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路途漫漫,幸好,我们可以并肩同行。
楔子
秘密
——你的眼睛长得真好看。
——谢谢。
祁又生没什么表情地戴上手套,将一针防腐剂打进了眼前那具已然僵硬的身体中。
——嘶……好疼!开个玩笑啦,其实我不疼。
——我知道。
祁又生重新调试了一遍水温——没办法,殡仪馆里的气温比外头低很多,加之设备老旧,原定好的温度,总会在不知不觉中下滑个两到三摄氏度。
但祁又生做事,向来精准到偏执,他甚至不容许入殓工具的摆放顺序出现不平衡之感。被他带过的两个实习生,没有一天不是在胆战心惊中度过的——他们不怕殡仪馆森然的氛围,也不怕近在眼前的逝者,更不怕告别厅里恸哭或者勃然的亲友,他们只怕祁又生将眼皮子一抬,冷淡却又似无意地说出一句,这里做错了。
——真奇怪,你刚给我打针的时候我不疼,你现在给我洗手和脚,我也不痒。
——因为你死了,没有知觉很正常。
祁又生下意识地顿了顿,莫名地觉得对担架上的往生者有些失礼,尽管他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同时他也知道,他心里那一星半点的愧疚是为何。
——哦,对哦,我差点都给忘了。可我以前真的是个特别怕痒痒的人。
这就是原因。
祁又生从事入殓师这份行业已五年,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往生者——面对死亡,不哭、不闹、不恐惧、不惋惜,甚至对他能听见她还未彻底死去的大脑所发出的信息这件事,都不觉得吃惊。她只是像出门散步偶遇了老友般,立马熟络地同他攀谈起来——哪怕一切都是以脑中残存的意识为载体,哪怕一切都寂寂无声。
祁又生想,如果她的身体也和她的大脑一样,凋零得稍微迟缓一些,那么她此时一定是笑着的。可惜了。
——死了也好。反正对一个女人来说,好吧,至少是对我来说,没有好看的脸,还不如死了算了。
祁又生没有接应她的话,他只是起身,从工具台上拿了一罐凡士林回来。
接下来,他要替眼前这位“还不如死了算了”的往生者的面部做一个润滑的打底——别的往生者是因为逝去后皮肤太过干燥,而她,则是因为面部——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一个年仅二十二周岁的女性的面部。
那是十分严重的腐蚀性伤害。
几乎有四分之三的脸都被那层凹凸不平的皮肤给裹住,甚至连带着靠近额头的那一小块头皮,都已经长不出任何毛发。不仅如此,眼前这位往生者还没有眉毛和睫毛。祁又生仔细地端详着这张令旁人恶心或悚然的脸,没有任何不适。不管是大学时无缘继续的法医,还是如今殡仪馆资历最高的入殓师身份,都不允许他对死者滋生出如此业余的感受。
祁又生的指尖蘸着淡黄色的凡士林,在往生者的眼皮和鼻梁处,来来回回涂抹了好几遍。听人说,那瓶浓硫酸是直接对着她的上半脸泼过去的,还没来得及上救护车,就已经瞎掉了一只左眼。
祁又生向来不信传闻和他人说,但如今看来,似乎真的是这么回事。她的眼眶和鼻子受损最为严重,同时也萎缩得最厉害,一眼望去,仿佛已不是一张正常的人脸,而只是一些被临时拉来
凑齐“五官”的物件。小小的,扭曲又狰狞,同时还哀哀地叹着气。
——对了,你有偏橘色的口红吗,我比较喜欢……算了,我总是忘记自己已经毁容了这件事,就像我总是忘记今年到底是几几年一样。随你怎么化吧,反正我丑。
——不丑。
祁又生将头顶的灯拧得更亮了些。
——少骗人了,每次照镜子我都恨不得去死。倒是你,长得这么好看,嘴又这么甜,放的歌也好听,我要是还活着,说不定会来追你。
——谢谢,是理查德的《月光曲》。
——名字也这么好听!既然如此,那不如你稍微停一下?我心情不错,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秘密?
