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十三楼阳台上的女人

希望我可以将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


1.

我看着眼前的粱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粱倩的母亲坐在房间里的另一头一直哭喊着,“小倩,妈对不起你啊”。

粱倩的坐在那里像是被世界遗忘了,也或许可以说是她遗忘了世界,窗外刺眼的阳光打在她深陷的眼窝上,她没有躲开,就好像她瞎了一样感觉不到眼光的照射,她的眼睛里一片黑暗毫无生气,死死地盯着墙角那双依然崭新的鞋,是程萌萌的舞蹈鞋,上周她买给程萌萌的生日礼物。

程萌萌是粱倩的女儿,今年五岁,我之前见过两次,一头乌发很直,睫毛很长跟着大眼睛一动一动,总是撅着小嘴,很可爱。然而就在昨天傍晚的时候,这个可爱的孩子失去了灿烂的笑容,永远地活在了五岁。


那天粱倩和我正在一家开在弄堂里的西餐厅吃晚饭,为我的晋升庆祝。中途她父母打来电话,她本以为女儿程萌萌又想妈妈了,可没曾想听到的却是她父亲哭着告诉她女儿死去的噩耗。她的手机从手中滑落,我问她怎么了,她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起身踉跄地向西餐厅外走去,一路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摔倒,等我追赶出去的时候,她已经跪在门外嚎啕大哭。

粱倩向天空张着嘴巴,眼泪已经流到了脖子,哭着哭着不均匀的呼吸噎住了她,她张着嘴巴没了声音,眼泪如泉水一样不断地涌出,她闭上嘴巴咽下一口气,继而又响起悲戚的哭喊声,心碎声灌满了整个弄堂。

良久,粱倩已经哭哑了喉咙,有气无力靠着墙角瘫坐着,喉咙里发出呼隆呼隆的声音。

那晚回到家中,粱倩便开始收拾衣物,我定了两张第二天一早就飞去她老家的机票。

她整晚都没有睡,一直抱着我哭,像是无助的孩子,“我该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我一直抚摸着她的头发,陪她度过漫长而艰难的一夜,等待着黎明的鱼肚白。


粱倩的母亲因为程萌萌的死而自责,哭喊着扑通地跪在粱倩跟前,“小倩,妈对不起你啊,你原谅妈吧,妈对不起你啊。”,粱倩的父亲没有上前拦着妻子,他背过身,用布满皱纹的手擦着眼泪,抽动着整个上半身。

粱倩早已经泪流满面,胳膊被母亲抓出红印,不断地摇晃着。

忽然她站起身扶起母亲,一声没响地走到墙角蹲下,将程萌萌的舞蹈鞋抱在胸前,起身走出了房间。粱倩的母亲站在那里弓着腰继续哭喊,双手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双腿,粱倩的父亲听见关门的声音扭过头来看着粱倩出了门,叹了口气,我看了看两位老人说,

“伯父伯母,我跟着小倩一起出去,别担心。”

粱倩的父亲对我点点头,再次背过去身。

我一路跟着粱倩到了程萌萌出车祸的街角,她坐在路边望着那一滩已经干了的血迹,胸前依然紧紧地抱着那双程萌萌的舞蹈鞋。

我在粱倩的身旁坐下,没有说话,一直静静地陪她坐了一下午,直到下起滂沱大雨,我才将她送回家。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的安慰话都显着苍白无力,永远失去自己的孩子是一个母亲一生中最痛心的事情,我虽然无法感受那种痛的剧烈程度,但是我从粱倩的身上感受到那巨大痛苦带来的无助和恍惚,我不知道粱倩失去丈夫的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我还不认识她,不过多年之后我再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知道了失去孩子的巨大痛苦是足以摧毁一个母亲的,比她失去丈夫的时候一定要痛上几倍,几十倍,甚至是几百倍。

回到家的粱倩身子一直在发抖,她抱着胳膊蜷缩地坐在床上,将头埋地很深,我帮她把头发吹干,将她搂在怀里,我听得见此时她呼吸声开始均匀些了,只是偶尔会发出咝咝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粱倩啰嗦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和我说。这是粱倩从太平间回来到现在说的第一句话。

“小倩,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粱倩抬起头用已经红肿的眼睛看了看我,我抚摸着她的耳朵,“萌萌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会很伤心的,她会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的,你要让她安心地走,好吗。”

粱倩点了点头,一下子栽进我怀里再次哭了起来,我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2.

