱恨终天了。奶奶去世四五年后娘嫁进了朱家,于是老婆婆和孙媳妇的战争很快又延续上了乍冷还温婆媳战火。

当时老奶奶是一大家子(爷爷家、二爷爷家及我父母的新家)中唯一的“最高统治者”,就像至高无上威严尊崇的皇太后或太皇太后。而原本生性老实的娘乍入夫家更显得羞涩怯弱,更何况俺爷(我们称父亲为“爷”)也是憨厚老实甚至木讷的,他虽是爷爷的长子并且是独子,但爷爷并不很待见他,连他的妹妹们(我的三四个姑)都合起伙来欺负他,因而在老奶奶和娘的战斗打响之初,在老婆婆和小姑子们的围追堵截十面埋伏下,娘注定是节节败退的,她只能忍气吞声委屈求全踏踏实实地作一回“受气小媳妇”。

1974年爷娘结婚时整个社会背景原本就是生活物资十分匮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是什么奇景。具体到我们家的生活状况,那也是艰难困顿的。就从日常的衣食住行各方面来说,两间昏暗低矮的堂屋(正房)总共也不到三十平方,爷爷在1985年才买了全家第一辆自行车(父亲则在两三年后才买),最基本也最必需的吃穿两方面更为窘迫:据父母说当时一年全家才从生产队分得一大筦子麦子(那种“三升筦子”顶多盛五十斤粮食)和七八斤花生油(现在我的小家每年要耗费食用油八九十甚至一百多斤),在队里每个工分才合几分钱,一年到头一个整劳力才分得几十甚至十几元钱!

然而当时劳作大多靠人工,各种机械都十分稀少。整个村子都没有一家磨面粉碎粮食饲料的加工房(我们当地叫“机子屋”),无论人吃的粮食还是喂猪的饲料都要靠人力推碾推磨碾碎磨细,因为当时连大牲畜都是集体所有的,农户个人养不起也不准养大牲畜。

现在的孩子甚至大人偶尔在农村(尤其是一些乡村游的景区)见了磨和碾都会兴致勃勃地推上几遭儿(就是几圈儿),会觉得很有趣。但是如果一个人像头驴似地被拴在磨棍碾棍上不停地转上几个小时会感到十分枯躁郁闷,有的人还会头晕眼花甚至恶心呕吐。可是四十年前推磨推碾却是北方农村人(尤其是家庭主妇)的必修课,几乎天天都要推,尤其是推碾还得排队挨号,因为家家户户都离不了,而磨一般各家都有碾却是一个大家族才有一盘。

娘怀我时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以致患上了夜盲症。夜盲症俗称雀盲症,我们老家的叫法更接地气儿——叫“雀瞽眼”、“黑雀瞽”或直接叫“鸡眼”,还有更直接的叫法——“饿瞎了眼”。从以上五花八门的叫法上就可以看出其症状,就是患病者像鸟雀一样一到黑天光线不足就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同样也看得出发病原因,即严重营养不良导致的维生素A严重缺乏。

当年娘的病情就很严重。当时爷娘白天都在队里上工干活,推碾只能排到傍晚甚至深夜,推完碾后爷往往自顾收拾了碾好的粮食(或猪食)和家什儿(筲瓢莞子笤帚碾棍等)在前头迈开大步回家,撇下娘自己在后边要小心地摸着路边的人家的院墙或者树木石头一步一步挪回家去。爷倒也不是心狠不心疼娘,只是大男子主义作祟,他怕让别人看见牵着媳妇的手会被人笑话,另外他似乎不太相信更体会不到当时娘看不清东西的严重程度和郁闷痛苦。据娘说,后来多亏姥娘好不容易淘澄来个偏方——杀了她自家仅有的一只大鹅剖取鹅肝就煤油灯上熏烤熟了给娘吃下(乍听娘这样说时我都感到恶心,这个样弄得黑不溜秋粘了八唧而味道想必更怪异,怎么吃得下去呢?),情况才逐渐好转。

