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日子》:一砂一世界,一瞬一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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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染,平山先生推开门扉,庭院里的尘埃在熹微中浮沉,斑驳而深邃。他的生活是一支寂静的和歌,以清扫公厕的帚为笔,以东京街巷为纸,日日誊写着重复的韵律。

树林里斑驳的阳光洒在一株小小的绿植上,平山小心翼翼用纸包好,带回家培育。在他的细心呵护下,绿植迎着清晨第一缕光渐渐长大。完美的日子从晨光开始。这是维姆·文德斯《完美的日子》中的画面,一个个镜头将平山重复的日子谱成一首禅偈:细碎的光影里,藏着一沙一世界的玄机。


日常的禅意


平山的生活如枯山水般极简:晨起煮水、更衣、驾车驶过同一条街道。那些机械的动作里,暗涌着东方美学的暗流。他擦拭公厕玻璃时,指尖触碰的不仅是水痕,更是时光的褶痕。平山的扫帚声与清晨街道的清扫声共鸣,构成都市的《四季》组曲。导演刻意抽离对白,让观众听见水龙头滴落的回响、胶片相机快门的喘息,静默中,日常的尘埃化为金沙银粉,飘落在每个凝视的瞬间。

平山的一天从黎明醒来时听到一位老妇人在窗外扫街的声音开始。他迅速理好床铺,刷牙,修剪胡子,然后给花草浇水,那株捡来的绿植被他移植在简陋的花盆里。他弯下身子对花草笑。当他走出家门仰望天空时,他也会再次微笑,每一道皱纹里装满绿色阳光。

平山对工作一丝不苟,还自备小镜子检查厕所有无打扫干净。当年轻同事质疑“擦那么干净有何用”,平山沉默地举起小镜子,让阳光在瓷砖上折射出彩虹。原来所谓“敬业”,不过是把每个当下都当作神龛供奉的仪式感。有人来用厕所时,他就到外面抬头看天、看云,露出会心的微笑。完美的日子要学会抬头。


光影的哲学


树影婆娑处,光斑如锦鲤游弋于榻榻米。平山在床榻任光斑抚过面庞时,黑白梦境里扭曲的霓虹倒影、摇曳的树叶,平静的一天过去了,又是完美的一天。胶片既是记录工具,亦是重构记忆的炼金术。

平山的工作态度触动了正值青春期的外甥女,她主动帮平山打扫厕所,中午一起在树林里吃着简单的午餐,学着平山仰望阳光穿过树林的光影。他们骑着单车飞奔在繁华都市,外甥女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灵放松。平山告诉外甥女他的人生哲学:

“现在就是现在,下一次就是下一次。”

活在当下,把握好现在拥有的一切。不管平山有着怎样的过去,他遵循这样的人生哲学,把每一天当作完美的日子。

然而,生活怎么可能每天皆是完美的日子?平山的过去在身穿华服的姐姐来访中,观众可略知一二。姐姐来接女儿回家,临别时对平山说:“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不再像以前。”

之前一直微笑的平山在姐姐走后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只此一句,观众可以看出,平山并非出生于平民,是因为跟父亲无可调和的矛盾,才选择这种生活方式,成为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此处留白,个中滋味,观众思忖。

外甥女走了,生活又恢复从前,一切似乎没有变,一切似乎又变了。生活的真相是什么?完美的日子不过是表象,下面竟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然而,生活中依然有斑驳阳光,绿植依然会迎风生长,平山依然会对着天空、绿植微笑。

最妙的是居酒屋前夫与他共饮那夜,杯中酒液摇曳的微光,竟与白日树影重叠,教人分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境。这光与影的辩证法,岂非正是“完美日子”的真谛?


孤独的生命轨迹


平山的生活像一列精确到秒的电车,却在邂逅外甥女而短暂脱轨,像打破寂静的雪落声。平山书架上泛黄的书籍、抽屉里整齐排列的磁带,皆是抵御虚无的符咒。妹妹的造访揭开惊人真相:他原是自愿遁入这清贫道场。这种选择性的孤独,在机械重复中提炼出生命的舍利子,不也是日本美学中的侘寂吗?当他在晨光中露出五味杂陈的微笑时,仿若川端笔下“凌晨四点钟,看见海棠花未眠”的顿悟。

