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梦铖
图/网络
01
做天堂传记员的第十个年头了。
民政局的朋友建议我投胎,你英年早逝,又在天堂待了二十年之久,不想念人世吗?
我说不。
为什么?
不。
他悻悻走开。
其实不是我不乐意走,有一天老大告诉我,我死之后坟被撬掉了,魂不完整,我是因为他们的同情才能进到天堂的,这已是过分荣幸,所以不得转世。
我记得我哭了很久来着,但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和我最亲近的法师告诉我说,天堂不允许有眼泪,因为天堂其乐融融的氛围不得打破,泪在刚刚溢出眼角时就化作尘埃,飘洒在空气中了。
怪不得。我说。我伸出手又攥紧,试想里面装着的千万颗尘埃中是否包含我眼泪的碎片。天堂真有意思。我想。
老大为了使我分心、不再去思虑被掘坟的事,也为了防止我产生诸多坏情绪影响天堂和谐温馨的秩序,就为我安排了传记员的工作。每个进入天堂的死者,纵观其一生,绝对是充满丰功伟绩的,他们的一生都应该记录在册,而不是被人们遗忘、被时代埋没,于是就有了传记员。传记员听死者讲述一生的事迹,将其完整记录,写成传记在天堂出版。实际上,死者的档案天堂政府一清二楚,但老大说由死者本人讲述的事迹会更绘声绘色,写成书会更有文学色彩、更具吸引力,销量会更高,所以才不厌其烦地派传记员去面对面聆听死者的讲述。
我是第一任传记员,且干得相当出色。
这并不枯燥,每天来到天堂的人并不多,毕竟符合条件的死者少之又少。我任职的十年里,仅仅有不到三百人进入了天堂,不是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伟大的科学家,就是充满善意大爱无疆的慈善家,或是牺牲自己拯救别人生命的献身者。所以我的工作繁重得恰到好处,既能保证我每日健康的作息,又能神奇般地让我不再考虑被掘坟的事情,我每天的安排只有吃饭、睡觉、聆听、记录、写书,再无其他。我生前就爱写文章,并将其奉为圭臬一生追寻,做传记员能够满足我创作的愿望,不是件坏事。
老大说我写的这些传记销量很好,每年为天堂政府创收丰富,我自然倍感高兴。
我生前蛮爱女人的,不过天堂里没有性欲和性交,人人崇尚肉欲之外的、更加高尚的兴趣,纵然有时我莫名感到浑身发痒,精虫作祟,也只得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去,逼迫自己不再考虑这类低俗之事。
说实话,我一个比较好的女性朋友,她是一位慈善家,在一次旅行中因飞机事故,与我一样英年早逝。偶尔她望向我时,眼神中的迷蒙和不自觉勾动衬衫纽扣的右手告诉我她同我一样向往肉体的缠绵。这和天堂的规矩大相径庭,老大口口声声说天堂人的思想中是绝不存在性欲的。而在我看来,就算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慈善家,也同样想念异性的爱抚,所以她才每每向我表露她欲火中烧的体态和绯红的脸颊。
而规矩不能破,在她向我表露性欲时,我佯装用最为严肃谨慎的目光回应她,硬生生把她脑袋里的肮脏思想清除,让她的爱欲之火熄灭。这真有意思。
我希望有个人能站出来废除这条规矩,它把天堂里的男男女女都憋坏啦。
02
那天下午,郭大夫落座在我对面时,我适才把上一位讲述者的资料整理好放进档案袋,正累得眼皮打眼皮,肚子咕咕直叫。他来到我的办公室,门没敲,也没打一声招呼,二话不说坐在那里,令我心生不悦。我本想出口咒骂他,又忽然想起老大曾经说过,来到天堂政府的都是天堂公民,职员不得辱骂,甚至不能表露出一丝的怨恨。这又是个无脑的规矩,我想。
