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簌簌落下，沾到在正在抚琴的耄耋老人的大衣上。但他丝毫没有在意，跳跃的双手，奏出的悠扬琴声与乳白色月光交融在一起，显出一片祥和之景。
忽然，他加大了力度，双手跳跃的幅度更为剧烈，促急高昂的声音不断传出，惊得本已栖息的鸟儿，齐刷刷的飞出。在皙白月光下，发出凄婉的叫声，然后向远方驶去。
曲子才弹一半，便已收尾。
“师傅有心事？”旁边一直驻足听曲的青年人拘着身子问道。
听了这话，老人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大衣，沾在大衣上的血红色枫叶被尽数拂去。
“为师是在想，我殡天后，你怎么办。”老人慈祥的脸上，出现了许多皱纹。
男子脸也出现了一丝无奈，苦笑道：“我天生眼疾，幸遇师傅让我苟活于世，他日若师傅离开人世，徒儿一定在黄泉路给您做伴。”
老人笑了笑，便将古琴收入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拿起陪伴数年的拐杖，估摸男子的位置后，向他走去。
当他感受到男子的气息后，停下了脚步，然后拉住他墨青色长袍像以前那般回家去。
隆冬三月，千山鸟飞绝，大地银装素裹一片，世间万物仿佛失去了生机，唯有院中的那几束白梅凌寒开放，那素雅的香味透过用仅仅只有几块木板挡风的窗户，沁入病垂的老人的鼻中。
此时，老人已有气无力，那水肿的手，不仅不能弹琴就连挪动都是问题，与前几个月的风姿相比差了太多。
男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侧，等待老人的嘱咐。
老人向男子的方向摸了摸，当他摸到他温暖的手时，用尽全力将他握住，然后虚弱道：“孩子，我知道你难受，难受你为什么是个瞎子，曾经有人告诉我治疗眼疾的方法，我将那方法放入那琴中，当你弹断百弦后，你才可以将琴砸开，将其取出。”
男子眼中充满了泪水，“师傅，你不要说了，徒儿知道了。”
老人慢慢的松开了他的手，用期待的语气缓缓道：“我希望我死后，你能去外面看看，替师傅感受江南烟雨，大漠风沙，替师傅听听塞外驼铃声……”
老人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很久，当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后，男子重重跪在了地上，用悲切的声音喊了一声，“师傅。”
男子是在草长莺飞的二月离开的，他什么东西都没带，只是背着他师傅留下的那把琴。
在外面的日子是艰苦的，尤其是他这种四处流浪的盲人。但随着他弹琴的技艺变得愈发娴熟，慢慢地开始有人帮助他。
有时是载他一程，有时是给他几个铜板……
他渐渐习惯这种生活了。
在他遇到另一个小瞎子时，他已弹断了九十九根弦，但却年华不再，甚至双鬓微白。
那是在深秋，当他拄着盲杖路过一个破庙，他听到微弱的求声。
“求求你，给我点东西吧。”小乞丐虚弱地问道。
那一声又一声对生的渴求触动到了男子。于是，他二话没说就拿出了刚刚经过农庄，一位热心肠的大娘，给他做干粮的饼子。
小乞丐吃完后，便提出要留在他身边的请求。
男子摆了摆头，“我只收盲人做徒弟。”然后他又准备拄着拐杖离开。
“我也是盲人。”小乞丐大叫一声。
男子停下了动作，然后用温厚的手掌牵着小乞丐向前走去，一如多年前他师傅牵着他的手一般，慢慢笑容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数月后，当他弹断最后一根弦时，他急忙叫小乞丐来到他身边，共同见证，给予他希望的东西。
而小乞丐看到砸开的琴里面只夹了一张白纸后，便迅速将男子抖动的双手推开。
良久，他重重跪下，“师傅对不起，我将唯一药丸吞下，现在我眼疾痊愈，只是……”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站着似乎在眺望远方。
当带有些许凉意的风将飘落在地上的枫叶卷起，与男子的脸颊相触后，一阵凉意惊得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恢复了正常。
他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去。
“师傅，注意前面有坑。”小乞丐抓住了男子瘦弱的手臂，“师傅，从今以后让徒弟做你的眼睛吧。”
一阵温情从男子心中氤氲而出，男子重重的点了点头，两行清泪落下。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一直到处流浪，去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
小乞丐一直搀扶着男子，而男子也教小乞丐琴艺，就像当年他师傅教他那般，慢慢地，小乞丐变得十分懂他，通过琴音知晓他的心事，正如她当年那般。
一晃多年过去了，小乞丐变成了飘飘少年郎，且琴艺变得十分娴熟。
那时，他们来到了江南，男子感受到了以前，师傅口中心心念念的江南烟雨。
入夜，丝竹管乐之声不断传入男子耳中，细雨飘在他的脸上，他的脑海合成了一副自己江南烟雨图。
旁边站着的少年郎，拉了拉他的衣袖，“师傅，我们停下吧。”
男子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少年凭着英俊的相貌和高超的琴艺，所以有一独女的大户人家，希望他入赘。
他同意了。
当少年将这件事告知给男子时，男子再一次沉默了，慢慢摸索着去找自己的包裹。
少年重重跪下，“对不起，师傅。”
男子笑了笑，然后扶起了他，“好孩子，为师这是高兴，你终于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用深邃的目光，看着远方，喃喃道：“这样也好，为师可以独自去远方流浪了。”
男子又一次去远方流浪，这一次他什么都没带，唯一的琴也留给了少年，他独自拄着盲杖向远方走出。
火烧云慢慢布满了天空，在夕阳的投映下，男子佝偻的影子印在了大地上，风拂过，他耳边似乎听到塞外的驼铃声。
那一刻，他笑了。
此后，男子再也没弹过琴，因为世间，再也没懂他和陪他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