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清明提着塑料袋子里的衣服,兴致勃勃地跑回家。一进门就看到妈妈正在院子里蹲着磨镰刀,再过几天就要割麦子了嘛。
看到谷清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她抬起胳膊蹭了蹭了头上的汗,怒嗔道:“大早上的你跑哪去了?”
“我去赶集了 !”谷清明径直走到妈妈跟前,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妈,给你买的。”
“你哪来的钱买东西的?什么啊这是?”妈妈直起腰,诧异的表情让额头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谷清明想,妈妈果然首先关心钱从哪来的。但他没有先回答这个在妈妈看来最重要的问题。
“是衣服,你穿试试!”谷清明眼睛亮亮的闪着期待,他多希望看到妈妈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啊。但妈妈就是妈妈,一辈子谨小慎微,吃苦受累从不在意自己的妈妈。她从塑料袋中拿出那件衣服,根本没仔细看,就着急的提高了声音:“清明,你对我说,你那来的钱买的?”
“妈,你先穿……”
“你先说!”谷清明被妈妈忽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谷清明从来没见过妈妈这样大声吼他,一丝雾气蒙上他漆黑的眼睛,鼻子一阵阵发酸。
谷清明从口袋里掏出了剩下的五十元,“衣服是五十块钱,这是剩下的,本来就打算都交给你的。”
谷清明的妈妈又惊又气了,她惊讶于谷清明还有五十块钱,气的是她的儿子被坑了,这一件的确良衣服最多也就二十块钱。
“这钱是老师给的。”看着妈妈的脸色严厉起来,谷清明本想按照麻脸军说是考试得得奖金,可是张开了嘴就说了实话。
妈妈越听越觉得事情的不对劲:“哪个老师给的,怎么会给你这多钱?”
谷清明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尤其是在妈妈面前。
当谷清明把这一切都具体跟妈妈说了以后,这个没上过学的妇女气得浑身发抖。
她气冲冲地拿着衣服找到了集市上,在胖女人鄙夷的眼神和不干不净的话语中,把衣服退了。接着,又拉着谷清明来到了学校。到了学校才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天,学生不上课,老师当然也不在。真是气糊涂了我!在回家的路上谷清明的妈妈自言自语说。
“妈,明天我把钱还给老师,你别去找了行吗?”谷清明央求道。
“清明,钱一定是要还的,但是这个事情我必须和你们老师说道说道。”看着谷清明一副担心的样子,她缓和了语气,“儿啊,明天你该上课上课,我就是和你老师说以后别在带你去替人考试了,妈虽然没上过学,我估摸着这事绝对不对。”
“不怕,我不跟您老师吵仗,还有,你记着,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跟妈说。听见了吗?”
“嗯。”谷清明低着头走在妈妈旁边,看着妈妈脚上的布鞋已经磨损了大脚趾的位置,心里一阵难以名状的悲哀和黯淡。
谷清明正在昏暗灯光下演练自学的高中数学题,忽然听见大门“咣当”被撞开了,接着就听见酒瘸子骂骂咧咧的进来了。
谷清明似乎能听清他嘴里骂着什么,又在骂村里的小商店不赊酒给他。“看不起人这是,上你那赊酒是看得起你!哼!不就是开个破商店吗?等老子有了钱……哼哼!求我上你那去买我都不去!烧包的老熊!”
“还不睡觉做什么黄子的!嫩娘点灯熬油地不费电啊!平时恁娘让给老子买瓶酒喝没一个理的!赶紧把灯给我拉灭喽!”
忽然在窗户外炸雷一样的声音夹杂着拍窗户的巨响,吓了谷清明一跳。
谷清明没有理他,从小到大,谷清明已经习惯了这个人一回家就骂他们出气,包括打他们娘四个。
大今年才十六岁,只身一人去了昆山打工。临走时和妈妈说,家里只要有那个人在,她就不会回来。
二姐和三姐平时能见了酒猫子就躲着走。有这样一个男人的家,如同地狱。妈妈是怎么忍受了这么多年?
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就到一个远远的地方,挣很多的钱,再建造一座大大的房子,把妈和姐姐们都接来。世界里没有那个人,该是多么的安宁和幸福啊!