我出生在1976年夏天天气正热的时候,之后仅二十多天就发生了惨绝人寰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当时人心惶惶都不敢睡在屋里了,纷纷在自家天井里支起了“防震棚”——其实也不过是个极简易的小窝棚,要知道当时别说篷布就连塑料薄膜都十分稀罕。我很荣幸,还不满月就成了“防震棚”的首批常驻“大员”。

当年人们的衣物也十分紧缺,很多人整年穿一身衣服(冬天絮上棉花,夏天再抽出来),衣服上补丁摞补丁以致不见原来的花色是很正常的;或者同一件衣服在孩子中不断传承,兄姊穿完弟妹再穿,哪儿还顾得上分男装女装;更甚者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大冬天勉强有身衣服罩着就不错了,哪有什么秋衣秋裤,保暖内衣更是连做梦也梦不到,夏天有些男孩十几岁了还光着腚一丝不挂在街上乱窜,不是不知羞耻而是的确无衣可穿。

衣物紧缺,尿布(我们老家叫“褯子”)自然也很稀罕(尿不湿纸尿裤连提也甭提!),就别讲究布料的材质了,几乎随便什么穿过的破衣物都行,而且就这样都难以为继!

当年娘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曾给我找来老奶奶一块破得不像样的棉单头儿当褯子垫在身下,才几个月大的婴儿拉屎尿尿都不好掌握,家中仅有的三两个床单不舍得铺(其中有一张“台布”在父母的珍惜下历经四十四五年至今仍然完好无损)。可是老奶奶见到后无论如何都硬是要抽走,当时老太太的态度是何其坚决!用娘的话说是“脚踩着脖说什么也得当时就抽出来”!当然“脚踩脖子”是老家土话,用来形容勒逼之紧迫残忍,并不是真踩了谁的脖子。

我想象不出娘把光溜溜的我放到光溜溜的席子上(那领父母结婚时的用红高梁秆劈成的席篾编织席子一直铺了十几年,上面烂掉的几个窟窿都是我们兄弟小时尿床的杰作),一向十分柔弱而又无比刚强的她是多么难过!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娘那坚强而脆弱的心,以至四十多年后今年的前些日子我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时还就像昨天才刚刚发生。老奶奶“脚踩脖子”扽走那块破“铺衬”(老家称破烂零碎的布头为“铺衬”)也是有大用处的,她是把它打成que子(que发一声或三声我搞不清,老家土话平声和上声都不标准不易区分。que子即袼褙,就是用碎布头甚或麻袋片硬纸板加以糨糊裱糊起来晾干后裁剪成型用以制作布鞋鞋底鞋帮的硬片)给我大姑做布鞋用来陪嫁的。做鞋陪嫁的确也是大事,娘一向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当时即便她心有不甘也不至于硬霸着不让,关键是老奶奶的做法令她难以接受,然而她当时也忍了,尽管十分委屈,很可能背着别人扭过脸去就要潸然而泣泪下沾襟。

可我的老奶奶就是这样一个很“轴”的老太太,或许不一定是蛮不讲理胡搅乱缠,但的确是认死理,只照自己认准的去做而不太顾虑别人的感受,这是她性格中的一大缺陷,虽不是与生俱来但也历经岁月镌刻烙印而成,几乎是无法改变的。

后来随着我的姑们先后出嫁而二爷爷又举家迁往东北,一大家子留在老家的仅剩下老奶奶、爷爷和我们一家四口,作为家中仅有的两位女性老奶奶和娘还是免不了明争暗斗。只是娘历经风雨成了成熟稳重的女主人,地位和实力日益壮大坚实;而老奶奶却已是风烛残年日薄西山,即使还想抖她那“老祖宗”的威风也有心无力或力不从心了。

不过,“残余的旧势力是不甘心乖乖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奶奶像老迈的狮虎“散皮不倒架”,她依然牙坚口利十分嘴硬。暮年的她脸上总是带些灰垢,背驼得厉害,歪歪扭扭的小脚也抬不起来了,但脾气却依然火爆,无理争三分得理更不饶人。某次娘稍不小心又犯着了她,她扯着嗓子尖刻地对娘说“俺又不指望你!俺有儿有孙子还有重孙子!”