规矩不能破,我用最快的速度把积郁在心中的埋怨装在眼神中杀过去,恰好他低头整理着衣衫,没有看到。抒发不满情绪后我的心情顿时由阴转晴,露出微笑准备迎候他。
“您好,我是传记员。有什么可以帮助您?”我的话语中充满礼貌,我将档案袋放进身后的柜子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俨然一个周到温柔的正规政府职员。
他显然没听见,他的头像摄像头一样无死角地转动,用了大概十秒钟的时间将我的办公室尽收眼底,我心想这里除了桌椅材料再无其他,不知有何物可以吸引他。
我只得再重复一遍我的问候。
“啊!不好意思。”他面带歉意地点点头,“我今天刚到,天堂民政局的人让我来这里。”
“是的,每一位来到天堂的人都要走这样一个流程。”
他静默了,莫名其妙的静默,接着又开始环视我的办公室。我喝了口水,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一下他。整体给人的感觉是利落的,梳着三七分,发丝白得一尘不染,却骄傲地迸发出生命力,似是在告诉外人他自青年时期就没有脱过发;面容较为精致,如果没有事先上过淡妆,这样的皮肤算是极为不错的类型;单眼皮,又或许是不够明显的内双,眉毛睫毛生得恰到好处,眼神时而黯淡时而明亮——这样的眼睛我偶尔见过,无不是十分锐利精明的人;鼻子稍塌,但镶嵌在这张脸上并不算缺点;嘴唇不厚,紧紧抿着,表露出严肃和英气;总之看上去像是个当官的脸,我不自觉地将他的脸和我们天堂老大的身体组合起来,再在脑海里想象这个组合体站在天堂政府大会上指点江山的模样,连连点头——毫无违和感。
“那我来你这里是要做什么?”
我正出神,不知他何时停止了环视,他直视着我,像是在拷问犯人,弄得我极不舒服。
我于是把天堂传记员的职责向他介绍了一遍,“你的档案呢?给我看一下。”
他侧身低下,像是在翻包,不一会儿拿出一个黄色的档案袋,我接过,从中拿出他的个人简历册。
“根据这个,”我挥挥手中的一本小册子,“再根据你接下来对我的讲述,我记录下来后,编成传记,由天堂出版社出版。其他人买传记来看,会给你相应的费用。”
他点点头,不知有没有接收我的话。他有些木讷,甚至木讷得有些许可爱,可我没工夫看他可爱,我要抓紧时间把工作完成。
“从你记事开始,到你离开人世,这之间让你印象深刻的事,都可以说出来。你想什么时候开始?”我下意识摸摸肚子,它还在持续发出抗议,咕咕的声音撞击胃壁,接连不断地产生回音。
“从记事开始······”他嘀咕着些什么。我有些不耐烦,瞟了一眼手表,还有漫长的两小时才能下班,不知他今天能讲多少,其实我是建议他分成两次或三次讲的。
我等了他一分钟,他反复地嘀咕着什么,我侧耳向前,也完全听不到。犹豫了几秒后我翻开抽屉,拿出一块面包,自顾自啃了起来。
03
在他嘀嘀咕咕的期间,我吞下一整块面包,甚至起身去冲了一杯咖啡,进食工作全部完毕后他仍坐在那里,焦虑地搓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我又瞄了一眼手表,是时候打断他了。
“那个······”我双手支在桌沿,微微俯身,面对着他,“您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我其实想知道······我是真的死了吗?”
话音未落,我险些扑哧一声笑喷出来,幸好入职之前官方给职员培训过表情管理,我用最快的速度把我的笑意强压下去,才不至于将口水喷他一脸。我憋得脸红,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严肃且认真地点了三下头。
他又陷入了沉思,我不愿再无聊地浪费时间了。“先生,你姓······”我拿起档案册,见姓名一栏写着“郭卫东”,“郭先生,咱们可以开始了吗?”