上海的梅雨季节来的总是十分准时。

我住在十四楼,阳台是露天的,打开阳台的拉门还未走出去半步,就能感觉到潮湿的空气略带着闷热打在脸上,昨天洗的白衬衫就好像刚从洗衣机拿出来一样还湿乎乎的,似乎眼睛所及之处都在潮湿中发酵,煎熬地等待着阳光的赦免,也许要等上一个月吧。

即使是在梅雨季节,哪怕下雨我也喜欢一个人待在阳台上。

磨上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打开唱片机放上我最喜欢的那片爵士黑胶,拿本不知读了多少遍的村上春树,陷进懒人沙发的包围。

一下午的时光仿佛如恍惚之间,眼睛已经有些发涩,于是起身向远处瞭望。

太阳淹没在高架大桥的后面,驶过的汽车玻璃上映着余晖,红彤彤的。小区隔壁的小学的放学铃响个不停,不一会就可以到学生家长熙熙攘攘挤满半条街的景象。习习微风吹来的时机恰到好处,替我吹走了眼睛涩涩的感觉。伸个懒腰,将杯中最后一口黑咖啡冲进喉咙。


那是我和粱倩的第一次相见。

去年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搬来上海闵行区的一处高层小区。我喜欢早起在阳台健身,通常早上五点半左右,那时我发现对面的十三楼有人在阳台做瑜伽,那人便是粱倩。

她的阳台养满了花花草草,因此她的阳台变得格外显眼。

清静的早晨,对我来说她算是一种陪伴。我经常在做平板支撑的时候偷偷地看她。

天气渐渐转冷,上海的冬天冷的刺骨,我不再赤裸上身在阳台健身,我开始去楼下跑步来抵御上海冬天的湿冷。

很幸运我遇到了同在跑步的粱倩,我们认出了彼此,便聊了几句,算是认识了。那个冬天我们总是在楼下相遇,渐渐地便熟悉了,在一个极其冷的、下着大雨的周末,我邀请她来我家吃火锅。

我们讲着彼此的故事,我知道了她是个单亲妈妈,她的丈夫在两年前死于酒驾,她有个四岁的女儿在老家父母帮忙照看着。说到这我看的出她的悲伤,也读到她对女儿的思念与爱,还有无奈。她的老家在中国最北的一座小镇,因为经济很差,父母年纪又大了,所以她忍着对女儿的不舍来到上海打拼,希望多挣些钱尽最大的努力给女儿一个好点的未来。

借着酒精的催化,粱倩将思念和心中的苦水化成眼泪全部喷涌而出,这是我第一次见粱倩哭,也是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升起了怜悯和钦佩,更是第一次爱上了单亲妈妈。

我和父母说了我和粱倩的事情,他们极力反对,母亲甚至嚷着要和我断绝关系,可我毅然决然地决定和粱倩在一起,我不在乎她的过去,于是我向她表达了我的想法,我的爱。起初粱倩不同意,我知道她的顾虑,她是怕我介意她的孩子。

在我多次要求之下,她的封闭的堡垒终于开始有些松动,去年的春节,她带我去了她的老家,见了她的女儿和父母。

我很高兴她的女儿很喜欢我,我看到她的女儿便一颗心都要融化掉,我抱着她出去逛商场,去游乐园,我看着她的笑那么天真灿烂,我再看看粱倩,她正在痴痴地看着我,眼泪汪汪的,那一刻我明白她接受了我,我侧过身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我要娶你,当你女儿的爸爸。”

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只知道,如果那张脸庞没有使你感觉到一种甜蜜的惆怅,一种依恋的哀愁,那你肯定还没有爱。

粱倩的眼泪一直在眼睛里打转,最终还是流了下来,这幸福的眼泪,是为我流的,为程萌萌流的,也是为她自己流的。

我和她在她老家待了一周后飞回上海。

虽然她的手一直放在我的掌心里,头也一直放在我的肩头上,可是她还是不断地在向我确认,

“鹏,你是认真的么?你真的不会在意么。”

每每她这样问我的时候,我总会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两只手全部握在我的手里,然后告诉她,

“我的手很大,还可以放得下萌萌的一双小手。”

这时她才会很欣慰,将整个身子钻进我的怀里。头上的月亮将她的脸庞照的如此美丽,星星一闪一闪向我们微笑。

那段时间她的笑容很多,是她这几年最快乐的日子。

3.