祁又生兴趣不大,但聆听往生者最后的话是他的习惯,更是祁家长久以来的传统。
——对,秘密。一个关于到底是谁,用刀子把我心脏捅穿的,秘密。
在钢琴曲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之时,祁又生已将此番入殓全部完成。
他将手套摘下,将提前准备好的身份牌挂在了担架前。
牌子很小,正面只够放下名字和编号,背面则是一张不太清晰的一寸黑白照。
祁又生想,除开性别和住址,这种身份牌和往生者们那些已被作废的身份证也没什么区别了。或者说,其实根本没区别——死亡面前,不分男女,最后去的,也是同个地方。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祁又生站在原地,目送着担架被两名护工缓缓推出入殓室,他一如平常地将口罩轻轻取下,并朝着那个方向鞠了一躬。他声音低沉,照旧听不出起伏与喜乐。
他说:“一路好走。”
第一章
江棉
江棉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夏天了。
夏天,一个永远热衷于用气温将人逼到崩溃边缘的漫长季节。但疲惫和干燥的生活里,向来不缺柔软和浪漫的造梦家——比如总有些女孩会愿意忽略那层逼人的暑气和耀眼到变成白色的日光,她们只会眉眼弯弯地想到冰镇饮料、甜西瓜、蓝色的大海、飞起来的花裙摆和隔壁班那个最帅的男孩子。
她们可真好啊!江棉发自内心地羡慕。
北京时间下午两点十分,离正式上班还有二十分钟,江棉就已经到了办公室。
因为她有很多事情要做。
作为一个刚考进刑警大队的实习生,她得比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早到。
首先,她得将空调打开,调到18℃,然后去走廊的尽头接上一壶水回办公室,在角落里按下烧水键,等它煮沸后就能将大家伙的茶杯都给填满了,但杯盖得掀开,因为这样它等会儿才不会那么烫嘴。
接着,她得扫一扫其实没有什么垃圾的地面,再整理一番公共大桌上散落的报纸——单人的办公桌其实比这里更乱,但江棉懂分寸地从不插手,不过,替它们擦去表面那层烟灰却是必不可少的日程。
最后,也就是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她得将空调升高至26℃——这是上午下班的时候,空调遥控器上遗留的数字。
最后的最后,她会赶在第二个人进办公室前,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目光闲散地落向窗户外那排杜英树上。
“小江又是第一个到的啊。”不管第二个进办公室的人是谁,总会选这么一句开场白。
“还好。”江棉礼貌地笑笑,“其实我刚到,还没来得及坐下呢。”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其实没有人明令江棉必须做这些职务之外的琐事,但她就是得这么做;其实第二个人也明知江棉早就到了办公室并做了一堆琐事,但他就是会顺着江棉的那句“刚到”,来维持一个和谐的过场。
江棉捧着水杯灌了一大口温水才坐下——整个办公室只有她是不喝茶的,这点被几个年长些的同事笑话过,说:“我们小江啊,还是个典型的学生,没长大。”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不喝茶就是还没长大的学生,但她最后还是笑着附和了,一来是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二来是她知道,这个世界,早就莫名其妙到让人问不出缘由了。
电脑此起彼伏的开机声在静谧的办公室里听来尤为吵闹。
江棉端坐在这片轰鸣声中,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腕——长得跟平常的女孩子差不多,纤细修长,尺骨秀气地突出着,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只是多了个打眼的印记。
没记错的话,是大二那年散打课上的意外,所幸江棉不是疤痕体质,伤口结出的痂掉了之后只剩下一片平整的、不规则的暗褐色图形。
早就不痛了。江棉不以为意地转了转手腕。
“小江,还有四十分钟就开例会了,准备好了吗?”
