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概念(几件小事及远行)

搬家及上学

洪水是暑假前侵袭我们村庄的,彼时我们一家大概暂住在外婆家。不久之后,“安定小学”放暑假,经过二舅和村里说情,我们被允许暑假时暂住在安定小学内。

暑假随之而来。我好想并没有因为爸爸搭的茅棚被毁了而感到太多悲伤,或许那时候太小,还不是我该为这些事担心遭累的时候。

住在安定小学内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两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我被妈妈强迫在学校走廊里裸着身子洗澡。起因,大概是因为我和小伙伴们玩得太嗨,满身臭汗。在临时的“家”里忙乎的妈妈,发现我全身污泥以及满脸污汗之后,一把揪过我,要求我自己在走廊里支起大塑料盆洗澡——令我不堪的是,一同玩耍的小伙伴们还围在身边。我不知道自己从哪懂得了,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在他人面前,脱光衣服,把自己全身裸露出去,是件令人羞耻的事情。为此,我强烈抗议,并加以反抗。

我越是反抗,围在一旁的小伙伴们似乎越是开心,他们都想看我光着身子在走廊里洗澡。这时候,气恼的妈妈因为我不执行她的指令而大怒,起先是吆喝,接着是动手拧我耳朵,待我终于边哭着鼻子抽搐着慢腾腾地动手摆放洗澡盆、往洗澡棚里加水的时候,妈妈还在我身边破口大骂。

当我终于在妈妈的“虎威”威逼下,开始脱上衣的时候,我透过迷蒙的泪眼,仿佛走廊一侧堆着的一叠黄豆夹都在嘲笑我,这时候,我羞愧难当,真的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永远也不要再见那些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羞耻,它令人难堪,又在不得不为之的情形下,空留着悲愤、无奈和伤心。

暑假结束后,我要离开安定小学去村里完小上学了。完小设在离我们村小组大约四五里远的另一个村落。开学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去报名,我记得老师是一个讲话带着磁性嗓音的中年男人,妈妈似乎还不好意思地说:“赖老师,我带孩子来报名。”“时间真快,想起来你当时还教我呢,现在又教我儿子”云云。那位赖老师问过我几句话,大约是问我的年纪,我还十分自豪地回答,“9岁了,马上上三年级了!”之类。大概那时候,我总是盼望着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再也不用十分羞耻地在小伙伴们脱光了衣服洗澡……

报名时,我记得学费加其它杂费,一共要交77元,可是我妈妈手里只拿出一张50元。后来,似乎是赖老师让妈妈打了欠条,才让我报了名。

第二件事,就发生在我上三年级后不久。金秋9月,天上的太阳还极有威力,妈妈就曾经在爸爸面前抱怨,“这天什么时候才能凉快下来。”我记得爸爸回答,“要到10月底11月。”

不知道是我天天傍晚去水井边用冷水从头顶往下浇身子还是什么原因,我得了一种病,叫急性肾炎。我家茅棚被洪水冲毁之时,我家的猪圈却没有受到洪水的侵扰,原因在于,我家猪圈被爸爸搭建在村前土坡半腰原先回我家的那个岔路口,它地势更高。

我生病前,记得我们已经从安定小学搬到了学校下边一个叫“大梅姨”的家里,她借了一间房给我们全家住,还让我们使用她家大厨房另一侧空置的灶台——这大概是后来妈妈在几十年里都跟“大梅姨”以及她家里人交好的重要原因,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特别是当“大梅姨”和妈妈一起都到杭州打工生活以后,她们的紧密关系,时常令我感到吃惊,因为妈妈和“大梅姨”的亲密关系,在我眼里,远超过妈妈和我三位亲姨娘的关系。

爸爸和妈妈把在洪水中幸免下来的两头猪,紧急卖掉一只,得钱277块。妈妈开始每周一次带我坐着客轮去县城中医院看病、抓药。因为得的是肾病,医生告诫,痊愈之前,不能吃盐。从此,我的菜妈妈必须在盛碗之前,先给我盛一些出来,没有盐。另外就是每天必须一早一晚喝两大碗特别苦的黑药汤。

在“大梅姨”家那间十分大的厨房里,有一天晚上,我记得自己耍过一次小脾气,不愿意再喝那苦涩的黑药汤。妈妈把一大碗黑药汤端到我的面前,我就蹲在边上,看着妈妈放在小圆木墩上的那碗黑药汤出神。厨房里挂着一盏10瓦或者15瓦挂满了蛛丝的白炽灯,昏黄的光线下,那碗黑药汤还轻轻晃着反射出来的微光。

妈妈见我迟迟不喝,开始在我耳边叨叨,“不喝,你不想好是吧?”“都是钱,你还不喝。”最后,妈妈在我的央求下,往黑药汤里加了一勺白砂糖。

我的病,大概在两个月左右之后痊愈。这年初冬,在村外的河心洲,我和村庄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放了一把火,还在河滩上烤死了一只田鼠,也在别人的红薯地里,翻找一种淀粉极少、口感特甜的被我们称为“白薯”的红薯。我们还毁坏了很多人家堆在稻田里的稻草垛,我们在上面跳啊闹啊,把一把把欢笑和一捆捆稻草全都洒在了那年初冬的田野里。

远行

这年冬天,我们全家开始了这一辈子的分离。时至今日,我努力回想,我们全家五口,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是在茅棚里,有好几次,桌子上有鱼,爸爸把剔了鱼骨的鱼肉一块块往我们兄妹仨碗里夹。

虽然我们全家最后是从“大梅姨”家分开的,但是在“大梅姨”家的大厨房里,我一次也记不起,爸爸妈妈、我、妹妹们,五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我们还住在“大梅姨”家的时候,有过几次晚上,我看见三舅和村里一个叫“西婆子”的姑娘,两人一起围在灶膛前的长凳上说说笑笑,我妈妈在饭桌上擦桌子,灶膛里的火光把三舅的脸映得通红——我们搬家远行后,三舅就和那个姑娘结婚了。

这次搬家,爸爸妈妈把大妹妹留在了外婆家,原因未知。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小妹妹,在1993年的冬天,踏上了东去的火车。

全家第一次分开,是大妹妹独自被留在了赣西北的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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