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被二姨带去给外婆上坟时已经十八岁了,也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这片收获过的玉米地里鼓起的长满荒草的土包里藏着我的外婆。
我关于外婆的记忆最多也就只是她弥留时候的部分。那时我也许六岁,也许七岁,她终日躺在床上,舅舅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的喂她,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好喝的葡萄糖、菊花晶、奶粉放进嘴里她为什么还要吐出来还时常带着一脸的痛苦,虽然我甚至不记得她的模样,但那种表情我记得,它让我也觉得难受。再后来我被带到外公家的时候,大家都戴上了白色的帽子,用那种粗粗的厚厚的白布折叠后裹在头上的帽子,外婆睡在屋子中央的木板床上,穿着绣着花的黑色衣服,枕着黑色的绣满亮晶晶花纹的形状像元宝一样的枕头,屋里满是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那枕头很好看,我很想要。
很奇妙的是关于外婆的记忆里没有一点儿外公的身影。他们俩相交的部分就只是外公卧室的桌上常年放着的排位。我渐渐长大,从许多人口中了解了我没有参与过的许多事,也包括外婆。三十年多前,外婆终于受不住贫穷,抛下了四个儿女和丈夫,跟外乡的男人跑了,那个几乎算是古老的年月里,这件事轰动了全村,后来外婆年老得了癌症,那男人的被她带大的孩子谁都不想管这个后妈,所以外婆想起了被自己抛下的儿女,那些中年妇女跟我说到这些的时候带着一种异常兴奋而讥诮的表情,下一秒几乎就要爆笑出声。
舅舅终于还是把她接了回来,又还算体面的送走。
秋末的田地里有着一种破败的荒芜感,坟头的柳树没有活下来,只剩些摇曳的荒草,二姨跪在新翻过的泥土里,从篮子里一样样取出做好的供品,燃好三支香插进坟前的土地,我也跪好帮二姨点燃叠好的金银,成叠的冥纸,在燃烧时缓缓磕下三个头。二姨没有站起来,顺势坐在地上絮絮叨叨的隔着厚厚的泥土和岁月跟外婆说话。
秋风凉凉地吹过,纸灰就飘飘摇摇的飞向天空。
她说啊,这是你外孙女,她可争气了,别人都说是上大学的料,今天你外孙还在上学没有带来给你见见,你想他就回去看看。钱你别省着,不够了就只管托梦说,你外孙子早产,现在身体还老是不太好,老生病,这两天又是发烧又是咳嗽,你可要保佑他,也保佑咱们全家都平平安安的,你儿子现在一家都在外边打工,我去看了,那边不好,可他犟,不愿意就这么回来,脾气跟我达一样,我觉着要是你在身边说着他,他估计还听点,你说是不是…
我蹲在旁边看那田里胡乱歪斜着的枯黄的玉米杆子的叶子长长地摇摆,看青灰色的天上冬鸟奋力地扇动翅膀向南,看坡上柿子树红红黄黄的叶子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我不想说话,也不想看那个小坟包,也许我生她的气。
外公是个很可爱又爱啰嗦的小老头,他的背被常年担负的养育四个子女的劳作和飞驰的岁月压成一个弓,他的弦紧紧地绷着,生怕一个放松就不足以把他的孩子们支撑长大,他会讲很多很多神奇的、搞笑的、可怕的、令我深深着迷的故事,那些故事在夏夜的窑洞前、平坦的石桥上伴着飘动的萤火虫和外公慢而哑的嗓音陪我度过无数个童年甜蜜的梦。他从来不会跟我说起外婆,二姨说他很犟。可只有常常呆在外公身边的我知道,那个被舅舅放在他卧室的排位一直都干干净净,香炉里也总是插着一支飘着细烟的香。在我没有陪着的日子里,闲不住的外公不知道有没有无意地到外婆安睡的那块地里捡过过冬取暖的柴。
二姨站了起来,转身使劲的拔起一根还算挺直的玉米杆子,撕掉干叶,以坟包为圆心用它在地上划一个大大的深深的圈,她说外婆是个没用的人,活着就受欺负,给她圈个地盘,省得在那边还受气…她絮絮地说,边说边划,似乎很费力气,使劲到眼睛都红了起来。
我总无法理解舅舅他们为什么会接外婆回来,外公又为什么会同意。可这谁又能解释?夫妻,母子,谁对谁错,谁亏谁欠,看似很懂的好像都是些外人,真正经历其中的家人谁又能真正说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