“奇哥您放心,我都准备好了。”江棉笑笑,迅速将自己散漫的待机状态调成工作模式,“PPT和文稿我都检查了很多遍,不会有错的。”
“那就好。其实你办事我挺放心的,不求速度,只求效率和稳妥。年轻人嘛,这点最难得。”被唤作奇哥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门外,“不过,我们这楼的打印机坏了,你得去公共区倒腾一下。记得早点弄好,别迟了让领导等你。”
“好,我这就去。”江棉利落地将一个小巧的U盘握进手心,快步朝楼下走去。
打印机的周身有些热,但还好只要绿灯亮起,它就不知疲倦。
江棉出神地凝望着机身下方的出纸部位,那里雪白的A4纸正吐个没完,好像勉强能与“生机勃勃”“绵延不断”等词汇挂个钩,但江棉却实打实地有些沮丧,反正这些跟她没有关系。
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参与过那堆文字描述里的“惊心动魄”,也没有遇到过像样的“艰难险阻”。虽说她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但入队时间也不算短了,却从未接触过一起案子的侦查。她知道,并不是刑警队无案可查,而是这一切,都已经被刻意安排。
明面上的理由是考虑到江棉为女性,且侦查经验不足,所以才把她安排在了最轻松的支队末尾里,几乎从不出警,工作内容也仅限于整理一些资料,做一些开会要用的文本和汇报而已。
理由无可挑剔,安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江棉知道的,她知道组织和领导为什么要这么做——无非是体恤她和她的家庭情况罢了。
为什么讨厌夏天呢?因为夏天意味着失去爸爸。
在如今这种和平年代里,“烈士”这样的字眼,好像只存在于电视和小说中。
其实作为当事人的江棉也觉得陌生——不,那时候的她还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人”,她只是一个蠕动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靠着一汪羊水和一根脐带而努力地生长着,压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比如,她肯定想不到,还没有出生,她的人生就已经注定残缺。
相对于“没有爸爸”这个概念,先在江棉脑子里落地生根的是“家里有一面好玩的旗子”,不同于那些轻飘飘的绸缎,挂在江棉家的那面锦旗,是用丝绒做的。
小时候的江棉还不认识那面旗上写的字,自然更领悟不到那面旗的寓意,她只是把它当成了别的小朋友都买不到的,一个非常珍稀的玩具。她喜欢它厚重又舒适的手感,喜欢它坠在两边的长流苏,喜欢它红色和黄色搭配起来的明亮感,总之,她喜欢。当然,这份喜欢在她个子稍微高了一些,终于弄懂了那面锦旗的来由后,被她十分干脆地亲手终结掉了。
“今年真是见鬼的热,离开了空调,我一分钟都活不下去。”
女声非常清亮,甚至还带着些出鞘的凌厉,轻而易举地就从熙熙攘攘的会议厅里脱颖而出。江棉认识这个说话的人,是她的同门师姐,陶兮楚,比她高三届。
若还要追溯得更亲密一点,那就是二人曾在学校的宣传部里共过事。
陶兮楚人如其声,不管做什么都带着她嗓子里那份响当当的阵仗,先前有学妹因为粗心搞混了学校单双周的周刊排版,陶兮楚还没正儿八经地开口训斥,只冷着脸将样本一摔,那学妹就已经吓得哭成了一个泪人。这样的厉害,江棉见识过无数次。
“好不容易有个下午能歇歇。”陶兮楚皱着眉,扯了扯身旁遮阳的窗帘,“居然还撞上开例会。”
“行了,陶兮楚,少卖惨,我为了河源茶馆下边的那一群混混,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你知道吗!”身后的同事大大咧咧地拍上了陶兮楚的肩,本想做出一副“难兄难弟”的架势来互相安慰,可在对上陶兮楚不悦的表情后,便玩心大发地换上了揶揄的笑脸,“对了,我可是听说,等你办完手头的案子,就能拿下今年优秀干警的名额了,要不我也提前说声恭喜?”
“去你的!”陶兮楚啐了一口,“你说得容易。现在受害者死了、嫌疑人跑了、摄像头坏了,把稍微有些关系的人带回来问话,结果半句有用的都捞不着,你还真以为这起案子好办呢!”
“是‘莫寒清吧’那个故意杀人案吧?交给你们二队了?”
前排的另一个同事也插进了这场谈话中,可他却不等陶兮楚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上了,“我听说受害人就是之前那个在商场被泼了硫酸的女人,这是得罪了谁啊,又被毁容又被灭口的。不过,话说回来,硫酸这案子最后怎么结的?”
