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这千里城墙为界,西北是蛮荒之地,而东南则被称为中原,是文明之邦。千百年来,这城墙就担负着护卫山河的重任,可以说这城头的每一块砖上,都曾沾满鲜血,不管是敌人的,还是曾经战友的。只是人的血总会有流干的时候,而这一块块砖所垒起的城墙却永远也不会倒。一批批的人登上着长城,流了血,丢了命,却仿佛就是将石子扔进大海,听个响,见个水花,就没了。
什么算是永恒?怎样才能永恒?
天地无言,残阳如血。
城头上,一名老兵不断挠着自己小腿,仿佛要把它抓烂一般。入夏后,即使是边塞天气也会转暖,更何况今年还是个难得的早夏之年,憋着一年怒气的夏日冒出头来,就如墙角砖缝里窜出的毛草,拦也拦不住的疯长,拼劲力气不顾一切的向外冲。
但这也意味着,军营里的那些老兵们,又要与那些老伙计打交道了。
城头上的老兵松开绑腿,挽起裤脚,小腿上一块块黑斑映入眼帘,这黑斑就是老兵的老伙计之一,不比蛮族凶狠,但一样难缠。老兵入伍第二年腿上就有了这黑斑,不久之后它就从小腿不断向上蔓延,去年刚刚过了膝盖。入夏后它们会发痒,钻心的痒。那时只能挠,挠得鲜血淋漓。挠破的地方生出一个个脓包,至于疮,那是伤口未愈合就入冬后冻的。
这老兵的腿,过几年恐怕就会废掉。很多人都是如此,来边塞几年后,在拥挤破旧的军营中染上各种各样的病,不需要蛮族的兵,这些老伙计就把他们折磨的耗尽精力。一直到某个冬天,同营的战友一觉起来,摸到你已经冰冷的身体。
老兵不愿意想这些,可这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去年一个,前年三个,有的是因为胃病,有的是因为冻疮,还有的是因为不知道什么病,但他们毕竟都是死了。自己营帐中的人越来越少,老兵也就越来越孤单。
来边塞之前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死的,来之后害怕自己是最后一个死的。
绑好裤脚,老兵又要开始每天数次的巡逻。蛮族的入侵多是在冬季,可并不能因此就放松警惕。城墙每隔几里就会有一个烽火台,一旦发现敌情,只需点燃狼烟,临近烽火台就会一个接一个,传递着信息,而援兵也会很快赶来。
就是这些个残破的烽火台和蹒跚而行的老兵,撑起了身后千里江山的如诗如画。
今夜也不例外。
老兵走上烽火台,拍拍几位倚墙小憩的战友,他是这几人的老大,负责这座烽火台以及附近几里的夜间巡逻。检查完装备,做好例行叮嘱,一行人点燃火把开始沿城墙巡视。也只有此时,刚才还一脸倦意的、步路蹒跚的、伤病缠身的老兵一行人,会散发出骇人的军旅气势。盔甲的在寂静夜幕中摩擦作响,脚步声整齐划一,是这午夜城墙上特有的肃杀之乐。
因为他们都知道,死于疾病的人多,但蛮族之手的人,更多。
好在一夜无事。
众人松了口气,活动起略微僵硬的筋骨,但这种的紧张日复一日,是看不见尽头的。
这时,一人走出队伍,爬上左侧城墙。
“猴子,你干什么?”老兵急促的问。其余人也纷纷握紧手中武器,警惕地用火把扫视四周。
被称为猴子的兵站在女墙上笑嘻嘻的说,我要让这些蛮子下次爬墙时尝尝我的童子尿。
众人闻言俱是笑骂,但紧张的气氛也因此放松不少。
但他们都不知道,就在猴子身下不远处,一个黑影双手戴着黑色长钩,凭借砖与砖之间的细小缝隙,牢牢贴住城墙。
猴子一边与众人打趣,一边解开腰带,可刚要低头,一根短箭从身下黑影的袖子中射出,瞬间贯穿猴子脖颈。
火把从猴子手中滑落,紧接着猴子的身体也摔下女墙,一瞬间这片小天地暗了几分,夜色也浓了几分。
身经百战的老兵最先反应过来,是蛮子,准备战斗。众人心中一震,但马上又恢复镇定,一人跑去烽火台报信,其余人守在此处。这时众人演练过数千遍的。
黑影飞快爬上城墙,同时一根羽箭飞快射向报信之人。
老兵也将手中长枪刺向黑影。