“这钱你不能拿!这钱你不能拿啊!”谷清明正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中,忽然妈妈恐慌的声音传了过来,还夹杂着剧烈的桌子板凳被碰倒的声音。
谷清明连忙跑到堂屋,妈妈和他正扭打在一起,从酒瘸子手中狠命的夺过谷清明白天给她的那一百块钱,死死地攥在手里,蜷缩在地上,酒瘸子用脚一边踢着妈妈,一边说“你给不给我!给不给!不给你男人买酒喝你嫩娘留养汉子的哒!啊!个婊子女人!你给我拿来!”酒瘸子踢几下见女人不吭声的受着,也不撒手,就骑在她身上,去向掰她的手指。不堪的语言和变态的剧打,让站在门旁的二姐和三姐吓得不敢哭出声来,眼看着妈妈要被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打得不能动弹了,谷清明撒开腿就跑出了门。
邻居们冲进来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攥着那叠钱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过。
第二天,谷清明上学前跟妈妈说,他自己把钱还给老师就行了,让她在家养着。但谷清明的妈妈坚决不同意,她让谷清明去上学后,硬撑着浑身的疼痛喂完猪,喂完鸡之后,带着那一卷钞票,来学校找到了郭连军。
谷雨一边走,一边回想昨天在老师办公室看到的一幕。
昨天上午第一节课下课时,谷雨抱着一摞语文课堂作业去办公室交给蒋小寒,还没进办公室,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谷雨在门口喊报告,里面乱哄哄的,没人理她,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郭连军和一个中年妇女身上。那个父母背对着她正和麻脸军说着什么,声音很高。很奇怪的是现在已经是夏天,她却包着冬天的头巾。这两个人正吵得激烈,旁边的老师你一句我一句的劝着。
谷雨见没人理她,就径直走了进去,把作业放在蒋小寒的桌上,也不去看热闹,转身向外走,但放慢了脚步。
只听到那个妇女声音激动,说:“郭老师,我虽然不识字,但我知道,你背着俺带俺孩子做这件事就不对,这要以后影响俺清明的前程,俺肯定不能愿意你!”谷雨听到提到清明,才发现这个大婶正是谷清明的妈妈。谷雨无意中看到了,她的眼圈肿胀着发青,眼睛似乎都睁不开但努力的睁着,谷雨很吃了一惊。
只听郭连军说话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保证没有影响!再说,也不是白去的,是吧?人家孩子的家长也表示了,这钱你就大大方方拿着,给孩子买身衣服穿……”
谷雨转头看到,郭连军把拿起桌上的一摞纸票硬往谷清明妈妈的手里塞。谷清明的妈妈使劲推着,身体还向后撤着,“这钱俺绝对不能要,只要你保证这事对俺清明以后升学考试没有影响就行……”
谷雨听得稀里糊涂,上课铃响了。
他们在说什么呢?谷雨想不明白,回到教室,发现谷清明正端坐在座位上,谷雨正想问个明白,这时老师进来了,谷雨只悄悄地和谷清明说了一句:“你妈来了,在办公室里……”
但谷清明似乎没有听到谷雨的话,看着老师进来,高声喊了句:“起立!”
接下来一天,谷雨忙着在办公室帮语文老师刻试卷蜡油纸模板,一直没有机会去问谷清明。
谷清明发生什么事了呢?谷雨想了一路快到家了也没想明白。一路上,谷兴一直在旁边干着讨人嫌的事儿,看到谷雨没理他,又想起来一件事情:“姐,昨天我听俺爷说了,你知道吧,郭连军偷偷带你们班的谷清明去替人考试,结果被人发现了,谷清明的妈妈来学校闹,麻脸军差点被开除了!。”
谷兴有时也很八卦,学校里的大事小事没有他不知道。经常以自己知道的事情比谷雨多而洋洋得意。
往常,谷雨都是撇撇嘴,鄙视他一个男生这么三八。可这次他说的消息,却是让谷雨来了兴致。
“替人考试?”谷雨立刻想到谷清明的妈妈那天说的话。
“昂,结果被人逮住了,没替成。听说麻连军被处分还不服气!还和俺爷吵了一仗。”
再过一年,谷兴也要被这个全校学生闻之色变的老师教,所以恨不得这个人被开除才好。
谷雨对于昨天办公室的争吵的事情似乎有点明白了。她模模糊糊觉着今天自己吃了竹条炒肉多少跟这件事有点关系。
郭连军受了处分,但仍然在学校教书。这件事很快就在一场麦忙假中被人遗忘了。但谷清明却是永远记得,他逐渐有点明白,原来有些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美好,譬如他的妈妈衣服仍旧是破旧的,那个酒猫子仍然时不时的醉打妈妈,没酒喝的时候,仍旧翻箱倒柜搜妈妈藏起来的一点可怜的钱。
暑假到了,谷清明决定利用自己的劳动力挣点钱,给妈妈买一件衣服。其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也不过二十块钱左右,绝对是没有五十块的。上次那个胖女人欺负他是个毛孩子,骗了他。
每年的暑假,谷清明的姐姐们都要到村西面的胜利河里去割蒲叶来编蒲包。编一个蒲包可以卖两毛钱,姐姐每年暑假都要编好多的蒲包。这些卖蒲包的钱,可以够交下个学期谷清明和他的三姐的学费。还能自留几毛钱给自己买几个卡子和头绳。
往年,三个姐姐在编蒲包的时候,谷清明总要去帮忙,都被她们撵一边做作业了。但今年,谷清明愣着头一定要学着编,姐姐们也犟不过这个弟弟,就只好由着他来。谷清明刚学会编,编的很慢,一天只能编一个。两天后熟练了,一天能编两个。但仍没有姐姐们手快,她们每人一天能编三四个个。
谷清明算了算,自己一天最多编两个,就是四毛钱,十天就是四块,一个暑假就能挣够十六块钱。
谷清明从早晨到晚上,除了吃饭时间,其他的时间他都是埋头在编蒲包,时常编到半夜,再一个人打着手电筒去树林里照姐了龟(蝉蛹),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卖。一个姐了龟可以卖五分钱,运气好谷清明一个晚上可以逮到二三十个,这样,给妈妈买衣服的钱就万无一失了。谷清明每次想着妈妈很快能穿上他劳动挣的钱买的衣服,就干劲十足。
妈妈看着谷清明没白没黑的编蒲包,很心疼心疼:“再这样下去,都要蜷成麻虾了,脖子和眼睛也熬坏了,不要你操心学费的事儿!啊?清明?”
谷清明安慰着妈妈,说没事,我感觉编这个好玩才编的,一点也不累。
暑假过去一多半的时候,谷清明终于挣够了二十块钱。他把这些零碎的分票,毛票,块票数了又数,用废纸包起来,放在枕头下面。想着明天就去赶集给妈妈买衣服,稚嫩的脸庞睡梦中露出了甜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