然而,这次她的话却说过头了,她失算了,有些时候有些事不要说儿子孙子重孙子连女儿都指望不上。

刚强老奶奶临终却“老糊涂了”,按现在说法叫“老年痴呆”(还有个洋名我记不清了),呆在床上,起卧穿衣吃喝拉撒都要靠别人照料。当时小姑奶奶时常来照看她,但她家里还有很多农活家务又有小孙子孙子需要照看,而且她回娘家要走十几里路,当时又无车代步,五十多岁的她只好步行往返,因而实在无法时常陪在老奶奶身边(尽管她很想,而且老奶奶晚年也多亏她常来探望生活条件才有了较大的改善)。二姑奶奶对朱家这个她名义上的“娘家”感情是复杂的,毕竟那只是她娘的家而不是她的娘家,这个家养活了她十几年却又深深地伤害了她。当然她依然疼爱生她养她的亲娘,只是她的小儿媳(我表婶)即将临盆,生产后她还要伺候月子,因而她也不能前去陪护。二爷爷二奶奶当时正拉扯着从一两岁到十七八的一子六女七个孩子在东北艰难度日甚至说苦苦挣扎,那正是他们一家最最难熬的时候,更何况从东北(黑龙江穆棱)回老家一个单趟都要走三天,路程远路费更是贵得令人咋舌(单人单程火车票似乎都要一两百元吧,而当时普通百姓每人日薪不过一两元钱),所以他们更难得回老家一趟。

当时我的三个姑都已出嫁,尽管有两个嫁到本村,但她们各自家务繁忙都有吃奶的孩子。再者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卧床的毕竟是她们的奶奶而不是亲娘,所以她们也只是偶尔探视一下。

说来说去照顾老奶奶的担子就落到了分别身为长子长孙的爷爷和爷肩上。然而两个大男人照顾一个女性长辈毕竟多有不便,更何况还有另外一个情况:因为意识不清老奶奶经常不声不响就尿在了床上甚至拉在床上,更难堪的是别人稍不留神她就会抓起粪便到处乱涂乱抹,无论是床上的被褥穿着的衣物甚或自己的身体上。

爷爷当年很爱干净甚至到了“洁癖”的地步,我还清楚地记得爷爷为老奶奶清理粪便的情景:爷爷嘴上捂着毛巾,一只手用铁锨端着粪便,另一只还要捂紧鼻子,还要拼命把头扭向旁边,就这样还憋得面红眼热甚至一把粪便抛出后就要干哕不已。父亲情况稍好一点儿,但他是标准的“大丈夫”,年青时几乎从不洗衣服,即便娘怀孕及生下我们兄弟时也很少动手清洗衣物,小孩拉尿褯子就更不用说了。老奶奶弄脏的衣服床单被褥之类,他当然更是连碰都不愿去碰。

照顾老奶奶的重担,最沉最重最脏最累的那部分,最终还是落到了她“不指望”的娘的身上。娘的性情是柔和而大度的,她并没有因为老奶奶从前的尖刻而冷漠慢待她,她无怨无悔地为老奶奶擦拭身体,还几乎每天都要清洗她不断弄脏的成堆的衣物。有时候娘会开玩笑反问老人“您不是不指望俺吗?”,还指着爷爷和父亲说“您那儿孙子这不是都在眼前嘛,叫他们给你洗吧!”。每当这种时候,老奶奶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儿,只是羞涩地笑着却无话可说。

老奶奶临终前清醒时曾对娘说“M他娘啊,亏里你呀”(M代指我的乳名,“亏里你”即“多亏你”或“得亏有你”),娘的回答是“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老奶奶临终特别希望见到二爷爷一家人,以至出现了幻听幻觉的现象,娘伺候她时有时她会突然做出手势不让娘说话,还指着西边的房间压低声音对娘说“你听着动静了吗?这家子人又回来了”。可惜当时实在太难,除了二爷爷别人都没能赶回来。

老奶奶上“十年坟”(去世九周年)时二爷爷回来了,不久之后村里重新规划宅基街道,二爷爷家因为户口已迁往东北,只得回家处理房屋变卖家具器物,临回东北前在老奶奶坟前五十多岁的二爷爷抱头号啕大哭,因为他的“家没了”以后回老家就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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