“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民工。今年2月末开的庭,被判了十四年。”
陶兮楚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就像是被鱼刺鲠住了喉。她提了一口气,将浮现在自己脑海中那张扭曲而可怕的脸给压了下去——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她甚至坏心思地感谢过上苍,幸好受害者因为失血过多救不活了,不然自己得整日面对那样的一张脸——算了,陶兮楚不愿意往下继续假设了,因为她深蓝色的警帽正摆在她的手边,它让她羞愧得快要窒息。
“民工?那上次的毁容会不会和这次最终的杀人有什么关系?”
“从现在收集到的证据来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这次说话的不是陶兮楚,而是二队年纪最小的一个男孩子,和江棉同批的实习生,认真说话的时候,还能看到脸上未褪干净的稚气,“不过,我倒是挺佩服现在那个嫌疑人的,店子那么大,说不要就不要了。”
在此起彼伏的交谈声里,江棉仍旧维持着她刚进会议厅的动作——像个木偶般牢牢地钉在讲台后方,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手掌正用力地压着那沓还有些烫人的A4纸,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江棉知道,她该离开讲台下去就坐了,毕竟离正式开会,只剩下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
可她不想下去,因为她刚刚什么都听到了,关于那起莫寒清吧的故意杀人,关于故意伤害被判了有期徒刑的民工,关于现在正在逃窜的嫌疑人,她什么都听到了,所以她才不想下去。
要去到自己的位置,就必须要路过那片发声源。她不想。
“嫌疑人有什么好佩服的。”
陶兮楚淡淡地看向身旁的实习生,脸上没什么动人的表情,却在心里虔诚地举起了三根手指,她发誓她没有恶意的,她只是被自己那些“不够称职”的想法吓到了,所以为了她刚刚在无形中丢掉的面子和抱负,此时的她,急需找一个更不称职的人来挽回一下,而那个人,非江棉莫属——毕竟不上战场的人,凭什么被称为士兵?
“你应该佩服和你一块进队的江棉同志。”陶兮楚这话一出,附近的人都变得哑然,于是,她的声音便更像是一把被磨尖了的短刀,直逼江棉的心脏,“毕竟你们是同期,她整天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干,而你却每天大汗淋漓地跑外面查案,可拿的工资都是一样的……”最后,陶兮楚笑了笑,“不对,可能她的工资,比你的还要高一点。”
又来了。
江棉抿着唇,默不作声。
这样的时刻又来了。
明明是自己从不挑食,按时午睡才得来的小红花;明明是自己努力复习,做了很多题目才考到的班级第一;明明是自己从不违纪,帮助了很多同学才拿到的优秀学生干部奖状;明明是……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明明是”。
不论自己在哪里,又做了什么,这样的时刻,总是无法幸免。
起初也哭过、委屈过、不解过、大声地辩驳过,可后来,江棉发现这些都没有用,因为旁人在乎的根本不是她的反应,他们只认他们愿意认的。比如,“英雄”有时候也可以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原罪。
江棉想,既然都是徒劳,那不如就省点力气。沉默,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喂,陶兮楚你说什么呢?”