平山每天开着老旧面包车上下班,车里的磁带放着卢·里德的摇滚乐,脸上总是露出微笑。为什么是卢·里德的摇滚乐?卢·里德音乐的离经叛道与沉默寡言的厕所清洁工平山先生形成了强烈反差,抑或,那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他努力呈现出来的,是他用心感受生活,追求完美日子的面纱。

平山在工作中几乎不跟人交往,从事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一丝懈怠。中午休息时,他来到公厕旁边的树林里,坐在椅子上吃着简单的午餐,仰头望着透过树林斑驳的阳光,看到心仪的景色就用胶片相机拍下来,脸上不由露出微笑。完美的日子就在抬头那一瞬。

忙完一天的工作,平山在公共澡堂洗去一天的疲惫,再去小酒馆里一边看电视上的比赛一边吃晚餐。因为经常来,同这里的老板熟悉,与同来此吃饭的客人也熟悉,点头、微笑、告别,一切看上去那么和谐,似乎这就是完美的日子。

翌日又是昨日的重复,日复日。重复简单繁重的体力劳动,东京厕所的干净整洁少不了这些有敬业精神的劳动者,但导演无意塑造一个勤勤恳恳劳动者形象,那干净整洁的厕所仅是表象,平山到底是个什么人?透过平山这个人可以看到什么社会现象,隐藏着怎样的社会问题?抑或,这也是导演引发观众思考的地方。

平山听摇滚、看纸质书、用胶片相机,工作时不与人交流,工作之余也很少跟人交流,独来独往,活在旧日的、自己的世界里,如此自我,不过是保护自己不被外界伤害的盔甲。

酒馆老板娘对平山很好,两人之间有说不清的朦胧情愫。平山对这份感情表现出来的就是从开业一直去那里吃饭,一直吃五六年。一次,平山无意中看见老板娘同一个男人拥抱,转头就走,骑车到桥边喝酒、抽烟排解。月光映在这个孤独男人身上,另一个孤独的男人走到他身边,同样被烟所呛,平山默默递给他一罐酒。男人告诉平山,他是老板娘前夫,已患癌症, 来向老板娘告别。他向平山提出一个问题:“两个影子重叠起来是不是比一个影子更暗?”

平山愣住了。老板娘前夫接着说:有太多事情我搞不明白,结果生命就在这样一片迷茫中结束了。”平山露出孩子般纯真的表情,他提议可以试试。于是两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在桥下踩着对方的影子,玩起孩童的游戏。结果两人各执己见,对方说他真固执啊。平山说:“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会有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裂缝里的光


影片叙事简洁之极,平山的台词极少,役所广司饰演的平山,仅靠表情与眼神来表现人物内心,大量的留白让影片像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这个兢兢业业工作,工作之余听摇滚乐,看纸质书,用胶片机拍树影,养些不名贵的小花小草,不时望着天空、绿植微笑的中年大叔天天过着完美的日子吗?什么是完美的日子呢?

电影最后一个镜头,当平山先生再次启动引擎,车灯刺破薄雾,耳边响着音乐,天边阳光明媚,他时而面带笑容,眼里有光;时而眉头紧锁,眼中有泪,旋即又眉头舒展,依然满面笑容。卢·里德的歌声刺破云层:“我感觉很好”。这哪里是什么岁月静好,分明是看清生活千疮百孔后,依然固执地在裂缝里栽种绿萝的勇气 。没有一句台词,歌词就是他的内心世界,纵然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不完美,但我心自由,我拥有现在的日子就是完美的日子。维姆·文德斯用欧洲人的眼睛,却拍出了东方禅意的髓——完美不在别处,就在扫帚划过地砖的弧线里,在树影爬上书页的窸窣中,在居酒屋老板娘那句“现在是现在”的俳句里。这电影本身何尝不是教我们在喧嚣中听见雪落的声音?

维姆·文德斯拍摄这部电影用于向他钟爱的导演小津安二郎致敬。小津的电影画面素朴、台词简洁,琐碎的日常生活看似温暖,却满含沧桑,对恒常生活真相的朴素表达让人不忍直视。维姆·文德的《完美的日子》也是这样的调子,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断失去、离散,无可逃避,只能接受。哪有完美的日子,不过是对不完美的理解,把握住了当下,就把握住了生活,就是完美的日子。

那株小小的绿植即使有平山的精心呵护,也会遇见风暴,纵然无可逃避,那就接受,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营造完美的日子,依然有斑驳阳光,依然会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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