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一个折角—13

“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我们所谓的无视,充其量不过是逃避现实,绝非直面以对。”—《终结的感觉》 朱利安·巴恩斯


记忆看似有条不紊,其实异常混乱。

武志珺试图寻找自己记忆的起点,在一团混沌之中。非要扯出这根生命的线头,她脑海中闪过好几个画面:

大雪纷飞的一日,她母亲穿着笨重的厚棉袄,一头齐肩的卷发,怀里抱着一个裹着棉被的婴儿。她父亲骑一辆军绿色28圈的自行车,身材清瘦。

很显然,这一幕她不应该记得。但穿行在迷蒙记忆之中,她好似看到过这个场景。

她印象中幼儿园里有一位蒋老师。瘦长脸型,一头长发。她面容总是冷峻,不苟言笑,但穿着讲究。有一次她正坐在教室的风琴边弹琴,“哐”的一声凳子折了。她摔坐到地上,一身杏色连衣裙铺摊开来。但她喉咙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连脸上的表情都不曾改变。如果说总有一个成年女性会领你开启对女人之美的认知,于武志珺而言,也许就是这位蒋老师吧。

她幼时有过三个比她大的玩伴。他们在一起常玩一些角色扮演游戏,比如医生与病人,司机、售票员与乘客或是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游戏里年长1、2岁似乎就有了无上权力可以挑选最“核心”的角色,彼此间也似有默契般无需争抢。武志珺记得自己每次都扮演病人、乘客、丫头等边缘人物,“陪衬”大孩子们在虚构中恣意探索成人的世界。同时,等待着自己的年龄大到可以在更小的孩子面前充任主角。

有一天她坐在老房子门口,看见一个黑人经过,不由得直愣愣地盯着。他穿一双灰黑色人字拖鞋,头发蜷局着紧贴头皮。那人不知为何转头看了看武志珺,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她不知这些片段中有多少是真实发生过的,有多少是东拼西凑的。

就连她四岁开始学习书法这件事到底是她自己记得呢还是从父母的讲述中得知的竟也不得而知。她幼时内向沉默,听话乖巧,现在想来其实是一种早熟。她记得每次课前要从教室后角落里一堆墨碗中—土黄色且质地粗糙的碗—随意拿一个,再从一大瓶墨汁中倒出浓黑带有墨香的液体,然后小心翼翼端到自己的桌面上。每次老师来到她身边驻足不语时,她总是带着紧张神色,却不声响,直到老师开口指导或者静静走过。下课后,要去教室外的一处涮洗槽淘洗毛笔。同班的男生们拿墨迹未干的毛笔相互挑衅打闹追赶。而她总是在夜色中静静的洗笔,既不神往点点星空,也不渴望加入嬉笑。她不记得那个年龄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对于毛笔与墨字,她说不上喜欢和厌倦,更不懂得欣赏,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描摹。

武志珺翻看过几张幼时书法班的合影(大约每学期都会留影)。那时候自己仿佛是处于幼儿到儿童的过渡阶段,肉呼呼的身体突然“抽条”,清瘦了起来,显得脑袋很大。麻杆儿似的四肢塞在空荡荡的衣服里,六神无主。脸上一种疲倦的表情,又像是无聊或着空洞,全没有儿童的躁动兴奋。不夸张的说,那照片中的自己看起来一脸愁苦。

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不管在哪个生命阶段,不管彼时是内向安静,还是外放喧嚣,但本质并未改变。事物的一体两面或多面只是观看的角度而已,事物恒常。于人而言,为着要体验生活,也必须要有一些迂回的道路。但这些道路终究还是将你引向自我本真。有人说世上没有弯路,所有弯路都是你应走之路。换句话说,不若此人难以找到自己。

小学时武志珺在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直到她去世。那是她有一个好友。她记得有一天她俩又在家附近的河边玩耍。小学阶段的女生已经不玩过家家之类的游戏了。她们只是一路走一路聊,说不完的话题,大多都是围绕学校里班级里发生的事情。那种急切地渴望交谈,交换彼此想法的炽热友谊一直要持续到初中结束。武志珺记得那天是放学不久,她们或许是从学校一路走到了河边,谈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然后,她模仿文言文的架势说了一句胡拼乱凑的话,听上去像是出自某位先贤。她的朋友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武志珺记得那句胡编乱造一出口,自己有瞬间害怕被人识破,但随即悬着的心又稳妥着陆进而还产生了一丝骄傲之感。河滩上的大石头被随意的放置,河水浑浊,河对面是高高的河堤。而她们早已不玩河沙和泥巴。

她后来转学去了另一所学校。还当了语文课代表,常常要板书很多习题。有一次她穿了一件绿色灯芯绒披风,镶着白色毛边,胸口系着两朵白色毛球。语文课上老师照旧让她去板书题目。可那件披风一直阻挡着她要抬起的右臂。班主任索性撩撩起那半副披风,整个倒翻在她背上。她听到身后一阵窃笑。脸上火辣辣的。对那件绿色披风的愤恨使得那个片段得以保留。

武志珺觉得自己的青春期与叛逆几乎不沾边。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顺从的,接受父母和学校的规训。当然她或许是害怕离经叛道带来的失控和未知,对于未来缺乏想象力。总体而言她胆小懦弱,是个老实人。不过那个时候的她并没有认识到这些,她只是常常感到没来由的压抑和烦恼,不得不为此杜撰一些理由。

初中某天。中午。她和好友站在图书馆外一楼过道里。透过落地的玻璃她看到操场上有几个零星奔跑的身影。她们一起看了一会。她朋友突然开口说:“我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没什么想法。你呢?”“我倒不担心这个。我觉得找工作肯定没问题。我倒是担心我的感情问题。我有预感这方面不会顺利。”话题很沉重,不得不说她们谈论的是“人生大事”。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情再过几百年也许仍不会改变。其后的三十余年,武志珺经历了纠结磨折却又平淡无奇的几段感情,结婚生子,干着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在巨大无垠又始终沉默的生活面前回以沉默。她的好友在那段谈话后不久出国,渐渐失去联络。每每想起那个午后,武志珺总觉得有股浓烈讽刺:是的,无论她曾经信心满满还是忧心忡忡,这些问题终究未能如愿以偿。

“有时候我想,生命的目的在于将我们磨得疲惫不堪,证明人生并非全然像所赞美的那样,不管这证明要多久,以此令我们对于最终的失去心甘怡然。”—《终结的感觉》 朱利安·巴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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