“好吧。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接受不了我已死的事实。你知道,我这一辈子受了无数的嘉奖,人人都说我会长命百岁,而我没记错的话,我现在刚过六十五,就死掉啦,可惜呀!”他的眼神中瞬间充斥了满满的惋惜和不甘,竟令我颇为动容。
“请节哀。”说出这三个字后我感到了可笑,不知历史上有没有哪个人有资格亲口对死者说节哀。
我拉开椅子,找了个最为舒服的姿势坐下,扳了扳手指,指节发出“咔咔”的脆响,我把资料册铺开,再多浏览两行,上面注明职业是医生,专攻骨科,获誉颇丰,成就斐然,死因是“意外事故”。我这才理解了他所说的“人人都说他将长命百岁”是何含义,我不愿再想太多,眼睛有些累了,该动一动耳朵和手。于是我一手握笔,准备开始记录。
“从记事开始,对你印象深刻的事,都可以讲。可以跨越时间空间,但希望有一定的条理。”我最后一次望向他,“开始吧。”
“好吧······我叫郭卫东,男,上个月刚过六十五岁。死之后的瞬间我的魂飘起来看到我的身体在变形的车座上被死死地挤压着,车头几乎全部凹陷,一辆轻型货车的司机倒在离我咫尺之遥的前方,这大概就是我的死因。
“我是骨科大夫。我这一生没离开过骨头,我依稀记得从我记事起,就对骨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热衷。我从小就喜欢观察动物和人体的动作,喜欢看死去的猫狗,每当我在街上发现不知死因的猫狗尸体,我就把它们拖回家,用刀子将它们的任何部位切开,观察骨骼和筋络。
“跟你说也许你不大能理解,”他冷笑一声,“我从小被人看成怪人,没人跟我一块玩,朋友们都以为我某一天会提着刀把他们的筋骨也剖开来研究,可笑吗?哈哈哈哈!”
听罢,我不知心头涌起了怎样一股感受。他描述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我彷佛站在客观视角凝视他如何利落地用小刀把一只猫的右后腿从腿根到脚趾一刀剖开,血液不动声色地流出,把土壤洇红。接着他用不知名的金属片辅助小刀把那只腿的筋骨一条条、一颗颗从肉体中剔除下来,那毫不多余的动作、无懈可击的刀法,对于那只暴毙街头的黄色小猫来说,似乎是一种享受——比安乐死更为舒适的存在。
我低头看向我面前的纸,仍旧空白无字,我的右手刚刚保持了一个什么动作来着,我记不清了。
他起身,径直走向饮水机,拿了个纸杯接满热水,撅着嘴轻轻试探着喝了起来,随后缓缓移步到原来的位置,自顾自坐下。
像是他自己的办公室。
我观察到他的行动和肢体自然了许多,一股强烈涌上来的第六感喻示他将有一段神奇的、无与伦比的故事要讲述。我再次拿起笔,一定要仔仔细细记录,这本传记将创下销量奇迹。我对自己说。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很怪。但你也许想不到,就是在一次次的解剖中,我逐渐悟出的骨头的真理······你是否懂?就像你对数学一窍不通,后来在某一时刻灵光一闪,所有的公式定理全部植入进脑子,从此以后一切难题都不再话下。就是那样一种感觉,我的脑海中灵光闪现,我领悟到骨的深刻含义,那一年我十岁。
“之后我便不再满足于猫狗了,我开始寻求方法看真人的骨骼脉络。我先去了县医院,我对值班护士大声喊‘我要看骨科手术!’,所有的护士哄然大笑,以为是谁家的淘气包在这里无理取闹,我乌拉乌拉说了一大堆,他们一句也没听进去,最后他们叫来一个男人把我拖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水。
“你能想象,所有人都以为我有病,都以为我是个疯子。更为可怕的是,我的父母家人甚至都开始怀疑我,他们不时监视我,观察我是否再四处寻觅猫狗尸体,是否还热衷于解剖。其实他们不知道,解剖猫狗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我想观察的一定要是真人,有血有肉有骨头的大活人!”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