眼见陶兮楚越说越过分,一个同事赶忙出来打圆场。他看了看僵在原地的江棉,有些不忍,“江棉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你玩笑要这么开,就太伤同事间和气了。”
“我当然是在开玩笑。”陶兮楚抬起眼,对上了过道里江棉的侧脸,“江棉是我的同门师妹,她什么情况我还能不知道?就算现在全城高温,队里人手不够,难道我还真的会怪我师妹不成?你们不知道,江棉念书时,校长都亲自夸她办事能力是顶尖的。”
是的。虽然会有源源不断的质疑,却不会有人将这种情绪上升到责怪。
不管刚才陶兮楚那番话是真是假,但江棉自己知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真的怪她——且不说学校和单位给过的优待,哪怕就是有朝一日她真的犯了什么大错,也依旧可以得到众人的理解和原谅——因为,她有一个为了国家和人民献出生命的爸爸。
江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将涌到眼眶的热意给压了下去。
所谓父爱,原来还可以这么理解。
可就是这种强大到不讲道理的庇佑,让她从骨子里,产生悲鸣和屈辱。
“张队。”开会结束后,江棉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一直跟在刑警总队大队长张科的身后走,直到他都快走出这栋楼了,她才出声喊他,“请您……等一下。”
“嗯?”张科回过头,看着身后单薄的女孩子,和蔼地笑了笑,顺手打发走了跟着自己的几个小干警,“是棉棉啊,有什么事吗?今天的总结写得很好,差点都忘记夸你了。”
江棉又往前走了一两步,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她追过来,不是为了讨要这份夸奖的。
听妈妈说过,刑警总队的张科是爸爸以前的战友。
江棉在参加工作之前,只要是逢年过节,总能在来慰问烈士家属的人群里看见张科的脸。她站在客厅的某个角落,乖巧地喊着每个人叔叔、伯伯,并且在脸上挂上一种像是“烈士家属”的微笑——这些都是妈妈在那些人进门之前,反复叮嘱过她的。
想到这里,江棉有些后知后觉,好像自己很少开口去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对那些素未谋面的大人笑?为什么要接受那些看起来精致又昂贵的礼品?为什么要看着那个像是一个黑漆漆的匣子,实则被称为“镜头”的东西表示感谢?其实,也不光是慰问这一回事。生活中她还有过别的,更多的困惑,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问不出“为什么”。
“有,我有一件事,得麻烦一下张队您。”进了刑警队之后,江棉便改了口,不管是私下见面还是在单位碰面,她再也没有叫过张科“张伯伯”,反倒是张科不觉得有什么改变了,只要不是特别正式的场合,他一如既往地喊她棉棉。
“我知道现在各个支队里人手都有些不够,而且最近天气特别热,听说有好几个人都中暑休了病假,我……”
“不行。”不等江棉说完,张科就出声打断。
他知道这个小姑娘现在在想些什么——或者说,自从江棉入职以来,他就知道江棉在想些什么。但有些东西,说不行,就是不行。
撇开江棉妈妈隐晦地拜托过,更大的原因,其实在他自己。因为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在欢迎会上看到江棉时的震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个每次都站在客厅一角,四肢纤细、脸蛋清瘦的小姑娘,居然真的踏入了刑警这个行列。
明明家里已经有一个人因为这份职业再也回不去了,或者说,明明很有可能重蹈覆辙,为何她还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张队。”
江棉仍不死心,她承认陶兮楚那番话刺痛了她,但这份刺痛并不是来源于大庭广众下的奚落,也不等同于醍醐灌顶的点醒。诚实一点来说,其实是她自己,受够了这种现状。
“随便您把我调去哪个支队,再小的案子也行,我一定会好好查案,真的,只要能……”
“棉棉。”
张科看着江棉的眼睛,这是她长得最像她爸爸的地方,瞳仁又黑又亮。
“我知道你想做事、想献力,可队里还不到没人用的地步,况且你有特殊情况,是可以被优待的,而且你妈妈也支持我们这种做法,不是吗?”张科清楚,往往这个时候,只要他搬出江棉的妈妈,便可以轻松应对江棉的决心。
但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果然,不同于往日的敬礼告别,此时的江棉,脸上几乎写满了执拗。
“刚刚您自己在会上也说了,要公私分明,要心中有大爱。这是您自己说的,我演讲稿上没写这段。”
“你这孩子。”张科笑了出来,“倔起来,还真跟你爸有得一拼。”
没记错的话,这是张科第一回主动在江棉面前提起她爸爸。
“我是他的女儿。”江棉顿了顿,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慢慢地充斥着她的胸腔,这让她有些疼,还有些窒息。可就算如此,该说的话也还是要说。
她的指腹无意识地蹭着裤腿上那一根直直的竖线,眼前却蓦然浮现出那面已不再让自己觉得欢喜的锦旗。
她张嘴,口气里夹了几分与盛夏不符的凉意:“可他要知道了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丢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