军中刀法枪术,重在简洁实用。除极少数人外,兵营中便只学刺、砍、挡数招。
习得千万招,莫如一招练千万遍。
这一刺,就练过数千遍,力道由双脚传至腰间,收于脊背,最后灌注双臂,一击刺出。
是毫无花哨的一击,也是你死我活的一击。
枪尖刺入黑影身体,没有任何停顿的继续向前,甚至没有任何刺入肉体的阻碍之感——只是一件黑袍。
不好,上当了。老兵心中一惊,急忙收枪,但招式已然用老,力有未逮。
此时,一只手从墙下伸出,抓出枪杆向外拽去。
老兵用尽平生之力,拉回长枪,但黑影却是借力飞过城墙。其他数人见状也接连长枪递出,数杆枪稍分先后,恰到好处的将黑影所有闪避之处封锁,但黑影身体在空中诡异扭动,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势躲过长枪封锁。
风萧萧,夜漫漫,肃杀的边塞长城,正上演一场惨烈战斗。
黑影左手袖中甩出一柄短剑,向老兵一行杀来。
短剑过处,招招见红,转眼间,就有三人倒在血泊之中。
而老兵等人的长枪,在黑影诡异身法之下,却是次次落空,每次明明只差数寸,却又如相隔千里般令人绝望。
又是一剑,又有一人倒地不起。老兵一方,只余三人。
“老大,快去烽火台。”剩下两人见状,竟是拦下老兵,不顾一切向黑影冲去。
老兵看着自己两个兄弟的背影,没有任何犹豫,捡起地上的火把,向烽火台跑去。如果今夜大家都会死,那就让兄弟们的死有意义。
这是他们很久以前就商量好的。
“如果我们这里被蛮族袭击,老大你跑的最快,你就去烽火台,千万不要犹豫,要不然我们可就白死了,到了地府都不认你这个老大。”
老兵没命的向前跑,身后兄弟死死抱住那黑影。
一剑,两人不松手,死死抱住黑影。
又一剑,两人仍不松手,死死抱住黑影。
鲜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在他们脚下汇成一条小溪。
不放手,流干了血也不会放手。最后只余意志坚持的两人,为老兵赢得时间。
只差数十步就是烽火台。
黑影踢开脚边两人,突然一挥手,一根袖箭射出。
令人绝望的一箭,奔跑中的老兵只觉得左脚传来一阵剧痛,登时扑倒在地。
还没有结束。
老兵拼劲最后力气,将手中火把向烽火台扔去,可还是太远了,真的太远了,火把在夜空划出一道曲线,无奈的在离烽火台还有数步的地方落下。
结束了,结束了吗?
老兵回头看看躺在地上的兄弟,他们双眼仍死死盯着自己。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老兵拖着伤腿,一点点向前爬。身后黑影一步一步,踩着尸体走来,像猫捉老鼠一般,不急不慢。
你以为你赢了吗?老兵摸摸怀里的酒葫芦。
军中禁酒,但总有人能搞到些烈酒驱寒解忧。今天这酒就是最后的希望。
老兵爬到火把旁,伸手抓向火把,却被黑影一脚踩住。
此时老兵才能近距离打量眼前之人。
他全身穿着漆黑的长袍,脸上戴着恶鬼般狰狞的面具,老兵相信,这面具之后的那张脸,此时一定露出了残忍的微笑。
可惜你笑得太早了,老兵突然将怀中酒葫芦向火把掷去,烈酒从葫芦孔撒出,落在火把上。
火焰如脱缰野马,怒吼着窜出丈高。黑影猝不及防,向后退去。老兵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拾起火把。
我无法再点燃烽火台,但我可以点燃我自己。
老兵拿起酒葫芦把剩下的酒通通倒在自己身上,火焰沿着酒迅速燃烧,转眼就爬满老兵周身。
黑影疯狂的挥剑,砍向老兵,但他的剑再快,也斩不灭这火焰。
浑身浴火的老兵哈哈大笑,任由火焰灼烧身体,然后向着兄弟们的方向,跪坐在地上。
远处,一个个烽火台燃起狼烟。
老兵用自己身体传递了出了此生最后一个信息——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