今年夏天,我和粱倩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情,我瞒着她和父母闹掰,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接纳粱倩的。我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

我不知道上帝为何如此残忍,就在粱倩对人生再次升起希望和憧憬的时候,将她打入无底深渊。在我们的婚事进入最后阶段的时候,她那可爱的女儿永远地离她而去,她在幸福的天堂瞬间被打入了黑暗的地狱,我狠狠地抓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拉她,可是任凭我怎么用力,她的身体依然像千斤顶一样沉重,一点点向下沉去,我不断地呼喊着她,恳求着她别放弃,她还有我,可是她如同失聪了一般听不见我说的话,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从我手中滑落,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的样子。

她开始常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

她辞去了工作开始坐在家里发呆,

她开始精神恍惚,

她开始常常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我看着她一天天憔悴的脸,深陷的眼窝,我心如刀割。

我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告诉我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如果不好好接受治疗极大的可能性会发展成精神疾病。

我虽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我必须要拯救她,我将她送进了疗养院,我每周都去看她,给她讲外面的故事,我使劲浑身解数希望看到她的笑,希望给她再次燃起对人生的信心,我不知道在她失去自己丈夫的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希望她这次依然可以熬过来,哪怕时间长点也行,我想再次看到她久违的笑。

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便是那晚在西餐厅为我晋升庆祝,从此我便再没见过她的笑容。

在疗养院治疗不久,我最不想看的事情发生了,粱倩出现了精神问题,

她开始半夜对着镜子傻笑,

她开始抢走别人手里的孩子当成萌萌,

她开始忘记穿衣服就出房间门,

她彻底疯了……

因为精神问题,她不得不从疗养院转进了精神病院,同时我告诉了她父母她现在的状况。

将她送进精神病院的那晚,我喝得烂醉,我站在大雨中,指着天空大骂上帝瞎了眼,让粱倩经历了如此坎坷的人生还不够么,为何非要将她置于死地,为什么,我愤恨。

那晚之后我得了一场大病,我回老家养病,父母得知我和粱倩不能结婚竟然说起了在我看来的风凉话,那话如此的刺耳,就像一把尖刀扎进我的身体,身心疲惫的我实在无法忍受父母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拖着病怏怏的身体独自回到了上海。

当我夜晚站在阳台的时候,那一幕幕的回忆就像电影一样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当擦眼泪已经风干我正要转身回房间的时候,瞥见了对面十三楼那个熟悉且陌生的阳台,一盆盆的花花草草还放在几个月前的木架上,只不过浇花的人已经变成一个五十多岁的发了福女人,不再是粱倩。

我开始不再去阳台待着了,

我开始整日拉着阳台窗帘了,

我又开始思念粱倩了。

周末我去了精神病院去看望粱倩,她的脸上多了一处瘀伤,护士告诉我她半夜出房间,在下楼梯的时候摔了下去。

粱倩坐在对面对我傻笑,似乎认出了我,当我伸手摸着她的瘀伤,她甩开了我的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扬在我脸上,大笑地跑开了。

4.

我无法再面对对面十三楼的阳台,触景生情的痛,我辞掉了工作,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十四楼。我搬去了浦东新区,我依然还是找了一个带大阳台的房子。

搬完家的第二天我再次去了精神病院看望粱倩,我没有进去,我站在门外,扶着栅栏看着她坐在地上用木棍在地上胡乱划着,突然我有了一丝欣慰,也许粱倩现在的样子更快乐,至少她不会感到那么痛了,她再也不必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再也不会因为思念而憔悴不堪。

我从精神病院离开之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十几公里之外的一个花卉市场,我突然想在阳台上养几盆花,就和粱倩当初养的一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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